夏夜的空气,居然是冷冽的。
周身逐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叫声、嘈杂的议论声,谢影终于肯缓过神。
从楼上跳下来的人,是个在工地里干了很久的中年男子,因讨薪无果,住在医院的妻子因为没钱治病离世,于是他也跟着妻子走了。
那天晚上之后,谢影开始彻夜失眠,每每闭上眼睛,就被噩梦缠身。
事发次日,工地给他们每人发了两千,遣散众人。他茫然拿着装有工资的信封,不知去向何处。
等他回过神,唐奕已经带着他离开当地,奔赴一座滨海城市,在包吃吃包住的工厂里开始新的生活,每个月工资三千,比在工地赚得多一些。
他们睡在工厂隔壁的大通间里,这里摆着快二十张上下床,唐奕睡上铺,他睡下铺。每每轮班睡觉时,外面永不停歇的工厂里总会传来震耳的轰鸣声。
这样的环境反而让谢影安心许多,睡觉的地方有很多人,他也不用再躲避梦中那种诡异的静谧。
他浑浑噩噩,没日没夜地机械工作,直到唐奕突然说要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找他新交的女友开始新的生活。
他离开那天晚上,谢影第一次喝酒,两人坐在工厂不远处的小门外,喝得烂醉。醒来的时候,唐奕已经离开了。
谢影起身,习惯性摸了摸他藏在床垫下面的钱,里面空荡荡的。睡在隔壁的工友对他说,昨天看见唐奕在他床铺上翻找过。
那是他从捡垃圾开始,一点一点攒出来的钱。
现在都没了。
谢影不知该作何表情,他的心似乎和那些被偷走的钱一样,都被掏空了,幻想中的美好生活,无论如何他都追不上。
他只能没日没夜地工作。
十七岁那年,工厂的宿舍搬到了另外一栋楼里,他在这里见到了一个皮肤很白的年轻女孩,她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工服,但谢影却觉得穿在她身上特别好看。
那个女孩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宿舍楼下不起眼的角落里画画,谢影偷偷路过很多次,大概一个月左右,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跃跃欲试的想法,买了铅笔躲在被子里开始在工厂发的本子上尝试画画。
他很喜欢铅笔划过纸上的沙沙声,这让他感到很安心。
谢影人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失眠的夜晚、下工的间隙、排队等饭的时候……除了上班、吃饭、洗澡、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了。
他不再满足于在工厂发的本子上画画,开始买一些专业的绘画纸,画了一叠又一叠,渐渐堆满自己的床底。
十九岁时,谢影涨了工资,办了银行卡后,他把辛苦攒出来的六万元存到卡里,又取出两千块钱买了个便宜的智能手机。他创建了社交账号,尽管没有什么人看,但他依旧每天拍照上传自己的作品。
买了手机的两个月后,他咬了咬牙给自己买了一个平板,日以继夜地画着,不知疲倦地画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收获了一批粉丝。
当攒到八万块钱的时候,谢影决定离开工厂。他终于搬进了梦寐以求的独立房子里,这里有配备齐全的家电,有可以画画的桌椅,有随时可以洗热水澡的卫生间,有可以不用手搓洗衣服的洗衣机……
这些都是他自己一点点攒来的安宁。
家里很安静,他不再害怕独自一人睡觉,继续没日没夜画画,接客户稿,沉浸在工作中。就在他被这迟来已久的幸福冲昏头脑时,上帝给了他破了一盆冷水。
随着账号的粉丝越来越多,他开始被无端造谣,收入瞬间断了。
无论怎么解释,都只会换来谩骂。不安的感觉再次袭来,他不愿意就这样枯坐着,于是投了上百份简历。可是,他连初中都没念完,所有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
唯一给自己回应的,是一家名为S&R的设计公司。
谢影牢牢抓住工作机会,开始了新的生活。为了这份工作,他咬牙买了人生中第一台笔记本电脑,以便随时能根据客户的需求调整设计方案。
工作似乎是他的使命,谢影仍然不知昼夜地干活,随时随地都守在电脑前面,随时随地待命。
他不太懂,其实人是需要休息的,也不懂自己的工作量早已超出薪资范畴。
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拼命干活,哪怕豁出性命。
于是,在极限加班后晕倒的那个傍晚,他在医院里拿到了胃癌的检验报告。
住院那天,是他在离开养父母之后,唯一休息过的一天。他躺在病床上,内心却无比煎熬,因为公司已经很久没发工资了。
卡里的钱不足以支撑自己高昂的治病费用,他又开始整宿睡不着觉。
在身体撑不住昏过去的一两个小时里,他在梦里,躺在地上,与那个浑身染血的工人面对面,看着他头上滑下来的鲜血流进眼睛里,然后被吓醒。
谢影无数次向自己的领导讨要薪水,所有与他薪水相关的人,他都问遍了,但没有任何人向他伸出援手。
大家也都和他一样,很久没有收到工资了。
医院卡里只剩下一千块钱的时候,他决定前往公司,亲自去找老板讨要本该付给自己的工资。
走出医院的时候,谢影被一阵海浪声吸引,眼前是干净湛蓝的天空,一望无垠的大海。
他走到码头边,早已暗淡的眼睛里,闪烁起波光粼粼的海面。明明已经搬到这座城市很久了,谢影才第一次发现,这里的大海居然这样美丽。
他拿出手机,拍了许多照片。如果可以,他想把这个画面亲手画下来。
装在身体里笨重无比的灵魂,逐渐随着海风变得轻盈。
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他不由自主地,在海边坐了一个多小时,静静欣赏着眼前的景色,然后坐上公交车,走进公司。
谢影想过,自己可能会因为承担不起治病的费用,独自在家里死亡。
他打算在离开世界之前,买一次昂贵的衣服,吃一次精致的美食,去以前抠搜不敢旅游的景区游玩。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老板的烟灰缸下,然后被毫无尊严地塞进柜子里、扔到河里,最后被人惊恐捞起。
或许,自己应该在离开家的那个上午,就跳进河里结束一切,就不用这样苦了。
死亡的瞬间,他眼前闪过那个因为讨薪未果而跳楼的男人的画面,直至自己鲜血淋漓的面容,与纠缠自己许久的噩梦重叠,最后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