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已经在乐池准备好了。还有十五分钟上场，雷蒙德。”

    一道男声让阿什莉·雷蒙德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她像在浅水中挣扎许久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

    她坐在化妆镜前，茫然地打量起四周。不能说她不熟悉这里，这是她年轻时待过几年的小剧场的化妆间。主演们的化妆间要宽敞些，而这里既拥挤又凌乱，堆放着各种道具，显然是她熟悉的，属于替补演员和舞蹈演员的化妆间。

    “雷蒙德？”男声又重复了一遍，“出了什么问题吗？”

    阿什莉透过眼前的镜子，看向门口挤进来的男人。浮肿的脸和明显的胡茬显示出他的生活并不轻松。这个剧院的中下层的人大多都是这样，她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在她死前，他们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

    她花了些时间才从脑袋里找出男人的名字，回答：“没问题，汉克。我马上就出来。”

    汉克点头，退出了房间。阿什莉没立刻站起来，她的目光停在了镜子里的自己身上，围绕镜子一圈的灯泡照亮了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的确还是她的五官没错。但是——

    充满胶原蛋白的脸，年轻的身体，棕色的假发还没完全戴好，露出一点她原本的浅红褐色的头发。这都和她死前因为过度注射玻尿酸和肉毒杆菌而僵硬肿胀的样子完全不同。

    “死前？”阿什莉挑了挑眉，在心里对老天爷竖了个大拇指。她清晰地记得她的确在四十岁死过一次了，还是自己亲自动的手。

    然而现在，看起来充其量二十岁的她正在曾经待过的剧院里，穿着音乐剧《歌剧魅影》克里斯汀·戴叶作为芭蕾女孩出场时的舞裙，准备着走上舞台。她记得这一天，因为她只作为克里斯汀正式演出过一次。

    这是2001年初，一个普通的工作日。

    A卡和B卡演员因为一场流感巧合地同时倒下，角色最终落到了她这个18岁的年轻替补演员手里。

    这也是她被时下热门的《老友记》选角导演之一在舞台上看中，慷慨给予了一个客串角色的面试机会那天。

    阿什莉感受到一阵不真实的惊喜，她意识到自己真的重生了。在经历了20年的没有休止的折磨之后，她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她拥有了重来的机会。

    前世，她成功拿到了《老友记》的客串机会。然而，之后她走上了一条不可逆转的错误道路。她糊涂地签下了一名过分热情的经纪人提供的合同，不经思考就把自己未来十年的演艺生涯卖给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经纪公司。

    经纪人——加文，那个色胆熏心的混蛋，很快就对她露出了真面目。他不怀好意的暗示被阿什莉拒绝，便出于报复不断把她塞进粗制滥造、口碑低下的B级片里做无脑的花瓶，再放进R级片里被迫贡献了无数无意义的裸露镜头。

    那时的阿什莉无法理解经纪人为什么这样对她，也无法理解这些花瓶角色的人生轨迹，更无法理解自己怎么走到了这样一步田地；这些复杂的问题都超出了她的思考能力。

    此刻阿什莉突然清晰地发觉，她上辈子的智商显然低于了及格水平，却因为拥有基本的自理能力被当作了正常人。她从来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进行深入和长时间的思考，拥有的逻辑推理能力也及其有限。

    《阿甘正传》里，缺根弦的阿甘拥有75的智商，而她觉得她应该只比阿甘略聪明有限的一些。

    不幸的是，凭借着上帝给她这个女“阿甘”开的一扇窗——表演天赋和出色的外表，她又误打误撞进入了好莱坞，一个蠢笨的花瓶会被极速生吞入腹的地方。这就是她不幸的根源。

    等等，她现在的思维是不是太、过分、超常清晰了？阿什莉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从来不能连续进行这么长时间的回忆和思考，重生一回就像——

    “智商增加了30。”阿什莉兴奋地脱口而出，“我重来了一次，还变聪明了！”

    她觉得自己终于像个正常人了——可能还比一般的“正常人”稍微聪明点。

    是的，她甚至能做出符合逻辑的猜测了！而不是从迷茫迟钝的脑袋里随机抓取一句话，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出来！

    “还有五分钟。”敲门声再次响起，打断了阿什莉的思绪。

    阿什莉从喜悦中缓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上一次排练《歌剧魅影》是上辈子的十八岁了。也就是，自己即将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演一部阔别二十年的剧目里的主角。

    更重要的是，能否演好这场戏，直接决定着她是否能像上一世一样得到选角导演的青睐，被提供《老友记》客串的面试机会。她绝对不会想错失这个超过2000万观众收看，万众瞩目的绝佳跳板的。

    阿什莉起身整理服装，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目光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看见了隐藏不住的紧张。

    “冷静，冷静。”阿什莉在心里对自己说。手指微微颤抖着撑在化妆桌上，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回顾了一遍自己对前几幕戏的记忆。至于后几幕戏？演到再说吧。

    “好吧，考验我新脑子的时候到了。我们来看看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好用。”

    放完狠话，阿什莉心里没底地走到侧幕，准备上场。

    —————

    观众席上。

    玛丽安叹了口气，随手将剧目单卷成一团，塞进包里。这场《歌剧魅影》她是陪女儿来的。工作日惨淡的售票情况让她们低价拿到了剧场一楼前排的票，离舞台很近。

    《歌剧魅影》讲述了芭蕾舞女克里斯汀在剧院里隐藏的怪胎魅影指导下，演出女主角赢得满堂喝彩后，与子爵和魅影之间展开的一段复杂的情感纠葛。除了这三大主角，配角里愚蠢又不失可爱的名伶卡洛塔、克莉丝汀的朋友梅格、剧院经理等人也都是富有观众缘的存在。

    然而，已经出场的子爵、卡洛塔等重要角色的歌唱和表演都只能用“勉强及格”来形容。好在她的女儿年龄够小，只要有花哨的动作和场景就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此刻她正兴致勃勃地盯着舞台。

    不像她还得为工作烦心。《老友记》第六季即将开拍，玛丽安是选角导演之一。这一季她推荐的演员都太普通了，几乎没有一个人面试后得到过有正脸镜头的角色，她在制作团队中的话语权也因此逐渐被边缘化。毕竟，她所在的剧集是全美最热门的节目，根本不缺想客串的演员。更糟的是，她不想失去这份工作，这是近几年里她得到的最好机会之一。

    玛丽安对女儿微微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目光再次回到舞台上。她已经不对还没出出场的魅影和克里斯汀抱有太多期待了。“就当是家庭时间的放松吧。”玛丽安这样安慰自己。

    舞台上。

    名伶卡洛塔在和剧院经理的争执之后愤然离开罢演，剧中剧古罗马故事《汉尼拔》的女主角骤然无人接替，剧院陷入一片混乱。

    克里斯汀的好友梅格这时从舞蹈演员堆里站出来，大胆地说：“克里斯汀·戴叶可以唱，先生。”

    “一个芭蕾舞女？”有着话语权的中年男人斜眼睨她，“我们是彻底完了。”

    被推出来的克里斯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十分慌乱，回头看却只得到了好友鼓励和信任的眼神。

    看到这一幕，玛丽安眼前一亮。

    不是因为这个女孩的表演水平有多么出色，不到一分钟的正式出场根本看不出什么。而是——

    “妈妈，她太漂亮了！”身边的女儿替她小声说了出来。

    她确实是——过分地漂亮。玛丽安暗自认同。

    台上克里斯汀的演员大约5'8"高，身形高挑，肌肉线条流畅。她的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但饱满得恰到好处。最吸引人的还是她那双眼型圆润的绿色眼睛，眼角略微上扬，极具故事感，让人想起年轻时的格蕾丝·凯莉。

    脸上的丰盈的胶原蛋白昭示着她不仅漂亮，还非常年轻。少女的纯真和端庄的攻击性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在她的身上共存，相互窥伺，时不时一个占据上风。

    她看起来根本不该属于这个小剧场，甚至不该属于音乐剧！

    “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玛丽安的目光在场刊上扫了一圈，前几页只有A卡和B卡的演员信息，都不是她要找的人。最终她在最后的舞蹈演员和替补演员的名单里找到了目标——

    阿什莉·雷蒙德。

    玛丽安如释重负。敏锐的职业嗅觉让玛丽安意识到，阿什莉出色的外貌条件至少能让她在青春 TV 剧集里做个美丽的花瓶。如果她演技不算太差的话，登上大银幕也不是不可能。

    “她会感谢我帮她走向好莱坞的。”玛丽安自信地想。她至少能为阿什莉提供一个《老友记》客串的面试机会，这也是在帮她自己。

    “但是，”玛丽安的心中不禁泛起疑虑，“她的演技到底怎么样呢？”

    演艺圈新人在《老友记》中露脸的机会本来就微乎其微，如果阿什莉的表现太差，玛丽安也没那个本事把她塞进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