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院里

    我通过很长很长的时间研究,结果突然之间灵光一现。我发现这个时代最大的病根,原本是在于恐慌来着。精神科的科室外头,如同风箱一样凿开了环形的、黑乎乎的长廊,里面热得便如同一件烤箱。

    一群人像是巢穴里肥白、肮脏、恶心的蛆虫一般,纷纷挤在暗无天日的、名叫医院的巢穴里头。这里几乎见不到一丝外头的光明。也许你踮起脚来、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这里上上下下的人群,远眺过去,才能看见一点点可怜渗进来的、像是从电梯口里辛苦爬进来的光。

    由于这里的空气实在不好,四周的环境里又暗得斑驳,所以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的、人们的身影,都纷纷染上了一层不干净的色彩。白花花蓝盈盈的口罩糊在人的脸上,使得人们的呼吸更不畅了。那些人稀稀索索的交谈着,东倒西歪的靠站着、坐着。

    不知为什么,那些人簇在一起的样子,像极了深秋湖边长得密密麻麻,却也歪歪斜斜、细瘦蜡黄的芦苇杆子。所有的芦苇杆子凑在一起,形态各异,却都是半枯萎着的、没有生机。不知为什么,我从他们稀稀索索的交谈声中,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哀嚎。

    我悻悻然地想着,也许是我耳背了罢?

    有些人的眼睛像是祥林嫂的眼,深深的凹陷进眼眶里——那目光凌厉的像是鹰的眼神,但却从中透露着一潭死水似的乏味、绝望,仿佛这个人既心存芥蒂,又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彻底打进了地里似的。

    有的人的眼睛就如同木刻,目光呆滞的望向前方,丝毫也不搜寻什么。他的两只眼睛,就像是夜里两盏亮着的车灯。他的身子就如同钢铁,如同汽车一样在漆黑的空间里机械一般挪来挪去。而他的眼睛转也不转,只是深深嵌在眼眶里、平视前方发着光亮。

    医院的银色座椅一排排连在一起,围绕着冷冰冰的墙壁。方才看到的那些人、即使穿着不再如同八九十年代时候那样简朴,按照平常的心态、去了医院,也不会把好看的衣服穿来罢?于是便能看见许多满脸褶皱的人,下半张脸完全埋在尖尖翘起的毛领子里。

    那种衣服外头像是皮衣、布衣,里头像是羊羔绒的。但也许有人穿得再不济,便像是穿了八九十年代那样的军大衣、短款的军大衣,里头是棉的衬里。这里但凡性别是男人的,年纪大者、全都留着寸头。倘若有人的寸头长长了,或是头发中间秃一块,便会把头发歪七扭八的揉着、像是绵羊的头。

    老太太们要么留着弹簧似的短卷发,要么便找来一件发箍,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束起来。不过话说到底,那些所谓的老朽者,到底只有三成是真正的老朽。剩下的七成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人,分明壮年、身体康健,却未老心先衰。

    什么样的人是未老心先衰的呢?那些未老心先衰的人,大抵也像真正的老朽一样,脸上爬出一道道骇人的褶子。至于头发,则又黑又浓密。他们的身体从未缺胳膊少腿,或是腿瘸走不了路。可正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老无可医了,皮肤才会愈发的粗糙、体态愈发的佝偻,脸上的褶子愈发的繁多。

    有些未老先衰的人还需要直立起来,驾着明晃晃的轮椅,上面推着一位真正苟延残喘的老人。彼时的我只觉得这里的老朽意外的多了——老的人老去也就算了,不怎么老的人却也以老为尊,好像显得衰老是一件骄傲的事。

    这样一来,倘若中国的年轻人全部学起老朽,苟延残喘、低下头来,也就并不是件值得称奇的事情了。年轻人是需要有个性的。青年应该抬起头来,遇山开路、遇水搭桥,反思前人的功过得失。可事到如今,青年们纷纷遁地,还没成长就跑到墓里去了。

    老人如此,青年也是如此,莫不是因为长尊幼卑?许多人警惕贫穷,警惕同化,警惕思想洗脑,警惕这个警惕那。可他们却殊不知,警惕早早的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力。又或者说,其实衰老、保守,才是最值得警惕的呢!

    在这里等候的老朽这样多,可这里是精神科科室的门口。那些人或许并非身患什么□□的绝症,但却一个个从老年、中年到青年,全都像灰扑扑的沙袋一样挤在通道里。那些人当中有吵架的、咳喘的、骂孩子的,还有半途突然掏出作业来写的。

    我本以为我周遭的生活环境还算不错。至少我生活的地方洋溢着清浅的气氛,没有人在为了存活本身而卖力地活着。可事实上并不是我蒙上了我的眼睛、堵住了我的耳朵,我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有些切切实实存在的东西,不论叫谁看了都觉得心头沉重。

    真正和所有人挤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我安静的抱起手来、偏居一隅,我也感到有些气氛从我身边倏地消失了。这里没有咖啡店,也不卖奢侈品。所有深陷苦难的人们风尘仆仆,像是难兄难弟一样挤在一块。彼时的我只觉得自己即使不是难兄难弟,却也无法独善其身了——在所有人全部身陷囹圄的时代,又有谁能逃得出去呢?

    我原本以为自己还算是象征主义一点的作家。对于现实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是不大会下功夫写的。毕竟我的生活经验也十分有限。但倘若我像鲁迅、莫言他们一样,整天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与这样的人群待在一起,想必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作家罢?

    有人说一些年轻人失去了阳刚,而另一些年轻人失去了阴柔。男人偏要变成女人,而女人偏要变成男人。医院里一些分明是女孩的人,浑身上下穿的黑漆漆。而一些分明是男孩的人,穿着粉粉嫩嫩的裙子,戴着毛茸茸的彩色假发。

    可事实上若不是出于剥削,剥削是为了生存下去,男人不会成为男人、女人也不会成为女人。那些被规劝成为“男人”的男人,被规劝成为“女人”的女人,蜷缩在医院的角落里病病歪歪的依偎着、你死我活的争吵着,大抵也未老先衰了。至于未老先衰的原因,则是因为他们还未拥抱自己的生命,便早早的一头扎进医院里了。

    倘若把一个人自主的生命比做苗芽,那么如今看来许多人的生命,历经了病态的拔苗助长。又或是那些苗芽长在大旱里、石缝中,还未生出来便已经枯萎衰弱了。至于那些不像男人的男青年,或是不像女人的女青年者的苗芽,好歹是在自己心中历经春风化雨、野性的生长出来的。

    所以话说到底,没有任何一个心中的苗芽枯萎的人,可以抨击一个内心苗芽还在保持鲜绿的家伙。倘若抨击了,那大抵便是因为恐慌。因为害怕从贞节牌坊下跑了出去,会没有世俗的庇佑。又或者是因为那人是伪君子,想要从中获得什么——可是青年人到底有什么错呢?

    有些浑身散发着不真实色彩的青年人,或许是为了显得形象可爱、两腿如内八字一样并在一起。那青年的脚上踩着一双锃亮的厚底皮鞋,上面装饰有心形的扣子。他的身躯瘦削的厉害,皮肤也白皙的可怕、就像雪的颜色一般,整个人塞在一件驼色风衣里。

    驼色风衣里面是一件水手衫,下面是短短的百褶裙。百褶裙下露出了一段筷子一样的细腿,紧接着便是同样雪白的过膝长筒袜。乍一看那青年像是一位女子,可他的身材比起一般的女孩子略扁一些。他的眼睛被分了叉的粉色刘海挡住,底下露出细挺的鼻子。我那时想着,他或许当真是一位男孩子罢?

    突然科室那头有了一声响动,身穿驼色风衣和水手衫的青年猛地抬起头来、目视着前方。有个男子人到中年,脸色像是染了重金属一样的难看。他有半张脸都埋在黑色冲锋衣竖起的领子后面,这样显得他更严肃了。男子背起手来,怒气冲冲的走进科室。

    “你瞧你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鬼样子,到底还像不像一个女孩子!你身为女孩儿、竟然还喜欢女孩儿……真是变态,像什么鬼话!你爹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跟你妈两口子省吃俭用,结果事到如今、还养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闺女……”

    门口的青年下意识的垂下头,好似不再顽抗。一瞬间,我只觉得那男子的声音像是夜里打雷一般的、难听之至。有人踽踽前行,却被人当作已经生病。有人碌碌向后,却被人视作习以为常、声讨正义。

    精神科科室的挂牌依旧一簇簇,按照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顺序往后排列着,如同一束束旌旗。此时此刻,整个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晦暗的、白色的精神病院,收容着所有的疯子和他们的孩童与同伴,仿佛这儿的人们永世不得超生一般……

新书推荐: 救下早死白月光,我又成朱砂痣了 [千与千寻]神隐之外 执书为引定山河 地府外包在线摸鱼 触物共情后我成为了首席鉴古师 小医官今日破案了吗? 背景板女配喜欢he剧本 系统逼我做任务,我和顶帅谈恋爱 你终于栽到我手里 光影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