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嬴欢想法毫不知情的梅瑟莫名被扣上了“装模作样”的帽子。
诚然,身为克里斯学生会的代言人、校董会唯一的学生领袖,他有时不得不以假面示人。
而作为舆论风向标的校园论坛,对梅瑟的风评可谓两极分化;有人觉得他平易近人,有人觉得他是虚伪狡诈的笑面虎,有人觉得他就是个被校方操纵的傀儡,对于哪一面才是真实的梅瑟·雪莱,人们总是争论不休。
随着时间推移,对梅瑟的猜测越来越多,妖魔化也越来越严重,大家逐渐对这位会长覆上一层神秘滤镜,又敬又畏的同时,也会各种匿名玩梗、P鬼图。
现在,就连新入学的新生也不可避免被各种言论影响了对他本人的判断,那群论坛阴兵真是功不可没。
然而真实情况是,梅瑟并不是少女胡思乱想中的那种睚眦必报的形象——至少暂时还没有报复她的想法,或者计划。
就算真的有,繁冗的工作也不允许他忙中抽闲,去做这种浪费精力的事。
至于一切的起因,只不过是他不愿再看见那张脸,进而回想起办公室里那段难以启齿的记忆罢了。
另外,再加上这鬼地方没有任何信号,与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让他的大脑神经变得高度敏|感。
这也算得上是某种让人十分无奈的职业病了,不过落入旁人眼里时,就很容易被误会成惺惺作态。
只有梅瑟自己清楚,他远没有表面上那般无动于衷。早在瞥见那抹灰色身影的瞬间,平静的心湖便泛起圈圈涟漪,鸟惊鱼散。
他本以为邬家至少会派个更名正言顺的人来,但现在看来,她倒是比他想象中更受重视。
陌生又难以捉摸的合作伙伴——这是他对嬴欢的临时定位,也是他们目前唯一的纽带。
为了多加了解这位合作伙伴的过去,以及她与邬家的渊源,梅瑟曾向档案管理员调取过她的入学档案。
由于以特招生身份入学,经过校长的特殊审批通道,负责二次复核的工作人员对她的审查很宽松,相当于仅仅走个过场,便直接将上交的资料封存了起来。
档案中的内容寥寥无几,除了必要的性别、年龄、姓名之外,过往经历那一栏里直接写了「空」。
这很奇怪,或者说——
“狂妄”得让人无所适从。
就连敷衍的话都不愿意多写几句,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资料被人动过手脚似的。
越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越是能勾起本能的探究欲。
为此,梅瑟不惜直接动用家族的力量,去搜罗有关她的所有信息。然而,这场短暂的调查并不顺利,前来复命的眼线无一所获。
一个人的「人生」不可能是空白的。
有人在背后抹去了她的过往。
而幕后之人也并不难猜,甚至可以说是摆在了明面上,就是那位富可敌国的好母亲、邬家家主、寡情薄意的女人——邬明仪。
梅瑟不由得回想起上一次在会议室里见到邬家家主的情景,与新闻里那些影像相比,现实中的她更加立体、更加令人生畏。
女人强悍而犀利的眼神还历历在目,举手投足都带着浓烈的压迫感。
那是一位执棋者在兵临城下后,依旧有把握掌控全局的自信,绝非普通人能企及。
凡是亲眼见过她的人,都能够轻易理解,为什么这女人能在卧虎藏龙的狄兰城稳坐首富之位。
——面善心狠,佛口蛇心,每一步都是算计。
接触邬家的风险确实很大,但所能带来的收益却也是不可估量的。
不过梅瑟现在手里所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除了知晓少女与邬家的关系密不可分外,几乎找不到什么能够利用的把柄。
那可是无数人眼红到发疯的邬家,让人无法不感叹,嬴欢这家伙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世界。
如果少女脑子愚笨还好,可以直接从她入手,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得多,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通过在克里斯短短半个月惹出的各种事端来看,此人不仅难以掌控、性格阴晴不定,而且有一点他很肯定,她并未显露她真正的实力。
嬴欢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就像一个没有线头的毛线团,让人无从下手。
更令人头疼的是,她又备受学校领袖们的关注,厄斯校长对她青睐有加,几个院长也愿意为她投去眼神,甚至连论坛也没放过她。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决定,都在被注视着。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条诱人的大鱼呢。
耀眼的身姿从水面一跃而出,肆意夺取着投机者们的心神,倘若这时有人心急地想要一口吞下,那么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
——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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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瑟的神情变得越发沉默,镜片下的灰蓝色眼睛像覆上了一层雾霭。
他从不质疑自己的选择,只有这一次除外。
她的存在、她所带来的变数,都让他感到隐隐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扭曲、毁灭自己早已规划好的道路。
她……究竟是有力的盟友,还是尚未引爆的威胁?
垂着沉重的眼皮,梅瑟轻轻呵出一口气,脑海里蔓生出前所未有的焦躁感。
自己是否做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可笑交易?
缜密如他,却依旧看不清前路通往何方,也不知晓她与他会同行多久。
但是……
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站在了同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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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看起来,嬴小姐今晚并没有带男伴出席?”
伊尔文重新担起助理的职责,出声打破了二人间的缄默,提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提到“男伴”,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跳动,嬴欢咬了咬腮,这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按照薇恩的说法,邬家确实给她安排了男伴。
只不过这期间变故横生,她也是万般迫不得已,才放了那人的鸽子。
至于那位男伴目前身在何处,她也无从得知,只能祈祷那位未曾谋面的男伴不要怪罪她,最好今晚连碰都别碰见。
“小姐,您要喝点儿什么吗?”一旁路过的侍者见嬴欢手中空空,举了举自己的托盘,好心问道。
嬴欢轻轻颔首,正好,她也不想搭理面前这两个男人。
扭过头,嬴欢顿时被侍者手中的特调吸引了过去。
好漂亮的饮品,一看就很好喝。
只不过,这些颜色看上去就像……急救血包?
难不成是什么当地土特产?
猩稠的红色盛满鸡尾酒杯,边缘点缀着新鲜的薄荷叶,每一杯的装饰与风味都略有不同。
眉头不自觉地拧紧,嬴欢在心中暗自思虑。
这该不会用的是真血吧?喝了会不会变异?那位老家主应该没那么多恶趣味吧?
虽然晕血,但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当作入乡随俗吧。
压下胃袋上涌的不适,在托盘里随意拿了杯最像果汁的饮品,抿着唇道:“谢了。”
“不必客气,尊贵的客人。”女侍者一只手放在胸前,微微行礼。
听到这亲切的服务态度,嬴欢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古堡里的规矩很多,场内的侍者全部蒙面,蒙眬的白纱之下,只能隐约看见五官的轮廓,却看不清任何细节,就像一尊尊未完成打磨的雕塑。
第一眼看会觉得有些诡异。
而古堡领地外,那些负责登记宾客的工作人员并没有佩戴这种怪异的头饰。
大概是因为外面那群人只是临时工,而这些女侍者则来自血族内部。
嬴欢静静目送着她离开,心中升起几分说不上来的闷沉,轻轻摇晃杯中浮沉着冰块的果汁,却没有想要入口品尝的意思。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此刻情绪低落,心思早已不在这场谈话中。
“……”梅瑟欲言又止,淡淡看了身旁的助理一眼,警告他不要去触她的霉头。
伊尔文则对着自家会长满脸无辜地笑了笑,将眸中的恶意藏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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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迎来了两位重量级的明星演奏家,也是餐前时分的压轴曲目。
不少人认出了她们,狄兰城最著名的二重奏组合,金色音乐厅的常客,每次演奏会都一票难求。
在场有许多人都是她们的粉丝,带头鼓起掌来,排面给的很足。
随着两人做好准备,掌声渐落,人们屏息凝神。
钢琴率先起势,一连串清亮的高音连绵起伏,仿若将人引入缭绕的云雾,宁静中透着震撼。
四个小节后,小提琴在恰好的时机精准切入,与钢琴声交相呼应,融合得浑然天成。
欣快的音符自指尖而出,连缀成一条流光溢彩的珠链,琴声默契交织,两人甜蜜地相视一笑。
很快,一曲推向最高潮。
所有人的心绪都被托向云端,灵魂与感官一同陶醉于这片令人飘飘欲仙的氛围当中。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轻盈地落下,两位演奏者十分优雅地并肩而立,双双鞠躬谢幕。
霎时间,掌声雷动,时不时穿插着嘹亮的口哨声,大家毫不吝啬地为她们欢呼。
随着人潮,嬴欢渐渐被挤到了最中央。
击鼓般的掌声不断敲击耳膜,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独自抽离这片美好之外。
环顾四周,将陌生的人们脸上的笑容一一收入眼底。
她努力回过头去,看向梅瑟和伊尔文的方向。
他们不约而同地被台上两位演奏家分走了注意力,并没有注意到少女已经随着人潮飘远了。
在一片欢呼与喜悦的海洋里,嬴欢就像一座格格不入的孤岛,成为了置身其中的唯一另类。
咚、咚咚、咚咚……
胸腔传来沉闷的鼓动,不断放大、再放大。
她下意识地用手掌虚掩着耳朵,却依旧听得清那要冲破耳膜的心跳声。
眉心紧蹙,眼前倏然闪过几道令人晕眩的黑色闪光,如同鬼影般,转瞬即逝。
怎么回事?
皮肤蓦然传来刺痛,她顺着痛意低头看向自己的臂侧,衣料下的刻印灼烫得似乎要烧出个洞来,咬牙强忍着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唔……”
忽然间,她的身体被人轻巧地撞了一下。
手中的果汁在玻璃杯内摇晃起伏,即将溅出杯口边缘。
嬴欢呼吸一滞,连惊呼都卡在喉间,死死盯着那血色的液体,心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
拜托,她这身衣服真的很贵!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切在瞬息之间凝固,像电影画面一样不断逐帧放慢、再放慢。
在她几近绝望之际,那略显黏稠状的果汁,竟在杯口丝滑地转了一圈,险险回落杯中,快要消融的冰块也重新浮了上来。
嬴欢长舒一口气,这才惊觉脊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该死……到底哪个混蛋这么没礼貌,撞了人就跑?
她回过身,循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望去。
在纷杂人影中,她看到一个陌生的背影,手举香槟,如游鱼般灵巧地在人群中逆流穿行。
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就当嬴欢不自觉地想要抬脚追上去时,仅仅眨眼间,那身影已没入熙攘人群,再无踪迹。
仿佛从未出现般,水过无痕。
该死该死该死。
呼吸紊乱,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烈,像一片阴翳笼罩在头顶,压得她几乎窒息。
她止不住地往后退去,耳边的欢呼声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溺水般的沉重。
嬴欢——嬴欢——
是谁在叫她?
耳边回荡着扭曲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脑海,混乱、芜杂,横七竖八地交缠在一起。
指甲死死扣紧手心,她用力摇了两下脑袋,试图将它们彻底甩出脑海。
“嬴欢?嬴欢?!你这女人怎么回事!说话呀!喂!!!”
带着恼怒的呼喊穿过她的耳膜。
意识猛然回笼。
嬴欢张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起来,“哈、呼——”
然而,等两只瞳孔缓缓聚焦,看清眼前的人时,着实又被狠狠雷击了一番。
喊她不是别人,而是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家伙,身高比她稍矮一截,少有的不需要她抬头仰视的人。
“秦、秦徵羽……?”
“啧啧,某人见到我怎么就像见到鬼了一样?还是说……是你心里有鬼?”
小正太凑近上前,目光灼灼地逼问着她,眼镜下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每一丝表情。
今晚遇见的熟人,也未免太多了点……
嬴欢被一茬又一茬的“偶遇”折磨身心俱疲,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几近虚脱。
她无暇思索秦徵羽为何一见面就打哑谜,脑中仍不受控制地回想方才那个奇怪的黑影。
“喂,你!!!你这女人!”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被彻底无视的小正太简直不敢相信,他都站在她面前了,她竟然还敢想别人!?
眼前的少女仿佛与整个宴会隔绝,眼神虚焦,对外界毫无反应,深陷在自己的世界中。
“呵……好,好样的。”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全身气得发颤,一把夺过她握在手里的杯子。
在“浇到她脑袋上”和“泼她的脸上”两个选项中激烈挣扎了一番后,秦徵羽最后选择了——
仰起脑袋,将满满一整杯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虽然很没出息,但他还是不忍心把她今晚的妆造毁于一旦。
毕竟。
她可是他名正言顺的女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