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朱邪慈刚回家就把朱邪静叫到了书房。朱邪静还是坐在左手第二位。
朱邪慈神色正经,“五天后宋威将军大婚,你随我去。”
朱邪静惊讶,“宋威回来了?那爹呢?”
不怪朱邪静惊讶,文德元年八月,徐州兵变。一大批士兵杀了长官,推举一个小粮草官为首,占领徐州,又连克苏、常两州,渐成气候,成为徐州之乱。朝廷任命忠武将军和宋威将军为左右招讨使,讨伐叛贼。至今已快一年了。
朱邪慈给弟弟一个眼神让他别急,“首恶已诛。父亲他们这场仗打的很顺利,宋将军先行回长安,父亲在那里扫荡小股叛贼。因为之前的徐州牧被杀,父亲暂时驻守,等安国将军高骏过去接管。”
朱邪静放下心,战场不便通信,父亲的消息他们都从官衙得知。
“这次宋威大婚,是圣上赐婚。”朱邪慈笑了出来。
朱邪静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宋威立了大功,圣上赐婚也正常吧?是长安的哪家小姐?”
朱邪慈笑着摇摇头,“是徐州一个县令家的女儿。当时情势危急,这县令家小姐就要以身殉国,三尺白绫都挂到了房梁。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宋威将军赶到,一剑划断白绫,救下这刘小姐。却发现这小姐正是自己年少时的救命恩人。你看,这不是天赐良缘嘛。为了给小姐底气,宋将军请旨赐婚,要风光大办。”
朱邪静听得也是连连感慨,“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朱邪慈目光放空,“是啊,缘分二字,谁又说得清呢?”
朱邪静看他出神,心内不忍,拉住大哥的袖子,“大哥,未必没有重逢之日。”
说起来又是一桩伤心事,朱邪静想,不知道远在吐蕃的大嫂和侄子怎么样了。大嫂是吐蕃贵女,潇洒率性,和大哥情投意合,少年夫妻。婚后很快就有了古灵精怪的小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后来,东归事关重大,未免连累家族,大嫂和小侄子留在了吐蕃。朱邪静不知道大哥怎么和大嫂说的,那时他也不知道,那天早上大嫂带泪强笑的样子是他与大嫂的最后一面。朱邪静盘算,现在时机未到,等过几年,就可以和吐蕃的大嫂联系了,大哥大嫂届时就可以团圆。不过,这不知要几年的分别也实在,摧人心肝。
朱邪慈只是笑着拍拍他的手,转移话题,“兵法学的怎么样?”
朱邪静收回手,乖乖放在腿上,“学的挺好,师傅和师兄也很照顾我。”
“那就好,一直没有正式宴请你的师傅和师兄。他们都是孤身在长安吧?请他们八月十五来参加家宴如何?”陆瑾借住在将军府,只在刚来时跟两位哥哥见了面。
“好啊,我去问问。”朱邪静点头,觉着这个主意不错。朋友们要和家人过节,师傅师兄也是家人,一起过节是应当的。只是师傅埋头著书,未必肯来。
“六哥呢?六哥去不去?”朱邪静看向大哥。心里明白六哥怕是不会想去的。六哥和五哥是双胞胎,自小就有心灵感应,一人情绪激烈另一人也有所察觉,自小就形影不离。自从五哥不在了,六哥就一蹶不振。
“你六哥,唉,我问问他吧。”朱邪慈对这个弟弟也是无计可施,骂过劝过,他只当听不见。“你六哥爱酒,若是喜宴上有好酒,他可能会去。”
朱邪静对喜宴上有好酒不抱希望。说起好酒,不如找师兄。朱邪静眼前一亮。不过师兄给他太多东西了,他该回什么礼好呢。
朱邪静等在门口。八月流火,今日无风无云,艳阳高照,是个好日子。
朱邪慈匆匆往外赶。朱邪静打量他的大哥,瘦了,眼下有些青黑,遗传自父亲的方脸更加轮廓分明,虽然青袍华贵,朱邪静却觉得他像一个落魄的中年人。六哥也没有出现,不知何时才能走出阴霾。朱邪静有些难受,东归是家族的遗志,是百年来四代人坚持的梦想,真的在父亲这一代完成,父亲会开心吗?父亲应当是开心的。只是若东归前就知道付出的代价,不知道父亲还会不会坚持。
“怎么在门口等?”朱邪慈皱眉摸摸弟弟的手,不凉,又摸摸耳朵,也不凉,看来是没冻到。这些小动作都是养了儿子以后才有的。
“不凉,八月正舒服呢,暑气刚过。”朱邪静跟朋友们在一起都被叫九哥,是一群小朋友里的老大。但是在大哥面前,在信赖的亲人面前,总是忍不住露出小孩子的情态。
朱邪慈看弟弟打扮的精致,发间的红宝石闪闪发亮,樱桃红的窄袖圆领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也许是因为最近总在家里看书,脸蛋有变圆的趋势。比刚来长安的时候看着精神多了。刚来的时候弟弟像是小要饭的,头发干枯,面黄肌瘦。现在长卷发莹润有光泽,脸蛋也是白里透红。不错,弟弟被自己养的很好。
朱邪静看哥哥冲自己微笑点头的样子有些担心,哥哥莫不是魔怔了?
两人来到宋宅,交还喜帖,送上贺礼。被安排在了年轻官员的席位上。
朱邪静环视四周,宋宅是御赐宅邸,自然是极大的,婚宴就在前厅的空地上举办。红绸子红灯笼挂满了院子。下人们喜气洋洋来回穿梭。
他和哥哥被安排在一个十人圆桌边,都是年青俊彦,几人互相介绍过便攀谈起来。
朱邪静不去府衙办公,不太懂得政务上的事,便在一旁听着。
大哥去别桌敬酒,这时有一个紫袍圆脸青年跟朱邪静搭话,“朱邪将军,久仰大名!单骑射杀吐蕃大皇子,重创敌方士气,真是少年英雄!”
朱邪静刚刚听人说这位要去赈灾,便道,“胡学士客气,生死之间,没想那么多。反而是胡学士,赈灾一路艰辛,还要多保重。”
胡让也是个妙人,不知是性格如此,还是对朱邪静格外喜欢,坐在大哥的位子上一番长谈,还好朱邪静也不讨厌他,认真听他讲话。
“朱邪将军,在下曾亲眼看到去年的旱灾,西至甘州,东至恒海,春麦的收成只有正常年景的一般,秋粮寥寥无几,冬季菜蔬几乎绝收!贫民根本吃不上饭,只能把草种子磨成粉就着槐树叶子吃。能动的灾民四处逃荒,贫弱无力的灾民只能坐困荒村,唯死一途。”胡让说到这里沉默了一瞬,朱邪静也默默不语,只等着赈灾使继续。
胡让轻咳一声,又接着说,“即使这样,灾民还要缴税,国家免除捐税,但州县政府还要向朝廷交税,所以各地官吏依旧对百姓催逼勒索。即使卖儿卖女,也吃不上一顿饱饭。你看看新修的宫殿,可不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砂?”
朱邪静忍不住道,“所以你上书了?”
胡让终于露出个笑容,“是,我上书谏言。豁免拖欠的捐税,不再征收;打开朝廷的义仓,从速赈济。现在灾民可能连树叶都吃不上了,此时从速!等后天办完手续我绝不停留,立刻就走!”
朱邪静一直相信世间有真英雄,譬如他爹,力能扛鼎,有万夫不敌之勇。但他读书少,从前只看得见这世间的胜负、血腥、暴力、无情的战场,他以为这才是英雄诞生的地方。此时此刻,他看着眼前踌躇满志的瘦弱青年,发现是他狭隘了。
情绪太满反而说不出话,朱邪静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胡兄,恨不能与你早些相识,等你回来,我给你接风洗尘!愚弟也想为百姓尽一份心力,赈灾路上艰险,我回府为你点些护卫,胡兄不要推辞。”
此去赈灾,路途遥远不说,一路的灾民、盗匪,地方州县贪赃枉法者,都有可能伤害胡让。胡让虽是真英雄,身体素质却堪忧。朱邪静自觉身材并不魁梧,可胡让身高虽不矮,但瘦的细骨伶仃。让人放心不下。
胡让也起身接了这杯酒,二人一饮而尽。重又坐下。
胡让似是有些醉了,“现在相识也不晚。我自小便羡慕你们这些能上战场杀敌的将军,可惜我身体瘦弱,不能习武。我一见你就喜欢,想我自己若能有你的体魄武功多好。”他甩了一下头,似乎是想甩掉酒意,“不用护卫,圣上派了人的。”
“将军府护卫本就是家兵,习惯了拼杀。胡兄,世道艰险,多些人我也放心。”
胡让思索片刻点点头,“盛情难却,多谢了。”
二人又聊了一些吐蕃战场上的事,没一会,朱邪慈回到座位,胡让便告辞了。
“聊的什么,这么投入?”朱邪慈奇怪,弟弟之前并不认识胡让。
“大哥,文官也有英雄气啊!”朱邪静感叹。
朱邪慈莫名其妙,“叫你看书不好好看!现在才知道?回去也别光看兵法,也该学学史记!”
朱邪静皱眉,但大哥说的也没错,“我师兄最近闲下来了,我去请教他!”
日近黄昏,酉时一刻,婚礼准时举行。
宋威将军着红色喜袍,绣金色云纹,俊朗挺拔。新娘凤冠霞帔,美丽动人。
宾客全都安静下来。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宋威与刘娘子结为夫妇,百年好合,永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