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在蓬莱宫停留十三天后回宫,返程路上意外落起春雨。
春雨绵绵的阁道上,辛冉掀起车帘回望,两道的垂柳仿佛可以延绵到天际,而那尽头则是蓬莱宫的一片如锦似霞的繁华。辛冉瞧了一路舍不得放下车帘,这看不尽的春色,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重见。
回到景福宫,众人忙着休整。辛冉抱着小兔,瞧琥珀带人安置春狩的诸般御赐之物。珍珠分开人群,来报周太医求见,“娘娘出宫这些日子,他日日来等,像是有要紧事。”
辛冉在暖阁见人,很快琉璃屏风后传来窸窣声响,老太医挪进来的影子,活像只被雨水打湿的灰蛾。
“可是碧玺出了什么事?”辛冉问。
“并非,并非。微臣另有要事,需向娘娘禀明。”周太医跪着说话,声音哆哆嗦嗦。
辛冉抬手要叫他起来说话,怀中的兔子突然离弦之箭般冲出去。那去势,眼瞧着要给周太医的脑门来一脚。
说时迟那时快,辛冉冲上去一把捏住兔子后颈,又把它搂回怀里。
“幸好捉住了。”否则瞧周太医眼下的衰样,辛冉真怕这兔子给他踹出个好歹来。
"微臣多谢娘娘。"周太医额角贴着青砖,捧药匣的手抖得厉害,匣中白玉瓶相撞的脆响撕开满室寂静,"瞧着娘娘行动矫健,可见近日身子大好!"
辛冉嗯了一声,说:“上次我们谈过后,你给我换了药方?”
“是!微臣给娘娘换了八珍方!既不苦口,又能补气养血,娘娘面色红润、气息平稳,可见是有效!”
辛冉早猜到如此,周太医并没有理解自己求死的暗语。这事怪她,没有把话说清。就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她现下想多活一段时间。
“你做得不错。”辛冉这么说,“起来坐着说吧。”
"惠妃娘娘又来找过臣!"周太医突然重重叩首,"惠妃贴身宫女给了微臣一只金镯,里头刻着祥云楼的造印,有此印就可追查到买主!”
惠妃母家世代清流,并不富足,却四处使钱邀买人心,早就入不敷出。此前禁足自省月余,失了赏赐,已经是山穷水尽之境。所以才会急中出错,给出一个带有造印的金镯。
终于让周太医抓到机会。
他跪着将金镯双手奉上:“罪臣愿作人证,只求...只求娘娘开恩...放过罪臣家人。"
“起来坐着!”辛冉非要他坐起来才接过金镯,累丝雕花嵌了红宝石。镯子挺坠手,惠妃挺大方。
“这回惠妃要你做什么?”
周太医一五一十地说:“要我给您下一剂速死的猛药。”
“如此做,你也没有活路了。”
“微臣从一开始踏上这条船,就没想过能活。只是惠妃娘娘许诺,事成以后保我一家无忧。”
“哦,”辛冉问,“你一家子是什么事,要靠惠妃来保。”
周太医说着便要抹泪:“微臣有一不成器的儿子,流连妓院,说来都脏娘娘的耳朵,为了填补他的窟窿,微臣才……不得不……鬼迷心窍收了惠妃娘娘的钱。”
“这窟窿可是无底洞,你得替惠妃毒杀多少人才能填完。”
周太医又扑通一声跪下来:“微臣不敢,除了娘娘,微臣没害过其他人。今后,微臣必叫老妻打断那不孝子的腿,叫他哪也去不成。还请娘娘饶过微臣一家。”
“这事我记下了。你起来,就回太医院去吧。”
周太医不可置信地看向辛冉,愣了半晌才重重地磕头:“微臣谢娘娘大恩。戴罪之身,将来但凭娘娘驱使。”
“也许我会有用得上你的一天。”辛冉点头。将来哪天她要是不乐意活了,就找周太医寻一剂速死无痛的药。
***
御驾回宫,惠妃的宫门也随之敞开。二皇子猎到的玄狐送入兴庆宫,流水的赏赐也从皇帝的私库送入兴庆宫。
惠妃经过禁足,反而恩宠更甚从前。但她却改了从前与贵妃、贤妃相争的性子,摇身一变成了对上尊敬、对下和气的好人。
不说皇后抱恙免去妃嫔请安,惠妃还日日去翊坤宫问候,她甚至向从前的死对头——贵妃主动示好。
辛冉收到惠妃的请柬时,顿觉女人心海底针,叫人捉摸不透、云里雾里。
惠妃要为三皇子办百天宴,亲手写了请柬送来景福宫。用的是御赐的洒金云龙笺,惠妃写的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亲笔书写的邀约看起来字字恳切。
口吻真不像是个百般心思想要毒杀自己的人。
辛冉抚过请柬,吩咐琥珀送礼过去。“我就不去了。”说着将请柬往旁侧一扔,也将事情抛诸脑后。
琥珀难得没有劝辛冉出门,回库房寻摸了几件和田玉长命锁等挑不出错处的礼物,给辛冉看过后便送去兴庆宫。
琥珀送了礼回来,和辛冉说那头的热闹:“兴庆宫的礼多得庭中都摆不下,想来宴会那天会更多。那日除了咱们,皇后也不去,也是使了人提前送礼去……”
辛冉正在吃点心。金花今天做了杏仁豆腐,不知废了多少功夫,将豆腐雕成芍药模样,微风吹拂,花瓣花蕊还能微微颤动。
辛冉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琥珀的八卦,正此时,檐角鎏金风铃忽地乱响——一只断了线的纸鸢斜斜坠入庭院,正卡在桃树枝桠间,翅上金粉在烈日下闪着细碎的光。
"是永宁公主!"琥珀认出人来。
小宫女追着个鹅黄身影跑进来。跑在前头的小丫头不过五六岁模样,簪着对金铃铛的羊角髻随步伐叮咚作响,藕节似的小胳膊高举着缠金线的竹篾轮子:"我的纸鸢!"
琥珀凑在辛冉耳边提醒:“娘娘可还记得,这是惠妃生的小公主。”
辛冉细瞧,女娃娃眉眼间是有几分像惠妃。
两个小孩子一主一仆跑得倒快,都到了辛冉跟前,后边跟着的大宫女们才赶到。一众人跪下请安,兴庆宫宫人皆知辛冉与惠妃的过节,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越上前去摘纸鸢。
小孩子最大胆,永宁上前来扒住辛冉的贵妃榻边:“贵妃娘娘,您能帮我摘纸鸢吗?永宁够不到。”
永宁说着,还作势踮脚去够纸鸢,小手离枝头的纸鸢还有百八丈远,用姿势告诉她自己够不到的事实。
永宁伸手的时候露出袖口内衬的雪貂毛——正是前日二皇子献的赤狐同色。辛冉有几分惊讶,惠妃这样要打要杀的性格,倒把女儿护得周全,养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儿来。小丫头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木槿,甜香混着奶味儿扑面而来。
琥珀着人用竹竿挑下了纸鸢,永宁拿到以后欢喜得不行,圆圆的脸蛋花一样笑开来。小丫头拽住辛冉的蹙金裙裾,仰着脸笑出两个梨涡:"娘娘比纸鸢上画的嫦娥还好看!"
辛冉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毛茸茸的。忽的手下一空,永宁已经跑远了,蹲在草地里的兔笼前:“娘娘您这养了小兔!”
这下纸鸢也不记得要放了,永宁被小白兔迷住,抱着摸摸耳朵摸摸肚皮,玩得不亦乐乎。玩一会,又被金华做的杏仁豆腐花迷住,左看看右看看,好不捧场地慢慢吃着。
永宁在辛冉这玩得开心,可把跟着的宫女急坏,想方设法拐着弯地劝永宁回去。好不容易搬出等二皇子放学这理由,才将永宁劝得放下小兔,依依不舍地同辛冉告别。
“贵妃娘娘,您这真好,永宁下回还来找您玩。”小丫头说话嫩声嫩气。
辛冉发誓,她都瞧见永宁身后的大宫女额角急出的汗了。
斜阳将人影拉长时,辛冉望着永宁蹦跳远去的背影,耳边突然传来琥珀的声音:“娘娘若是觉得膝下寂寞……”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辛冉立刻拒绝三连。
琥珀却将她方才的目光误解为羡慕,仍说:“如今皇上常来李才人处,来三四回的总会留下陪娘娘用早膳,可见皇上心中有娘娘。娘娘若是用心,何愁圣宠不在,将来再养育一个似永宁公主这般可爱的孩子,咱们景福宫也热闹许多。”
“别,”辛冉坚决拒绝,“我不想生孩子。天下死法千千万万,我唯独不愿意这样死。谁爱生就让谁生去吧,反正我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