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
“求求你,林柏……”
“不要……”
“林柏……”
“林柏……”
脑海中那人的恸哭还在继续,现实中炸耳的闹铃却蓦然响起。
林柏皱了一下眉,从睡梦中醒来。
清晨的阳光尚不明晰,隐隐约约从纱帘外透进来,视线里的场景还有些模糊,林柏眨了几下眼才认出那是自家的窗户。
唔……
他默默舒一口气,复又躺平,胸中的心跳依旧强劲,犹如仍遗留在梦里。
是谁呢?那个拼命呼喊自己名字的人。带着无法承受失去的急切,仿佛整颗心都碎裂,声音颤抖到最后只得化作喉头的哽咽,可自己却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
应该是在被他抱在怀里吗?哭喊的声音非常近,脸庞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细碎的发丝荡在额前有些痒,可是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完全无法睁开眼睛看看他。
是自己要不在了吗?他推断着,人在离世前最后消失的感官是听觉,而自己又无法做出其他动作,甚至连……
他还想继续猜测下去,却被再次提醒的闹铃打断,不得不坐起身,醒一会儿神儿,掀开被子下床。
今天还有晨会,之后是手术和规培生迎新,为了给大家留下好印象,所以要打扮得格外精神些。
他将床铺收拾好,来到卫生间,拿起牙刷开始洗漱。
细碎的水流声响起,林柏的动作迅速又安静,将自己妥帖收拾好后,拿起毛巾擦擦手。
镜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医师发来消息:与规培生会面的房间已预订好,在304室的中午一到两点。
定在这个时间不知道会不会在第一天就被规培生抱怨,他站在原地有一瞬间这么想,可是又没有其他办法,自己连吃饭都要硬挤出时间,看来只好以后多买些零食来赔罪了。他嘴角隐隐勾起微笑,拿起手机,怀着一点期待,又有些烦恼,就是不知道最近的孩子还能不能用这个方法哄好。
他重新回到卧室,打开衣柜,简单挑选了一套看起来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分别的工作装,利落地在身上套好,整理两侧的袖口,然后拿起手提包,检查了一遍室内安全后,推开门往外走。
比刚才要更加明亮一点的阳光倾洒进来,短暂地照耀了片刻,又被拦截在门外。
“咔哒”一声落锁,室内再次恢复平静。
玄关处,医院宿舍统一装修的原木色置物架上,一本有些陈旧的杂志倚靠着墙面,封皮的色彩依旧清晰,上面印着男明星出色的面孔和杂志给予他的关键词——Aiden,Just Sparkling。
“钟瑞,快递我拿回来了,帮你放桌子上了哦。”医院二层,已经抢先被日光灯照亮的走廊上,一头栗色卷发的医生手里抱着病例报告,冲从身边匆匆经过的男人喊。
“好~”钟瑞来不及看她一眼,疯狂摆动着手臂,以一种十分窘迫的姿势挥舞双腿向前走,临到厕所入口前,猛然止住脚步,随后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一边用手指紧紧捏着陶瓷墙面转角,一边努力绽放出笑容,“谢谢你啊!展颜!”他大喊。
已经走远的女生听到声音回头,冲他摆了摆手。
钟瑞笑着点点头,然后连忙转身,一个箭步扎进厕所。
“啊……”青年踮着脚尖在厕所隔间里沉吟。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钟瑞绷紧嘴唇,脑门渗出薄汗。自己本来还打算趁着夜班交接后去排医院咖啡店的周三限定单品,现在耽误这几分钟,不知道又要过多少号。
他一边用力一边咬牙切齿,都是马伯远那家伙,知道自己上夜班还要拉着他去吃夜市,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干净,现在精神状态一放松,该来的报应全来了。
钟瑞一手抵着门做最后的冲刺,憋着一股劲儿猛然发力后忽然瘫软,静静失神了两秒来不及喘口气,迅速提上裤子往外跑。
“诶?钟老师?”正要进厕所的规培生看见他,嘴上打着招呼,还来不及晃神,视野里的身影已然跑远。
“呼……呼……”钟瑞旋风似的赶到一楼咖啡店,气喘吁吁地站在玻璃柜台前,扶着墙面问店员,“缤……缤果……土,土司,还有没有?”
“有的。”店员彬彬有礼地回答:“请到那边排队。”
“好。”钟瑞如释重负,撤回手臂揣进口袋,翘着嘴角往后走,经过相识的医生,和对方互相打招呼。
“哟,钟医生,刚下夜班啊。”
“嗯,刚下夜班。”
“今天有点晚啊。”
钟瑞笑容一僵,“嗯,有点急事。”
他迅速来到队尾,稍微低下头,抹了把鼻尖四处观察。
很好,虽然比预想中稍微迟了一点,但仍然是上班早高峰前,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就还有希望。
限定单品每天有30份,钟瑞刚刚看到装限定单品号码牌的盒子里还剩下5个,而自己前面还有9个人。
呃……有点悬啊。
队首的两个大汉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吃土司的样子,两个病人大概率不知道有限订单品,还有一个徐主任自己认识,早上只喝咖啡,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两名护士和两个大夫了。就算他们全部都买,自己也能捞到最后一个。
Yes!他不禁在心中鼓掌庆贺,然后下一秒,美梦就被打破。
“一个缤果土司。”
钟瑞笑容还来不及收,便看见刚刚被自己判定不爱吃土司的大汉,拿着代表缤果土司的黄色号码牌走到一边。
紧接着,又一个噩耗接踵而至。
“缤果土司,一个,对。”
第二个大汉也拿着黄色号码牌出来。
一瞬间丧失两个名额让钟瑞如遭雷劈。他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瞪大眼睛盯着下一个来到柜台前的顾客,目不转睛地看她点单。
“吞拿鱼三明治。”
钟瑞缓过一口气。
“巧克力梦龙。”
心跳又复苏一点。
不过这两个是原本也没计算在内的病人,接下来的护士和医生才是重头戏。
钟瑞一口气都不敢松懈,继续关注柜台。
“一个柠檬水,一个原味贝果。”
OK!
“一杯冰美式。”
YES!
钟瑞在心里呐喊,现在离成功只剩下最后两道难关!
只见下一位顾客站在台前,想了想问:“今天的限定是什么?”
钟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是缤果土司,先生。”
“好久没吃过了,来一个吧。”
那人掏出工牌刷卡。
钟瑞顿时垂下脑袋。
下一个人上前,没给钟瑞任何幻想。
“我也要一个缤果土司。”
随着“嘀”的一声,钟瑞的精神也跟着破碎了。
他像是死鱼一样盯着那个人把号码牌取走,然后把目光慢慢转向身前的最后一个人——神经外科的科室主任徐郑希身上。
郑希姐你是只喝咖啡的对吧?他在心里祈祷。我每天看到你都只拿着咖啡的啊。今天也不会有任何差错的对吧?钟瑞就差双手合十对着面前的短发女人跪拜了。
然而对方下一秒开口却打破了他的期待。
“今天的限定是缤果土司啊……”她抱着胳膊若有所思,“看起来很诱人呢……”
钟瑞眼含热泪,颤抖地看着她。
徐郑希好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头吓了一跳。
“钟瑞,你……怎么了?”
钟瑞咬着下唇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郑希姐您请。”
心底却在不断默念:不要点缤果土司,不要点缤果土司,不要点缤果土司……
徐郑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后对店员说:“我要一杯拿铁就好。”然后刷了卡走到一边。
钟瑞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好运就这么来临到自己身上,直到来到柜台前还恍然如梦,听到店员问话才清醒过来。
“您好先生,请问要什么?”
“哦……哦,我……”钟瑞张口结舌,缓冲一下,说:“一个缤果土司,一杯冰美式,谢谢。”
店员帮他刷了卡,将号码牌递给他。
钟瑞谨慎地接过那块牌子,如获至宝,举起来看了又看,恨不得立刻大喊,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有缤果土司吃了!太好了!
他喜气洋洋地走到窗边坐下,看着随早高峰涌入的每一个人时眼中都充满得意。
我有缤果土司哦!
一个认识的学妹冲他打招呼,他不自觉地扬了扬手中的号码牌。
是的,缤果土司。
对,这个黄色的代表缤果土司哦,最后一个。
他在空调出风口下用号码牌扇扇子,假装驱逐莫须有的热意,耳朵始终支棱着,准备迎接那个令人心动的声音。
终于……
“79号,您的餐好了。”
钟瑞一下从座位上弹起,像是从没值过夜班那样脚步轻快地来到柜台。
黄色的号码牌放在木纹桌面上,换来一个同样裹着嫩黄色包装纸的厚土司。
钟瑞盯着热气腾腾的面包咽口水,尽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珍重地拎起自己的早饭往门口走。
他要找一个僻静的角落,独自享受期待已久的美食。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热情的呼喊。
“钟瑞!”
钟瑞抬头,看见一个身影飞奔而来,停在自己面前。
“太好了!你在这里!今天买的什么?”
甚至不给他看清脸的机会,对方匆匆低头检查袋子里的内容。
“哦,缤果土司啊?不错,我很喜欢。”
他像是早已习惯般理所当然,“唰”地抓过纸袋攥在自己手里。
“谢了,改天请回你!我还有手术,先走啦!”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跑出去,钻进人群中消失不见。
钟瑞机械式地慢慢低头,看着猝不及防空空如也的双手,目光呆滞,过了一会儿,咧开嘴巴,无声地冲着汹涌的人群痛哭。
林柏来到医院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钟瑞站在咖啡厅门口,像是被妈妈抛弃的小朋友那样瘪着嘴要流出泪来。
“钟瑞。”林柏连忙跑过去,用并不算宽阔的脊背把他护在身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钟瑞颤颤巍巍地叫出一句。
“嗯。”林柏轻声应着。
“张教授……张教授……”钟瑞嘴角一撇,又要开始哭。
“好了好了。”林柏拍拍他的背,“张教授,哪个张教授?宇青吗?”
钟瑞努力忍着泪珠,瓮声瓮气地点点头。
“宇青怎么了?”
钟瑞眨眨眼,晶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缤果……缤果……土司。”
“缤果土司?”林柏把耳朵凑到他嘴边,花了一番力气才听懂他说了什么,“缤果土司怎么了?”
“没……没有了.......呜啊啊啊啊啊啊……”钟瑞说完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所以是宇青把你的早餐抢走了?”
林柏拉着钟瑞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钟瑞垂着脑袋,抽抽噎噎地点头。
“好了,不哭了,老师再给你买一个。”
林柏用纸巾帮他擦眼泪。
钟瑞摇摇头。
已经没有了。
“真是,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林柏义愤填膺,“明目张胆抢后辈的早餐,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正在手术室外做准备的张宇青打了个喷嚏。
钟瑞猛然止住了眼泪。
整间医院敢这么骂张宇青的恐怕只有林柏了。
“饿坏了吧?”林柏皱着眉看了眼表,“抱歉,老师等下还有个会,没法在这儿陪你。”他有些发愁地望向四周,试图找一个可以接替自己照看后辈的人。
而钟瑞得到这一连串的安慰已平静许多,顶着通红的鼻子,说:“没事,老师,您先去忙吧。我再去买就好了。”
“真的没事吗?”林柏看起来还是不放心。
钟瑞点点头。
“那老师先去开会。”林柏起身,“有什么事给老师发短信,自己注意安全。”
“嗯。”钟瑞乖乖答:“谢谢老师。”
林柏摸摸他的头,跟上人流进入电梯。
张宇青趿拉着洞洞鞋进入手术室。
“今天空调是不是开得有点大?”
话音刚落,就听手术室内另一个人说:“确定不是你被人骂太多?”
张宇青抬头,看到顶撞自己的那个人,马上认出她的身份,眼中全无被冒犯的愤怒,反而有些惊喜。
“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休假吗?”
徐郑希摊手,“林柏告诉我今天幼儿园开学,怕安安又会像之前那样舍不得你,所以拜托我过来帮帮忙。”她瞥了一眼时钟,“看来还挺顺利。”
“嗯。”张宇青也站在手术台前,“今天爷爷奶奶也去了,本来想让他们陪着,没想到她自己跟着老师走了。”
“一定是不舍得爸爸为难,看你太可怜了所以才那样做的。诶哟,我们安安多懂事啊?才四岁就完全像个天使一样。”
张宇青没说话,但从口罩和帽子中间露出的那双丹凤眼来看,分明充满了幸福和骄傲。
“只是我们的女儿奴爸爸要伤心啦。”徐郑希狡黠地看着他,“亲手送别女儿,看着女儿离自己而去,心里该有多舍不得啊?偏偏还要来医院当冷脸王,其实背地里在偷偷哭泣吧?”
张宇青弯了下眼睛,努力正色道:“好了,开始手术。”然后从努力忍笑的助手那里接过手术刀。
会议室里,位于前方的宽阔墙面上投影出患者的基本状况,几位医生和规培生分散坐在前两排。
“八十五岁男性患者,两年前发现过肺结节,入院前一周发现较前增大,最大处达5厘米。”规培生汇报:“患者之前有膀胱炎病史,基础条件良好,具备手术条件。”
“这位患者虽然年龄比较大。”主治医生发言:“但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和家属的反馈,老人头脑很清晰,思路也很好,所以我们还是决定进行手术。”
林柏认真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写两笔。
放在旁边座椅上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林柏目不斜视。
“手术的难点主要在于肿块和右下肺静脉贴得比较紧,剥离的时候可能有困难。”
规培生将拍到的片子投放在大屏幕上,大家仰起头。
“年龄这么大,很大概率会出现粘连的情况。”林柏说:“手术时要格外注意。”
“是。”主治医生说:“另外患者之前脊柱受过伤,摆体位的时候也需要注意,避免出现二次伤害。”
“嗯。”林柏点了下头。
椅子上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林柏放下笔,拿起手机。
是张宇青发来的短信:谢谢关心,战友已到达战场。
林柏微微笑了一下,把手机放回去。
一个半小时后会议结束。
身着白袍的各位陆陆续续散场。
刚刚负责主讲的医生和林柏一同走出来,站在门边。
“真是太感谢您了。”头上已经隐约可以看到些白发的付方晗握住林柏的手,“明明您这么忙,还麻烦您一大早过来。”
“没事。”林柏说:“都是为了患者的健康。”
“是是是,因为有了您的经验和建议,我们这次针对高龄患者的方案更加完善,可以有效规避许多风险,真是非常感谢您的支持。”
“哪里。”林柏拍拍他的手臂,“您的方案本身就十分出色,我只不过是多了几句嘴罢了。”
“您太谦虚了。我们针对这名患者反复进行了数次讨论,有些细节一直拿不定主意,就连到底做不做都是最后才做出的决定。如果没有您这次指导,给我们吃下这颗定心丸,我们团队还真是没底。”
“都是同事,说这个干什么,我也要感谢您愿意分享案例让我共同进步。”
“哇,林医生您真的……”付方晗脸上露出赞叹的表情,“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改天请您吃饭好吗?请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
“您客气了。”林柏后退半步,“我等下还有手术,那……”
“哦,好好好,您快去忙吧。”付方晗连忙松开他的手,欠欠身子。
林柏也点头回礼,转身朝电梯走去。
“展颜?”林柏在电梯里接起电话,“嗯,现在正在过去。”
有相熟的医生进来,大家互相打了招呼。
“患者情绪怎么样?”电梯门关闭,林柏看着逐渐上升的楼层,“麻醉是谁?”
电话那边给了答复。
“先让周老师操作,今天的手术比较麻烦,不要让规培生插手。”林柏嘱咐,“记得跟孩子们解释清楚原因,别让大家心里难受。”
“好的,麻烦你了。”林柏又交代了几句,挂断电话,走出电梯。
手术中心和会议室不在同一幢楼,二者之间通过长长的走廊连接。林柏快步走着,经过一连串盛满阳光的窗格,光线和阴影在他脸上不断变换,刻画出他清俊的眉眼和专注的神情,浅褐色的眸子平静地目视着前方,整洁的白大褂不时在裤腿边翻飞,胸前的姓名牌随着动作上下摆动,上面用简明的楷体写着——崇德医院,林柏,心胸外科,副主任医师。
手术中心四个字很快出现在眼前,林柏不由得加紧几步,却在下一秒皱起眉头,像是被什么牵绊住似的慢慢停下来。他脸色苍白,嘴唇紧绷,抬手捂住胃部,勉强走到最近的墙边靠下,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四下观察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自动贩卖机上。
已经有些年头的铁皮柜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除了配料表复杂的零食就是甜味饮料,以供人临时充饥或者暂时安抚情绪。
林柏半眯着眼喘了口气,使力站直,慢慢向铁皮柜挪步。颀长的身影从背后看格外单薄,宽敞的医袍像是挑在树枝上那样无所依附。
他到达贩售机,左手撑在柜面上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右臂。
下一秒,身边的电梯“叮”地响起,金属门打开,张宇青的脸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