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洁,我在楼下了。”
“林姐你直接上来就好,我和阿姨打过招呼了。”
挂掉电话,林霜降仰头看着面前的女生宿舍楼。
她对这儿并不陌生,几年前小满开学时,就是她陪着来的。
校门口到这差不多要走两里路,那时她们推着笨重的行李箱,手上拎着大袋小袋,走得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也依旧笑容满面。
小满甚至俗气地来了句:“姐,我以后挣大钱养你!”
做老师怎么可能挣大钱呢?能养活自己就不容易了。
想想也知道妹妹这句话有多好笑,但林霜降那会听了只感觉心里暖暖的。
那天的阳光和今天一样猛烈呢,林霜降想道。即便是戴着墨镜,她的双眸依旧感觉十分不适。
又想哭了。
快步走进大门,坐在门口办公室的宿管阿姨抬头看了眼,随即微微一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白着脸朝林霜降点了点头。
电梯直达七层,门一开,红着眼眶的短发女孩就抱了上来。
“林姐,对不起,我没看好小满。”小洁呜咽的声音里满是自责。
小洁身材和个头与小满差不多,林霜降感受着颈边传来的温热,有一瞬间的恍惚。
领子处逐渐湿润,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抚了抚小洁的后背,“这不怪你,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放寒假有几天了,宿舍楼整层冷冷清清的。
小满住的是四人间,另外俩舍友都是槐林本地人,放假第一天就回家了,小洁是外省的,晚一点走。
小洁领着林霜降进了宿舍,给她倒了杯水,然后便像丢了魂一样坐在床边,“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小满居然会跳江自杀。”
林霜降握着杯子的手一紧,她迅速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洁,“什么意思?你……也觉得她不可能会自杀?”
小洁呆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察觉出她的言下之意,“我就是感觉太突然了,而且一般人想要自杀前,都会表现得不太正常吧?可是小满她……”
“她怎么了?”林霜降上半身不自觉地朝小洁的方向倾斜。
小洁没有回应,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林霜降。
林霜降苦笑道:“我就是想知道小满自杀前经历了什么,你放心,不会怪你的。”
小洁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天晚上宿舍就我们俩,吃完晚饭后她说出去散散步,我当时候正在玩游戏,头也没抬,就只和她说了句早点回来,然后她便离开了……早知我就应该抬头看看,哪怕一眼都行,这样或许我就能察觉到……”
“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如何?”
“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你们最近关系如何?有吵过架吗?”
“没有。”
“那小满和别人吵过架吗?”
“应该……没有吧?我们四个人关系一直都挺好的,如果有的话,我应该不会感觉不出来。”
“就没有什么其他异常的地方吗?”
宿舍里安静下来,小洁歪着脑袋,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林霜降期待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小洁摇摇头,看起来有几分不好意思,“没有。”
林霜降感觉心在往下沉,“那你……知道她有抑郁症吗?”
“之前不知道……警察来了后才知道的。”小洁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可是我之前真没感觉出来啊,虽然小满平时话不多,看起来很安静,但她并不孤僻。”
“而且她成绩不差,这次实习表现也格外好,是我们班为数不多提前被实习学校定下来的,小满当时还请我们出去吃了顿海底捞,看上去不像不开心的样子。”
“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小洁摇着头喃喃道。
她也不明白。林霜降垂下头,盯着杯子里漂浮在水面、逐渐散开的茶叶,想道。
又是一阵沉默。
“东西都在这了吗?”
林霜降叹了口气,站起身,朝妹妹的床位走去。床上放着好几个已经打包好的纸箱,床边也立着两个行李箱,都是小洁昨天接到她电话后,帮忙收拾好的。
“嗯,都在这了。我机票是后天的,要是回头发现还有落下的,我再联系你。”
“好,真是太谢谢你了。”林霜降从包里取出带来的胶布,仔细将几个纸箱封住。
“不用谢!都是应该的……”小洁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来,“要是……要是我……那晚上没玩游戏……”
“小洁,”林霜降抱着纸箱打断她,“你有去做心理辅导吗?”
小洁愣了愣,茫然地点点头,“嗯,昨晚去校医那做了。”
不过她很快便明白林霜降的意思,她摆摆手道:“林姐,我没事,家里人也帮我预约好了心理医生,我回家后就去看。”
“那就好。”林霜降点点头,朝宿舍门口走去,但她刚踏出门两步,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头看向小洁。
“对了,你们校医室在哪?”
*
“原生家庭?”
林霜降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脑子里倏地就回想起昨天打电话回家时亲人的嘴脸。
她沉默了,好像朱医生说得也不无道理。
但她又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也不至于会自杀吧……”
“为什么不会呢?她可是重度抑郁。”一身白大褂的朱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握着林小满的病历,她今天的时间表其实是满着的,不过知道林小满的姐姐来访后,便取消了午休,“至少在我看来,对于她自杀这件事,我并不感到意外。”
林霜降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是说……她之前就有过这个念头?”
“倒也不是说之前就有吧,”朱医生双手交叉放在桌面,“只是她的状态不太好……好吧,很不好。”
“可是她从没和我说过啊!”
“嗯,她和我提起过你,我有建议她告诉你真相,寻求你的帮助,但她拒绝了,说不想让你担心。”
林霜降的肩一下子垮了下来,像是突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结巴道:“怎么、怎么可能!她明明、明明从小到大,和我无话、话不说的!”
“这不奇怪,很多患有抑郁症的孩子,她们家长都是这么想的。”朱医生抿着唇,镜片后的眼珠子黑白分明,“你们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但其实你们根本一无所知。”
林霜降面对朱医生的指责,从一开始的震惊,到不可思议,再到若有所思,最后她溃败地垂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掌,感觉嘴里又苦又涩,“我是真的没想到……”
朱医生看着她这幅样子,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许久后她微微叹了口气,“抱歉,我可能有些迁怒你了。”
“小满来找我做过几次心理辅导,她很痛苦……而且情况一直也没有好转,我本来想着过段时间介绍她去我在人民医院的同学那去看看,但看来还是没赶上。”
“很痛苦……”林霜降喃喃道,“可是,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回那个家了,我以为……不应该啊……”
“林小姐,你是长女吧?”朱医生打断道,“虽然我知道你们这种家庭里,你作为长女一定很不容易,但你可能并不太清楚,作为二女儿的小满,作为中间那个孩子的小满,比你更不容易。”
林霜降缓缓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朱医生。
“你作为头胎出生的孩子,虽然是女孩,但多少还是能得到一些关注,但二女儿,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的母亲为了生儿子又多受了一次苦,父亲想要儿子的希望又破灭了一次,所以这种重男轻女家庭里的二女儿,往往不是被她们记恨,就是被忽视。”
“如果这个二女儿刚好性格又没有大女儿独立好强,能力也不是三个孩子中最出众的,那就更是一场灾难了。”
“那么现在,林小姐,你能明白你妹妹的痛苦了吗?”
*
林霜降带着小满的遗物,打车回到出租屋。
东西很多,她把纸箱搬进自己房间后,行李箱暂时放在了客厅一角,看着有些凌乱,不过她提前和室友打过招呼了,室友表示并不介意。
她心情复杂地洗了个澡,然后将自己抛进柔软的单人沙发中,强迫自己整理从朱医生那边得到的信息。
之前她认为小满不可能自杀,是基于她对小满的了解,小满从没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负面情绪,也从未有过轻生的想法。
她眼里的小满,是个性格乖巧、积极向上、还喜欢黏着她对她百依百顺的好妹妹。
但现在却朱医生告诉她,这都不是真实的小满。
林霜降有些茫然,她不断回想着之前和小满相处时的每个细节,试图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但不知道是小满伪装得太好,还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其实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关心妹妹,林霜降想了许久,想到脑袋都疼了,也愣是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小满,痛苦挣扎的另一面的迹象。
最后,她被疲倦和睡意击倒,昏睡过去——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合眼了。
当林霜降再次睁眼时,已经是晚上了。
房间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像深海的巨大水压,不断压缩着林霜降周围的空间,她感到一阵窒息。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到在绿江大桥上,看到的漆黑江面。
小满是否也曾像她一样,恍惚地站在桥上,吹着同样冰凉的风,看着底下湍流不息的江水?
她冷吗?
她害怕吗?
她……疼吗?
“啪嗒——”
林霜降拧开了一旁的落地灯,目光焦急地在门口那堆属于林小满的杂物上徘徊。
什么都好。
什么都行。
只要能让她陪陪小满。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一个米白色的帆布包上。
那是林小满跳江前,留在桥上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