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降曾经在网上看过这样一个段子。

    两个闺蜜互相约定好，如果有一人意外去世了，另一个人就要第一时间要拿到她的手机，帮她删除掉所有浏览记录和收藏夹，以免手机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被发现后社死。

    这个段子下头不少人都在哈哈哈地吐槽自己手机里藏着的“秘密”，甚至有人真情实感地感慨说，如果闺蜜不帮忙删除，她就算变成鬼，也要回来自己删掉。

    现代人对手机的依赖日益加重，日常生活的所有踪迹都可以在手机上找到，不仅如此，还能从她们平时使用的app内容中，反推出主人的性格和爱好。

    林霜降盯着手中的金属物件，双眼一点一点亮起来。

    小满的手机没有浸水，手机电量甚至都没有下去多少。

    林霜降用微微颤抖的手划开屏幕，输入小满的生日。

    密码错误。

    她没想到会有这一茬，皱着眉瞪着手机好一会，然后输入了自己生日。

    密码正确。

    屏幕主页一下子在眼前亮了起来，一阵热意猛地涌上眼眶，林霜降吸吸鼻子，用手背抹掉眼泪。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主页很整洁，小满按照功能将所有app进行了分类，林霜降一眼就找到了她最熟悉的图标。

    点开微信，林霜降毫不意外地看到最上头被特地置顶的【姐姐】。

    她抿抿唇，深吸一口气，手指往下滑动，按着顺序一个一个点开聊天框。

    她看得很仔细，但并无所获。

    林小满的生活很简单。实习结束后，她每天基本就是宿舍、图书馆、教学楼三点一线。

    她的好友里没有除林霜降之外的任何家人，朋友也很少，三个舍友中来往最频繁的就是小洁，但聊天内容也是千篇一律的图书馆占座、食堂带饭、论文选题等话题。

    她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论对谁都很有礼貌，有问必答，在所有相关的班级群和工作群里，她的发言基本不是“收到明白”，就是“谢谢感恩”。

    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大学生。

    这和林霜降记忆里的小满，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完美达到了林霜降对她的要求。

    “要和舍友联络好感情。”

    “做事要主动，努力争取机会。”

    “别将时间花在没有意义的闲聊上。”

    都说长姐如母，林霜降经常苦口婆心地传授着自己过去在大学时的“感悟”。

    这有什么不对吗？

    林霜降比谁都知道，像她们这种没有家人、没有背景可以依靠的小镇女孩，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比别人努力一百倍。

    但朱医生的话似乎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她又重新看了一遍小满和别人的聊天记录，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小满似乎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她没有讨厌的人，也没有说不的时候，更没有任何不开心的时候。

    这可能吗？

    林霜降不知道。虽然她平时上班的时候也没少和同事在背后蛐蛐讨人厌的男上司。

    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林霜降稳了稳心神，决定将这些暂时抛至脑后。她点开了另一个社交软件，□□。

    界面一加载完，大量的私人信息和群消息如潮水般弹出。

    林霜降惊愕地瞪圆了双眼，她凑近屏幕。

    “父爱如山粉丝1群？”

    *

    “喜欢妈妈多一点，还是爸爸多一点啊？”

    和所有人一样，还是独生女时候的林霜降也被不少人问过这个问题。

    “喜欢爸爸多一点！”

    林霜降当时回答的很果断，因为爸爸不会像妈妈一样，总是呆愣愣地看着她叹气。

    不过再长大一点，她便知道为什么爸爸不会像妈妈那样了。

    因为他根本不回家。

    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面，就说看着她了，甚至不会打她，骂她。

    于是林霜降越大，就越清晰地意识到，父亲这个角色在自己生命中的缺席。

    对于小满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当林霜降看着“父爱如山”四个大字，心中除了恶寒，便只剩荒谬。

    怎么小满会加这种群？

    难道她在追星？

    林霜降知道现在有不少粉丝喜欢追着偶像喊爸爸，赛博认爹，但……有哪个偶像，会起这种土得掉渣的群名？

    林霜降颇感无语地摇摇头，但没有点开群，而是点开了时间最近的私聊框，是一个昵称叫【乐乐】的用户。

    乐乐连发了好多条信息，时间从小满跳江那一晚，一直持续至今天白天。

    【你今晚怎么没来聚会？】

    【贝贝你人呢？】

    【这俩天你没在群里说话，大家都在问你呢。】

    【Hello？有人吗？】

    【那下周的聚会，你会去吗？】

    【叹气，你要是不去的话，我也不想去了，感觉不太自在呢。】

    短短几句话，却蕴含了无数信息。

    贝贝？是小满的网名？乐乐看起来和她挺熟的，还见过面。

    聚会是线下粉丝聚会吗？每周都有？难不成小满真的在追星？

    林霜降带着满脑袋的问题点进乐乐的【个人资料】，性别女，看着像槐林师大隔壁美院的学生，空间里晒着不少她雕塑课和写生课上的作业。

    林霜降想了想，觉得还是如实告诉对方小满逝世的消息比较好，毕竟也算是现实好友了，于是她手指飞舞，在键盘上输入：

    【你好，我是林小满的姐姐，林小满在俩天前……】

    只是还没打完，乐乐的新消息涌了进来：

    【老爹让我问问你，你最近心情是不是不怎么好？】

    林霜降手指顿时停在了半空。

    老爹？

    林霜降眯起眼，又认真看了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乐乐说的确实是“老爹”。

    老爹是谁？是……林父吗？

    可是小满的网友，为何会这样喊林父？难道这个乐乐，是她们林家的哪个远方亲戚？

    然后还恰好和林小满有着同一个偶像？

    林霜降思索片刻，然后删掉刚刚打了一半的话，重新输入：【没有，最近很忙。】

    乐乐回复得很快：【忙什么？不是放假了吗？难道你的实习报告还没写完吗？】

    俩人关系确实很亲密，至少小满从没她提起过什么实习报告。

    林霜降知道这个话题无法继续下去，索性直接发问：【老爹是谁？】

    【你在说什么？老爹就是陈老师啊！你几天没水群就忘了？难怪这几天陈老师在群里说话你都没接……哦我忘了，你平时不喊他老爹，喊他爸爸。】

    【什么群？】

    【大群啊！救命，贝贝你不会是手机丢了吧，你再这样我要怀疑你被盗号了。】

    要到了答案，林霜降退出了私聊狂，找到刚刚她才吐槽过的群聊，打开群成员列表页面。

    陈老师……昵称里应该会带【陈】字吧……

    林霜降刚想进行检索，便发现小满给群主备注昵称，赫然便是：

    【爸爸】

    *

    “小林，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林霜降刚拿起筷子，人事的李姐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

    “什么？没有啊。”林霜降有些茫然，不明白为什么李姐说话的声音这么大。

    李姐朝她挤挤眼：“那你怎么一上午去了四五次厕所啊。”

    “啊……”林霜降终于心领神会，连忙提高了声量，“嗯……确实有点不舒服。”

    李姐看了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压低声线，“你妹妹的事……处理得还顺利吗？”

    “嗯。”林霜降点点头，小满的事她不是很想让公司的人知道，就只告诉了关系比较好的李姐，对外只说去做了个小手术。

    “你也别想太多了，现在这个社会，大家压力都大，一时没想开自杀了，也是难免的。”李姐安慰道。

    林霜降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李姐，你有听过……陈元武这个人吗？”

    她昨晚将小满□□里的聊天记录全部备份了下来，今天上午上班摸鱼的时候，大致浏览了一遍。

    粉丝群群主资料里的昵称叫陈元武，看着像是真名，但林霜降上网搜了下，但并没有搜到什么有效信息。

    “什么武？我们公司的？”

    “不是，好像是个……明星？”

    “……你看我这个年纪，像是追星的人吗？”

    “陈元武？我知道啊！”隔壁餐桌的刘文倩探过头来，“那不是最近很火的一个网红吗？”

    “网红？”林霜降心中疑惑，网红知名度一般不小，不至于在网上搜不到相关信息。

    “对，他流量挺大的，我们经理之前想找他做个推广，我也是因为这个才知道他的真名。”

    “推广？他是我们的客户目标群？”

    “我想想该怎么说哈，你知道我们公司几年前出过一个产品吗？叫……我想想，哦，复生影像系统！英文是RIS，Rebirth Imaging System。”

    “啊……是这个啊。”林霜降和李姐瞬间恍然大悟，她们都是公司的老员工，对RIS并不陌生，“但这个不是只有内测版吗？我记得咱们后头没有推向市场。”

    几年前曾经掀起一股AI热，当时她们公司就趁机研发了一款，由AI成像技术发展出来的产品。

    简单来说，RIS就是通过分析和处理逝者生前的照片、视频、音频以及社交媒体上的活动，生成一个高度逼真的虚拟形象。

    这个虚拟形象不仅能够与人互动，还能模拟出逝者生前的思维模式和情感反应，从而为失去亲人的人们，提供一种心理上的慰藉，使他们能够继续与逝者“交流”，同时也能作为一种全新的治疗手段，帮助人们积极应对失去亲人的痛苦。

    所以RIS刚问世的时候，立刻受到各界人士的热烈关注。

    但仅仅过了几个月，热度就冷了下去。

    原因很简单，华国丧葬文化讲究“入土为安”和“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将生活继续好好过下去，死去的人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得到安宁。

    更何况，过度依赖虚拟形象和电子意识也会导致亲人难以真正接受现实，从而影响心理健康。

    当时还有一个大家讨论得最激烈的伦理上的争议——逝者虚拟形象的生成是否尊重死者的意愿？

    大众的看法偏向于“否”。

    于是公司在经过几轮的目标群体意向调查后，最终决定取消这个产品的后续上市环节，将项目彻底搁置。

    “我明白了，陈元武是RIS的内测版用户吧。”

    “对。”刘文倩叹了口气，听起来感慨万分，“他也是个可怜人，女儿意外去世了，一直走不出来，于是就用RIS生成了一个虚拟女儿。”

    “那他怎么成了网红？”

    “他制作了很多和女儿之间的互动视频，非常温情。我也刷到过几次，每次看完眼睛都得尿尿，感觉尸斑都淡了很多。”刘倩文爱冲浪，网上的热梗信手拈来。

    “啊？这就火了？”李姐瞪大双眼，一副我上我也行的表情，“这么简单？！靠制作AI虚拟视频？”

    刘倩文耸耸肩：“可能因为太真实了吧，反正那会我一看完，就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真实？”李姐翻了个白眼，非常不屑，“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是2030年，又不是2020年，如今能火起来的大网红，哪还有什么真实可言？！都是人设！”

    “你怎么心里这么阴暗？别人我不好说，但陈老师我敢打包票是真的，你有见过哪个网红，连续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每天都坚持发布自己和女儿的互动视频吗？”

    “老师？不是，他一个网红算哪门子老师啊。”李姐这话听得林霜降直点头，昨天她第一反应也以为陈元武是林小满学校里的哪个老师。

    “陈老师说过很多次，他做这个账号只是为了纪念女儿，并不是为了赚钱，他流量很大，但从没接过广告。”

    李姐愣住了：“没接过广告？”

    刘文倩点点头，一边掏手机一边道：“对啊，我知道听起来确实挺夸张的，但等你看完后，就会相信我了。”

    十分钟后，李姐捧着刘文倩的手机不肯放下，手边的汤都凉了。

    手机里正播放着父女俩人在餐馆吃饭的视频，画面里的小女孩脸颊肉嘟嘟的，笑起来眼睛像月牙，说话也奶声奶气的。

    李姐女儿也刚三岁，正好是这个年纪，果然她看了眼就彻底陶醉其中，边看还边热烈点评：

    “哎呀，这也太可爱！”

    “噢~~~瞧这嘟着的小嘴~”

    “父女感情真的好好噢！”

    “这个爸爸真不错啊，现在像这样愿意带孩子的男人不多了。”

    林霜降在一旁目瞪口呆，她是怎么也没想到李姐的真香，来得如此之快。

    “他女儿是怎么死的？”林霜降啃着手中的玉米，状似好奇。

    “不知道，说是意外，感觉可能是车祸之类的吧，你问这个干嘛？”

    “没……”林霜降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视频下方的发布者ID：

    【父爱如山】

    很好，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