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妹妹吗?”
声音从前方传来,夏日的蝉鸣声大的吓人,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阿姐停下了脚步,侧过脸,朝身旁的短发姐姐点点头,“嗯,她叫小满。”
说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皱起眉,似乎是在诧异我怎么和她们仨离得这么远。
我只好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主动伸出手抓住她有些汗湿的手心,她嘴角立刻扬了起来。
“我其实早就想说了,你们除了眼睛,其他地方看着都不太像呢。”说话的是萍姐姐,她身子向前扭头打量着并排而站的我和阿姐,一双黑黝黝的眼里满是好奇。
我讨厌被人这样看着,更讨厌被人说不像姐姐,即便是对我不算差的萍姐姐。
于是我往阿姐身后缩了缩,但没想到阿姐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手上微微用力,将我扯了出来,严厉道:“站直了。”
“哈哈,你别说,你这样子反而像她妈。”萍姐姐笑道。
阿姐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牵着我。
阿姐比我大很多岁,个头也比我高,我努力小跑着才能跟上她们三人的步伐。
我知道我们要去哪,我们要去村长家。
萍姐姐是村长的女儿,阿姐和她是好朋友,而我……只是阿姐中途回家顺便捎上的。
我妈最烦看到我和阿姐待在家里,所以白天阿姐去上学,我就在外头疯玩,然后等阿姐放学了,我就和她一块去村长家蹭吃蹭喝。
村长阿姨人好,知道我妈的病,也见过我妈发病时把阿姐打得满身伤痕的样子,于是对阿姐还有我这个小尾巴也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她待会也和我们一起玩吗?”短发姐姐今天是第一次去村长家。
“不会,她和耀祖一块玩。”阿姐朝我看来,淡淡问道,“是吧?小满。”
“嗯!”我挤出笑容,用力点头,我不想让阿姐知道我很讨厌耀祖。
耀祖是萍姐姐的弟弟,比我大一岁,他很坏,总是喜欢欺负我,但他也很聪明,从来不在姐姐或者大人在的时候欺负我。
“你要是敢和别人说,我就让我妈不让你和你姐来我家吃饭!”耀祖每次拧完我胳膊,都会恶狠狠地警告我。
我怕极了,我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感觉,我不想饿肚子。
于是我只把眼泪憋回去,点点头答应他。
*
“发生什么事了?!耀祖呢!”萍姐姐冲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肩问道。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去,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好伸手指了指池塘。
萍姐姐双眼睁大,立刻松开我,朝池塘里走去。
阿姐见状连忙扑过去抱住她:“你要干什么!这池塘有多深你不知道吗?!你根本不会游泳!!!”
萍姐姐脸色惨白,嘴唇发抖,“不行……要是耀祖出了什么事,爸爸妈妈知道了,会把我打死的!!!”
阿姐见劝不动她,急忙转过头朝我吼道:“你傻站在那干什么!别哭了!快过来帮我拉住阿萍!”
说完,阿姐又转向另一侧,朝一脸惊恐的短发姐姐喊道,“快去喊大人!!!”
半小时后,池塘边上围满了人。
村长阿姨跪在地上,抱着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一动不动的耀祖痛哭流涕。
我妈也在,她脸色铁青,咬着牙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啜泣道:“耀祖说太热了……想出来游泳……我本来想告诉阿姐她们的,但她不许我……”
我妈没听我说完,扬起手,便一巴掌朝我呼过来,阿姐反应很快,替我挡了下来。
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十分清脆,现场沉默了几秒,随即乡亲们冲上来拦住我妈。
“你别打孩子啊,小满才5岁,她能做什么?!”
“就是啊,孩子都吓哭了,说明她也很内疚啊。”
“而且你还大着肚子,可得小心哟!”
这些声音似乎离我很近,又似乎离我很远,我被阿姐搂在怀里,全身冰凉。我努力仰起头,但只能看到阿姐破了皮的嘴角。
“姐……”我喃喃道。
“闭嘴,别说话。”阿姐声音闷闷的,但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
我曲着腿,小心翼翼地坐在门边,右脚脚踝在隐隐作痛。是前几天爸爸拿藤条抽的,阿姐已经给我上过药了,但伤口还是青肿一片。
扭过身,从门缝里望出去,客厅里一共四人,俩坐俩站。
坐着的是爸爸和一个中年女人,站着的是妈妈和阿姐。
客人自我介绍是镇上一中的校长,她此行的目的是劝说爸爸妈妈让阿姐去镇上读书。
“我很看好林霜降,她天资聪慧,还格外勤奋自律,现在就差一个好环境……”
“不是,张校长。”我爸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女人的话,“你也看到我们家这情况了……不是我们不愿意送孩子去镇上,而是实在没那条件啊!”
中年女人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但她抬眼看了眼我姐,轻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继续道:“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们学校有专门的扶持政策,学费减免,还会有生活补助,要是霜降成绩一直能保持这么好,还能申请奖学金和助学金。”
“什么!这么好?!”我爸的声音一下子雀跃起来了,他一脸惊喜地看着阿姐,显然是从没想到他向来嫌弃的女儿居然会这么有本事。
他拍着大腿喃喃道:“看来不算是赔钱货,会读书,还是有点用啊……”
中年女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她别开眼,看向阿姐,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阿姐咬着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天没有说话,突然,她转头看向我所在的房间。
我连忙缩回身子,屏着气,手不自觉地下垂,然后,我发现,我的手竟比地板还冰凉。
不要!不要答应!我在心中无声呐喊着,不要丢下我!
眼前的世界失去了所有颜色,变得灰暗而沉重,胸口上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令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最后,我听到了阿姐没有温度的声音:
“好。”
阿姐离开的前一晚,我没有理她。
我俩和以往的每一个晚上一样,挤在一张单人木板床上。
我背对着她,缩在墙角,任凭她好说歹说,都不愿意转身。
“好小满,你转过来啊……”
“你听姐姐说,我不是不要你了,只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阿姐的声音小了下去,“唯一一个逃离这个家的办法。”
连小学都还没上的我自然不明白她的想法,更不明白读书对农村女孩的意义。
我的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阿姐不要我了。
“小满,我会努力的,你忍一忍,等一等我好吗?”
她像是在发誓一样,低声坚定说道:“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的。”
*
村长阿姨来报喜的时候,阿姐正在批改我的卷子,她皱着眉,看着卷子上一个个红彤彤的圈,忍不住叹口气。
我咬着唇,知道自己又要挨骂了,我的成绩远不如阿姐,一直在中下游徘徊,老师早就建议我去读中专。
“霜降,好消息啊!”
我和阿姐齐齐抬起头望去,村长阿姨一脸喜色。
村长阿姨三年前又生了个儿子,叫光宗,已经彻底从耀祖的死亡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妈也听到了声音,从里屋走出来。
我和阿姐对视一眼,她看上去很平静,但手中的红笔笔尖一直落在卷子上,没有抬起。
“张校长给我来电话了,你们家霜降啊,是理科市状元!”
我妈惊喜道:“真的?”
“千真万确!” 村长阿姨搓着手在我家狭小的客厅绕圈,走五步停两步,“我们镇上已经好几年没出市状元了,这次镇上给的奖励特别好。”
“是……奖金?!”我妈捂着嘴,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阿姐脸上也终于有了波澜。
“不止!镇里还给你们安排了一套房!以后你们一家就能搬到镇上住了!”
“真的假的?我没听错吧?”我爸从门外匆匆走进来,身上带着酒气,但他难得没像平常那样黑着脸。
“霜降实在是太争气了!不像我家萍丫头,连个本科线都没摸到,唉……”村长阿姨将阿姐从椅子上拉起来,“走,我已经和村委那边说好了,今天请你们一家人吃饭!”
我妈兴冲冲往里屋喊道:“智聪啊,快换衣服,咱们吃大餐去!”
弟弟像个炮弹一样从屋里窜出来,一身肥肉的他差点撞到我,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像看不到我一样。
我爸搂着阿姐肩,我妈牵着我弟,村长领头,一行人出了院子。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次,阿姐没有回头。
*
“小满,恭喜!”阿姐提着我的行李箱,鬓角的汗水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我扬起开心灿烂的笑容:“多亏阿姐一直辅导我,不然我高考怎么可能超常发挥~”
“不过你还不能放松,大学四年也很重要,千万不能荒废掉!”阿姐刻意板着脸道,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管着我。
噗——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芽而出。
“我知道了。”我向她靠了靠,看着她双眼,认真道:“姐,我以后挣大钱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