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一回到出租屋，林霜降便躺在沙发上，点开了陈元武的短视频账号。
里头有上千条的视频，她滑了很久才滑到底。
刘文倩没有说错。
三年，将近一千天，陈元武从没有断更过，频率几乎是每天一个。
账号头像是个手里拿着红色气球、笑容灿烂的小女孩。
看来这就是他那个死去的女儿，林霜降默默想道，然后随手点开一个视频。
是陈元武陪着女儿在小区里沙池玩耍。
穿着蓝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着从滑梯管道里滑落，然后扑进爸爸的怀里。
中年男人笑得一脸幸福，抱起女孩原地转了好几圈。
女孩笑得更开心了，一双杏眸亮晶晶，如同天上璀璨的群星。
林霜降定定地看着手机。
视频播完了，开始自动播放第二遍。
第三遍。
第四遍。
手机屏幕上落下一滴水珠，缓缓扩散开，林霜降终于回过神，转头手忙脚乱地找抽纸。
擦掉眼泪，她放下手机，努力平复着起伏的心情。
然后，点开了下一个视频。
下一个。
再下一个。
直到隔壁浴室里传来室友洗澡的水声，她才猛然一惊，看向手机正上方的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虽然全身骨头肌肉都因为熬夜而隐隐作痛，但她的精神却格外亢奋。
在地铁上时，她又忍不住打开了手机。
还是陈元武的视频。
她忘了带耳机，只能公放，坐在她身旁的老奶奶很快就被屏幕上的内容所吸引。
但她错以为林霜降看的是自己的视频。
“这是你爸爸吗？看起来很爱你啊。”老奶奶笑着说道。
林霜降有些错愕地侧过头，刚要张嘴否认，又闭上了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是。”
“你家就你一个吧？”
“对。”
“那难怪了，现在独生女可不多了，大部分家里都是俩个以上孩子。”老奶奶像是突然回忆起什么一样，一脸感慨，“你真幸福。”
之后老奶奶说了什么，林霜降就不太记得了。
她飘着下了电梯，飘着走进公司，飘着在办公桌前坐下。
“嘿，傻了吗？”隔壁同事看着精神恍惚的她，在她面前挥了挥手，“今天忘了买咖啡？”
林霜降呆愣愣地看着她的手，许久后她眨了眨眼。
她突然明白了，林小满为什么会成为陈元武的粉丝。
*
“小林，吃饭就专心吃，怎么一直盯着手机。”李姐面露不满地敲了敲桌。
林霜降连忙关掉手机：“抱歉，李姐。”
“是陈老师的视频吧。”李姐心领神会，“其实我昨晚回家后也一直在看，晚饭都差点没吃。”
林霜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有点上头。”
“上头归上头，你可别走路都看，注意安全。对了，你妹妹……是准备葬在槐林，还是回老家。”
林霜降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过了好一会，才仿佛下定决心道：“在槐林吧。”
李姐心疼地看着她，长叹口气。
槐林的墓地价格可不便宜，林霜降选择在这安葬妹妹的话，就说明她已经彻底放弃买房的念头了。
李姐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一直勤勤恳恳努力工作的姑娘，最后她只能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后，才端着餐盘离开。
林霜降看着李姐远去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重新打开手机，看了眼今早的入群申请。
还没有被通过。
林霜降有些失望，她申请的是陈元武的粉丝5群，但整整半天，都没有任何回应。
不过当她端着餐盘起身时，手机屏幕突然“叮”一声亮了起来。
林霜降微微睁大眼。
她的群申请，通过了。
*
【是新人吗？】
顶着“陈老师”昵称的人发话。
没想到一进群就碰上陈元武本人，林霜降心中一喜，飞快回道：【陈老师，您好！各位好！】
陈老师：【老规矩，新人爆照吧。】
这句话后，群里的人纷纷刷起了屏。
【新人爆照！】
【新人爆照！】
【新人爆照！】
从食堂回到工位刚坐下的林霜降愣了愣，她没想到粉丝群居然会有这种“规矩”。
【不好意思，手机里没有自拍，下次有机会一定发！】
林霜降的语气看起来很诚恳，但话肯定不是真话。
她手机里有很多自拍，不过都是合照。
和小满的合照。
陈老师：【那就现在照吧。】
又是一阵刷屏。
【现在照！】
【现在照！】
【现在照！】
林小满微微皱起眉，心头刚刚腾起的喜悦登时少了许多。
【不好意思，现在在上班，真的不方便。】
【爆照是群里的强制规定吗？】
这俩句话发出去，群里突然就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陈元武才道：【也不是强制规定，就是想看看新来的孩子，毕竟进了群就是我的女儿了，哪有爸爸不知道女儿长什么样的呢？】
他一开口，群友们也纷纷解释道：
【是呀是呀，爆照只是爸爸了解我们的途径啦。】
【对的，爸爸待会还会给你取名呢~我就因为脸圆，所以才叫圆圆的。】
【美女别紧张，不爆照也没关系，大家都是一家子，你再和我们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我们没有坏心的。】
大家的三言两语看起来十分有诚意，林霜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是她多心了。
她举起手机，调整了下椅子，找了个顺光的方向，快速按下快门，然后便上传发到群里。
图片发出去后，林霜降才认真打量了一眼。
照片里的她笼罩在阳光中，自带柔光滤镜，虽然不是正面照，但侧脸线条弧度柔美，非常有意境。
群里不出她所料，立刻炸开了锅：
【天啊，又来一位美女！】
【美女姐姐蹭蹭！！！】
【快快快，爸爸快给新来的小姐姐起名，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叫什么了！】
陈元武没有说话，仿佛是在认真思考着。
五分钟后，就在林霜降开始猜测他是不是已经下线时，一行字突然出现在屏幕上。
【就叫阳阳吧，希望你向阳生长，永远幸福快乐！】
林霜降盯着手机屏幕，泪水划过脸颊。
*
从这以后，林霜降几乎天天泡在群里，和群友们分享着自己日常生活里的一点一滴。
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看的，都会拍一张发到群里。
当然她和其他人的互动也极为频繁，很快，她便对群里的群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粉丝群里的粉丝有男有女，但女粉丝居多，几乎占了九成，因为陈元武很明确地说过，自己不需要儿子，只需要女儿。
这种听起来十分“重女轻男”的说法取悦了所有女粉丝，毕竟，绝对大多数的她们，都来自一个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
当然，群里不止粉丝，其实还有另一个群体——复生影像系统的其他老用户。
他们也用RIS创造出了死去的亲人的虚拟形象，但那些虚拟形象始终带着些许非人化的僵硬，根本不像陈元武视频中，虚拟陈以彤的那般自然。
陈元武对此的解释是，他们上传的关于亲人的相关照片、视频等个人信息还不够多。
提供的参考数据越多，模拟出来的虚拟人物形象越自然，也越真实。
但大部分的老用户都做不到这点，他们想要创造的原型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因为时代受限，这些老人小时候的影像记录保存完整的很少，这就导致形成的虚拟形象人格并不完整，很多时候，行为举止甚至都称不上“像人”。
林霜降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沉迷群聊。
刷视频她能理解。可能她的内心深处，和妹妹小满一样，始终有一份对“属于自己的唯一的父爱”的渴求。
但群聊是因为什么呢？
林霜降觉得可能是她的潜意识想要将自己从林小满的死亡中，解放出来。
又或许是，她在和群友们聊天分享日常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联结——林小满也做过这种事情吧。
日子一天一天飞快过去，林霜降成了粉丝5群的小红人。
大家都很喜欢她，包括陈元武，她在群里发的每一张照片，陈元武都有认真点评。
偶尔会有别的“女儿”起哄说陈元武偏心，但陈元武也只是发个微笑的表情，从来不过多解释。
不得不说，这种“偏心”让林霜降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一个月后，林小满下葬的那天，来参加追悼会的只有林小满的三位室友，和班里的一些老师和同学。
林母和林父借口弟弟林志聪学习忙，没有赶过来。
虽然林霜降不清楚弟弟一个住校生学习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但她对此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拜托林母将林小满留在家里的所有物品，都寄过来槐林。
在确认收到所有快递后，林霜降没有半点犹豫，将林母也拉黑了。
*
“最近气色不错啊。”李姐吃完餐盘里的最后一口饭，欣慰地看着林霜降，“太好了，你终于走出来了。”
林霜降腼腆地笑了笑，挽了一下头发。她最近很少扎头发了，喜欢把头发放下来披在肩上。
“你都不知道，之前你天天脸色惨白的跟丧尸似的，公司里大家私底下议论了好久，都怀疑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林霜降哭笑不得：“我没事，李姐，我……已经快走出来了。”
李姐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这周末有空吗？我们出去搓一顿！”
“周几？”
“周六吧，周日我没空，得送我家大宝上钢琴课和舞蹈课。”
林霜降闻言，面露难色。
“啊，你有约了？”李姐立刻反应过来，然后促狭地眨眨眼，“不会是……”
“没有。”林霜降摇头，“只是和老同学聚聚。”
“好吧，那下次再约吧。”李姐遗憾道。
看着李姐落寞的表情，愧疚感立刻将林霜降淹没，她开始纠结，这个聚会，她真的要去吗？
聚会是群里每个月月底都会举办的粉丝见面会，也是小满和乐乐参加过的那个。
聚会地点在槐林，因为陈元武就是槐林人。
虽然线上和大家聊得越来越亲密无间，但林霜降对线下面基这种事情，还是有些抵触。
当然，有这种抵触的并不止她，几个粉丝大群接近一千多人，目前能确认参加聚会的还不到二十人，绝大部分人都和林霜降一样，在犹豫中。
但即便如此，林霜降晚上下了班后，还是特意赶去商场买了一条长裙，顺便把已经过期的化妆品补充了下。
“喂，姐，有你的包裹。”
电话响起的时候，林霜降正提着好几个购物袋，站在出租屋的防盗门前。
“什么包裹？我最近没网购，寄错了吧。”
电话是负责这片小区的快递员打来的，林霜降对她的声音十分熟悉。
林霜降侧着头夹住手机，努力从包里摸出钥匙，“肯定是寄错了，要不你帮我看看寄件人是谁。”
“行，那我看看……叫林小满，姐，是你亲戚吗？”
“……”
“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