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杰瑞米在搜索引擎上找到七个N.A.Hawke。其中一个是女性,两个有照片,另一个拍摄过一段视频,剩下的三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写过点什么”。
现在他理解霍克先生在谈起自己作品时那含糊而微妙的表情了,网上署名N.A.Hawke的文章大部分都是不知名小报的影评,甚至还有几篇成人杂志的大尺度小说。
杰瑞米面无表情地看完这几篇小说,又返回去看霍克的影评。不得不说,比起他的小说,霍克的影评还算有点东西。
最起码从实用性上来看,他的小说简直一文不值,完全是形容词地狱。而他的影评就要有意思得多,能看出来霍克在金主和编辑的夹缝中艰难求生,既要兼顾电影推广又要避免一味吹捧惹恼读者,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生活不易的气息。
他在两年前的电影《香草天空》的影评中写道:“当你帅到汤姆.克鲁斯那个程度,脸上多几道疤都算是彻底毁容”,完美地避开对阿汤的个人争议和影片本身质量的评价。对去年年底上映的《魔戒二:双塔奇兵》,则重点赞扬电影特效制作的出色和新西兰选址拍摄的明智,给人以强烈的“我们实在没什么可夸”的感觉。
霍克最新一篇发表在《金山日报》上的影评正是关于杰瑞米的新作《反恐特警组》的评价,这篇今天新鲜出炉的影评可怜巴巴地挤在了十二版的豆腐块里,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
对于这部商业动作片,霍克也表现出有克制性的吹捧:“作为一部标准的警匪片,制作组展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你甚至能在片中看到真实的特警装备,近距离了解特警们的训练过程。比起这些,科林.法瑞尔和杰瑞米.雷纳出色的表演只能算是个添头。”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表扬他。
带着一肚子的气愤和疑问,杰瑞米现在站在霍克的门前。纸条上给出的地址在康普顿附近,周围环境差得惊人,人行道上除了垃圾就是无家可归者烧火取暖的灰烬堆,他按着地址七拐八绕,最后莫名其妙地站在了一家门可罗雀的麦当劳前。
“没听说过什么霍克。”取餐口的拉丁裔小哥坚持不消费就不理人,于是他只好要了杯咖啡。
“不过敢在这地方住的白人只有对面公寓那一个,很好找,这家伙有强迫症,每次都会把披萨盒子堆成一摞再扔。”
他礼貌地表示了谢意,把这杯过期速溶泥浆灌下喉咙,现在他有点后悔自己太早道谢了。
小哥说的公寓在道边一栋破旧四层公寓的三楼,门口果然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摞达美乐披萨盒子。杰瑞米敲了两遍门,等一会又敲一遍,始终没人回应,倒是一只浅白条纹的橘猫从斜上方的气窗里冲了出来,对他喵喵大叫。
“...你好?”杰瑞米试着打了个招呼,“我来找你的主人,请问他在家吗?”
猫瞪着杰瑞米。
杰瑞米瞪着猫。
五分钟后,大橘伸了个懒腰,对这个既没有什么食物也没有什么意思的不速之客彻底失去兴趣,转身消失在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口处。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傻站在这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世界都被他扔在了背后。
杰瑞米没有办法,只好掏出手机拨过去,电话里的忙音响了一个世纪,接通的那一刻有些失真的男声听上去都像是千禧年的福音:“谁?”
“杰瑞米.雷纳,收到一张莫名其妙的纸片的家伙。”杰瑞米赶紧回答。
“哦。”那男声停顿一会儿,有些飘忽地陈述道:“所以你真的收到那张纸了。”
“对。”这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太对,杰瑞米委婉地问,“你有没有服用一些...你懂得?”
对方冷笑一声,杰瑞米说不好这算不算生气:“我有服用精神类药物,但不是你想的那种。那么,你准备约个什么时间见面?”
“事实上,”杰瑞米说,“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外。”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电话很快就被挂断了。房门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被碰倒,然后是嘭的一声,霍克先生大概磕到了哪里。过了不到半分钟,门终于被打开,站在他的面前的男人连身上的衣服都跟昨晚梦境里面的一模一样,除了脖子上多挂一副头戴式耳机。
“我提醒过你要提前打电话。”他没精打采地说,“先进来吧。”
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霍克先生的房间,我们可以精炼地概括为:宜家样板间。狭小的两居室内包含以下经典元素:布艺沙发、拼装书柜、木质椅子、放进写字楼也看得过去的餐桌、比起桌子更像是拼在一起的箱子的茶几。
所有的家具都是白色的,漆面亮得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要不是还有几本杂志散落在外,这屋子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过的样子。
刚刚那只橘猫就蹲在书柜的顶上,带着睥睨一切的气势冲他打了个哈欠。
“......那是你的猫?”
“什么?”霍克的声音远远地从厨房传过来,“我没养猫,那只橘猫在这里流窜作案很久了。”
......行吧。
杰瑞米帮他把椅子上的两本杂志收到书柜里,然后拖着椅子绕过拼装茶几,小心地找个地方坐下。对方从厨房折腾一阵,最后拎着两听百威走过来:“只有这个,来一罐吗?”
“不,昨天喝了不少,现在还在头疼。”杰瑞米婉拒,“N.A.Hawke?”
“诺曼,诺曼.阿什利.霍克。”他点头,“除了阿什利叫我什么都行。”
“你是英国人?”
“来美国三年。”
“来干什么?”
“你要是总有这么多问题,”霍克拉开一罐啤酒,“干嘛不去FBI上班。”
杰瑞米撇了下嘴,决定开门见山:“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我们终于进入了正题。”霍克长出一口气,把手里的啤酒放到一旁,转身去电视柜底下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拖出来一台老式录像机和一盒看起来还是崭新的盒装录像带。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一次奇妙经历。”
杰瑞米看起来更疑惑了:“你还有拍摄自己日常的习惯?”
“闭嘴看就是。”霍克把录像带塞进机器,这台老古董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找回自己的啤酒,把自己整个儿扔进沙发,“欢迎来到周二夜现场,来点爆米花吗?”
影片开头是一片无信号的雪花白屏,画面闪烁几秒后,镜头对准一只手,一只拿着酒杯的手。
作为一盒录像带,屏幕上呈现出来的画质清晰到令人感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旋转着手里的酒杯,昏黄的灯光下酒杯里冰块细微的反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杰瑞米就这点向霍克提出赞扬,霍克抽搐下嘴角表示接受。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们谁也没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冰块在杯子里旋转。又过去两分钟,
杰瑞米忍无可忍地问:“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经历?”
“不,这是我在发呆。”霍克回答道,“马上就进入正题。”
很快另一只手臂出现在镜头里,视角从杯子上拉到后来者的脸上,这是一个顶着嬉皮士乱发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在酒吧里昏暗的灯光条件下还戴着墨镜。
杰瑞米后知后觉地发现,所谓的镜头正是这个拿着酒杯的人的视角,也就是说,霍克本人的视角。
男人首先开口:“贵安,霍克先生。连续几天宿醉对于健康来说可不是个好选择。”
“当死亡毫无威胁时,健康没有任何意义。”霍克的声音有些含糊,听起来是喝了不少,“这位.....”
“克劳利。”
“克劳利先生。”霍克重复一遍,问:“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像一个英国演员?演过...最近演过《光彩年华》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男人没有搭茬,他自顾自地从霍克的身后绕过来,开口换了个话题:“我带来一个委托,霍克先生。”
“我很抱歉,但我已经不干心理咨询了。”霍克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有价格实惠的报社肯收我的稿子,我倒是十分感激。”
“那么您也会对这个委托感兴趣的。”这家伙笑得看上去就没好事,“我希望您能尝试一下剧本写作。”
“就算你是个英国演员,也该知道美国有编剧协会。那里会有一千个编剧排队等着满足你的任何需求,只要你的钱带够。”
“我们需要的并不是那一类作品,或者说,我们需要的作品要比那些更进一步。”
男人在他身旁坐下,给自己要了杯酒,“我们需要影响力强,又符合我们信条的作品。”
“我们?”霍克问。
“幽冥,地底,罪恶之都,亡者之国,再简单点,我们一般叫做地狱。”
霍克瞪着眼前的男人,好不容易才从酒精带来的混沌感里把脑子抽出来:“我是心理医生,不是精神科医生。”
克劳利没有尝试解释,他用食指轻敲一下刚刚端上来的酒杯,里面的透明液体开始慢慢染上丝丝缕缕的黑色。不到一分钟,那缕黑色就同化了整杯酒,在冒出一丝青烟后,这杯黑色不明液体明亮而稳定地燃烧了起来。
霍克木然地看着自己的酒杯。
“我不是说你应该感到荣幸,不过你就是被选中的人。地狱需要堕落、糜烂、令人痛苦的作品,演员也好,观众也好,都是我们需要的。”克劳利说。
“或者我本人痛苦也好?”霍克用手抚摸那杯火焰,真实的灼烧感令他迅速缩回手,“就算我之前的小说卖不出去,也不至于落得这么悲惨的评价。”
在克劳利开口前,一道明亮的光柱从画面正上方照射下来,又一个人凭空出现,色彩饱和度高得像是从《深锁春光一院愁》的哪一帧里抠出来被粘贴在画面上。他脸上挂着快活的笑意,一头银白色的漂亮小卷毛和身上纯白的外套与漆黑的恶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克劳利把鼻梁上快要滑落的墨镜摘下来,伸手敲敲桌子,火焰杯倏地不见了。
“你迟到了,天使。”他头也不回地说,“或者说来得太早,我还没恐吓完。”
“天使,天啊。”霍克感觉自己活像个复读机,“你长得也像《光彩年华》里的某个演员。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看到天使和恶魔?我现在真的不是个死人吗?”
恶魔摊手,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
“我真的死了?现在?!”一口酒卡在霍克嗓子里,他好险没再死一回。
“哦,看看你,克劳利,你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吓破音了。”天使嗔怪道。
“总得让他面对现实啊。”魔鬼拉张凳子过来让天使坐下,“更何况他也没说错,他确实是死了。”
天堂与地狱的关系看起来没有圣经里写得那么坏,找回声音的霍克现在只想抢过克劳利的墨镜自己带上。
“你好,我是阿兹拉斐尔。”
天使探身绕过克劳利,努力地向他露出微笑:“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霍克先生,这只是一次年终考核,我们都有自己的业绩要做。”
“世纪终末考核。”克劳利订正。
“那你的考核是什么?”霍克没精打采地问,“积极、进步、令人愉快?我怎么能同时满足你们两个的要求?”
“希望,孩子。在苦难中仍怀抱希望,这就是人类延续至今的信条。”
吧台的灯光打在天使身上,他整个人看上去白到反光,宁静、温暖、祥和,这间堕落的小酒吧让他映衬得像是西斯廷教堂。
克劳利从鼻子里嗤笑一声。
“我给你由梦境构筑世界的能力,你思维中的想法均能于此实现,等你离开梦境世界,你所创作的一切都会以影像方式保存下来。”魔鬼不耐烦地说,“我猜你也没可能自己拉起一个剧组来拍电影,不如大家都方便点。”
“克劳利!”阿兹拉斐尔不赞成地喊了一声,回头安慰已经彻底没反应的霍克,“我给你呃...以别人思维构筑世界的能力,别人的记忆或想法也会是你的素材,我们都需要朋友,对不对?”
“我不...”霍克还想说点什么,被克劳利粗暴地打断了。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霍克先生。容我提醒一句,你现在只是个因酗酒而猝死的尸体,如果不想下地狱,那就配合我们的工作。每年,不管是你的还是别人的,我要每年看到一部你出品的作品,如果还不清楚我的需求,去翻翻关于七宗罪的规定。还有其他问题吗?”他揪着霍克的领子,挤出一个狞笑。
“没了。”霍克果断地说。
“好极了。”
“克劳利!”
天使看上去真的生气了,他给霍克一个歉意的笑容,温柔但坚定的地拖着恶魔离开吧台。镜头移向酒吧的门口,天使和恶魔一路争吵着向酒吧外走去,当玻璃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们齐刷刷地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镜头拉回吧台上霍克的酒杯,它被一饮而尽,紧接着画面就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