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史蒂文.陈被PayPal辞退的第一百零四天。

    对华业务一向是块大蛋糕，一块尚未开发的市场就像一块西部开拓时期的□□，让各个领域的大小公司都垂涎不已。借着对外开放的春风和他本人的华裔身份，刚从伊利诺斯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史蒂文被揽聘到PayPal开疆拓土，为此他还推拒了好几个互联网大厂的offer，坚信自己能在对华支付业务上闯出一片天地。

    可现在呢？除了一封辞退邮件和几张刷爆的信用卡，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开拓新市场的机遇与风险并存，并没有什么旧经验可循。在浪费完所有先发优势后，PayPal无奈放弃了这块可口却难啃的骨头，连带所有相关员工都遭了殃。

    史蒂文把手里的披萨盒子打包扔进离房车最近的垃圾桶，拍拍手转身回去。自从失业之后，他就退掉了租住的房子，跟一起被辞退的朋友赫利找了个房车作为临时落脚点。这破营地不仅要自己另接水电，就连厕所都是公共的，唯一的优点是有网络接入，让他暂时还没彻底告别人类文明。

    他当然可以选择回家，一个华裔永远可以信任他的家庭。可他才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回去，接受家里给他介绍的那些朝九晚五、索然无味的工作，不然他这么久的奋斗都是为了什么？

    反正不是为了让他在这看着弄在手上的番茄酱生闷气。

    公共盥洗区那有不少人，史蒂文无奈折返，决定回去用纸巾擦擦手算了。刚回到房车前，门“嘭”地一下被打开，他的老伙计拎着个袋子，手上的酱汁在牛皮纸表面上蹭出一大块污渍。

    “快进来，陈！”赫利大喊，“看卡林姆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又一份披萨？”史蒂文没精打采地配合道，“肉酱意大利面？”

    “我以为你们吃过晚饭了。”卡林姆的一头栗色短发从赫利身后冒了出来，“我带了光盘和啤酒，戏剧之夜，来不来？”

    比起电影或者戏剧史蒂文现在更想看看随便哪个公司发布的招聘职位表，不过朋友们的好意也不好拒绝。于是三个人回到房车里，看赫利捣鼓他那台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放映机。

    “这是什么电影？”史蒂文问。

    “不知道。”卡林姆非常实诚地回答，“我有个朋友在幻象娱乐，他给了我这些拷贝，说这玩意‘酷毙了’，你必须得看看。”

    “可千万别是《反恐特警组》。”赫利一边调试设备一边吐槽，“幻象娱乐出品的这破片子我跟我女朋友都觉得无聊透顶，后半部分动作戏声音太大让人想睡都睡不着。”

    卡林姆扶额：“你带女朋友去电影院就是为了看电影的？”

    “不然呢？”真.理工男赫利一头雾水。

    他鼓捣半天，光盘驱动终于弹了出来。史蒂文摸摸袋子，里面看起来有一打光盘，他从里面拿出一张，上面用小标签贴着“N.A.”，后半部分已经彻底模糊不清。

    “N.A.？这是片名？不适用（Not Applicable）？”赫利咕哝着把光盘塞进放映机。

    “我觉得可能就是单纯没取名吧.....”

    屏幕开始亮起来，三个程序员停止了他们不着边际的讨论，一人拿着瓶啤酒挤在狭小的沙发上乖乖坐好。

    “每天上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孩子们都会到巨人的花园里去玩。”一个画外音轻柔地说，“那可能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花园了。”

    镜头从一只宣告春天到来的燕子开始，它停留在学校外面的一棵大树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下课的钟声响起，孩子们的喧闹声“哗”的一下四散开来。他们背着书包，呼朋引伴，嬉闹着离开校园，踏上回家的路。燕子也随之而起，翱翔在天空中俯视着这个宁静的小镇。

    “我觉得我听过这个开头。”卡林姆挠挠头发。

    “王尔德的《小气的巨人》。”赫利灌了口啤酒，“我们干嘛要看这种童话故事，幻象娱乐看起来终于准备去抢迪士尼的生意了。”

    “也许是改编作品。”卡林姆尴尬道，“小气巨人大战机械哥斯拉什么的。”

    史蒂文没说话，在影片开始的一分钟后，他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春天已经降临到了这个看起来仍处于中世纪的欧洲小镇，孩子们的笑声席卷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转过街角，绿色的藤蔓植物下掩盖的是酒馆的招牌，隔壁成衣店挂出一件格子衬衫作为看板，面包店干脆以香气令人驻足。街道上零散的走着几个行人，大家走得都慢悠悠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意。

    镜头紧跟着燕子，而燕子追随着孩子们。他们三五成群地冲向镇子外，穿过一片已泛出新绿的原野，越过去年秋天就插在这里、现在显得有些破破烂烂的稻草人，最后拐进一片不算茂密的森林。就在不远处的一栋小房子边上，有一朵玫瑰挤出了矮小的篱笆，半开半掩的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伙计们，你们觉得这是实景拍摄吗？”史蒂文问。

    “要是录像棚那成本也太高了点。”赫利示意他看向荧幕里场景的后半部分，稀疏的林木把日光割碎成片片光斑，在间隙里所能看到的狭小天空中甚至有云在流动，“而且我觉得幻象娱乐的CGI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迪士尼大概也不行。”他补充道。

    “这个导演是个走运的家伙。”卡林姆不负责任地点评，“上一个找到这么完美的取景地的是哪部电影？《魔戒》？”

    很快这个论断就被打破了。

    就在玫瑰生长的地方，篱笆上破掉的木板给孩子们留出了适合出入的洞口。一入花园，眼前便是一树花团锦簇的桃花，而像这么漂亮的桃树这里有足足十二棵。地上的草坪软得像是上好的丝绒垫子，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小花作为点缀。燕子在花丛间穿梭，小鸟于枝头上歌唱，孩子们停下游戏聆听，如果地上有什么地方可称为天国，那一定就是这里。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巨人回来了。

    “哦我天，这是科林.法瑞尔！”卡林姆惊讶地喊了出来。

    这巨人看起来很高——足有三四个孩子那么高，一个整体放大版的科林.法瑞尔，摄影机都没法完全把他框进去。他阴沉着脸，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非常不高兴。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科林——巨人没好气地问。

    孩子们一哄而散，为防止花园再被打扰，气呼呼的巨人在大门上挂了个“不准擅闯，违者法办”的牌子。

    “这又是怎么拍的？”史蒂文又问。

    “......大概是借位。”听起来这话赫利自己都不信。

    紧接着就到重头戏登场。巨人扭头回到自己的房子，而春天跟着被驱逐出花园的孩子们一起离开了这里。雪与霜重新挂上了巨人的屋瓦，已然含苞待放的花朵也紧紧闭合自己的花瓣。小鸟在寒冷的北风中打个喷嚏，忙不迭地飞走了。整个花园被肃杀之气笼罩着，只留小气的巨人像恶龙一样独守着自己的宝藏。

    “......”赫利和卡林姆谁也没再说话。

    剧情很快来到结尾，巨人终于发现是这些孩子们带来了春天。他悔恨交加，但春天已然不再光顾。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孩偷偷回到花园，却因为爬不上树哭泣了起来。巨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轻轻地把他抱起来放在树杈上。一瞬间，原本被积雪覆盖的树木瞬间焕发了生机，一下子就开出了满树的鲜花。

    “这是.......”史蒂文说到一半就被赫利打断了。

    他捏着啤酒罐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他妈见过最棒的CGI。”

    沉默，沉默在房间里盘旋，沉默是晚高峰的金门大桥，漫长，且堵塞。

    《小气的巨人》、《白雪公主》、《灰姑娘》、《冰雪女王》、《韩赛尔与格蕾特》……袋子里总共有十二张光碟，十二个童话故事，每一个都是一场长达十几分钟的惊吓。影片里的每个细节都透露着刻奇与荒谬：略无新意的风格设计，丝毫未改的童话剧本，乱七八糟的镜头语言，总共就俩的演出人员。

    以及高到难以置信的还原度。

    没人能想象仅仅两个演员就能支撑起整部片子，连一个多余的角色都没有。2000年，科林.法瑞尔拍摄了一部名为《狙击电话亭》的电影，81分钟的时长里近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只有他一个人在透明的电话亭里飙戏。但很显然，其他推进剧情发展的人物也是必要的，包括但不限于警察队长、幕后凶手、主角的老婆和情人等等。而这十二部短片最离谱的地方在于，其中的每一个主要角色都由科林.法瑞尔或杰瑞米.雷纳扮演。

    甚至包括女性角色。

    当看到《青鸟》中反串米狄尔的科林时，史蒂文的脸就已经开始抽搐，抽搐的频率最终在扮演《灰姑娘》中的辛德瑞拉的杰瑞米出场时达到顶峰。赫利比他强一点，只是持续发出一种类似煤气灶打火般快背过气的笑声。至于卡林姆，很难说他正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毕竟他手里的啤酒已经有十分钟左右没再动过。

    对于演员来说，女装并不能算是多么不可接受的事情，在百老汇或者伦敦西街，戏剧演员们对于这种事驾轻就熟，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演员的基本素养。

    但令此次女装演出格外吊诡的是，按照片中的演员表，大家明显知道两个女装的演员是杰瑞米和科林，可没人能否认荧幕中呈现的就是两位女性。这种神乎其技的化妆技术与令人惊叹的特效技术相互叠加，最终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冰雪所做的宫殿通体银白，太阳为其镀上最为耀眼的油彩。在繁复华丽却确切真实、似乎触手可及的冰雪王座映衬下，科林扮演的冰雪女王冷峻的面庞依旧美艳动人，令人甘愿冒着被冰封的风险也要一亲女王芳泽。

    林间的糖果屋甜美诱人，整个房屋由香喷喷的面包构成，窗户则是晶莹透明的糖块。杰瑞米扮演的格蕾特看着自己已经急不可耐开始大嚼的兄弟，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被遗弃的忧愁并未侵染她的面庞，聪慧的光芒仍在她的眼眸中闪耀。

    “这真的是杰瑞米雷纳对吧？”

    赫利把《韩赛尔与格蕾特》又倒回去放一遍，找到一帧画面定格住。镜头里的少女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脸还有点婴儿肥，淡金色的头发简单地梳成马尾。她穿着整洁但不甚合身的格子连衣裙，此时正一手拎着裙子，一手准备把手里的烤盘抡到巫婆的脑袋上。

    史蒂文木着脸去搜资料，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两张打印好的照片回来，整齐地贴在屏幕两边。

    其中一张是《反恐特警组》的剧照，照片上杰瑞米穿着作战服，带着喉麦抱着枪，淡金色的头发张牙舞爪地支棱着，正对着镜头比中指。另一张看起来像是梳着妹妹头的小姑娘，她穿着圆领套头卫衣，笑起来呆萌可爱。

    “这是什么？”赫利问。

    “这张是剧照，这张是小时候的杰瑞米.雷纳的照片。”

    史蒂文指着两张照片和屏幕中身着连衣裙的少女：“容我介绍，青年的杰瑞米雷纳、少年的杰瑞米雷纳、童年的杰瑞米雷纳。”

    跟IE浏览器一样卡顿半天的卡姆林终于有反应了，他直接笑到从沙发上摔下来，手里的啤酒洒了一身。

    笑出眼泪的赫利一边抹脸一边往后快进，屏幕上的老巫婆正拿着她的法杖气急败坏地跟格蕾特互殴，他把女巫的特写定格并放大，三人又是一阵爆笑。

    “先生们，老年的杰瑞米雷纳。”卡林姆笑到捶地。

    这片不仅有反串，甚至还一人多角，属实把该省的钱省到了极致。

    如果说杰瑞米的圆脸让他不管哪个年龄阶段的女装都只能局限在邻家女孩的可爱风，科林的美则可以说是艳丽而尖锐。他扮演的冰雪女王面容瘦削，踩着一双银白色的细高跟，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正在玩七巧板的小男孩。

    “加伊，我的孩子。”女王声音清冽，“当你拼出‘永恒’两个字的时候，你就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到那时，你就自由了。”

    卡林姆捂住心口：“噢妈妈，我恋爱了。”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伙计。”赫利调侃道，“你也许没你想象得那么直。”

    两人就卡林姆的性向问题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并最终上升到人身攻击，史蒂芬对此习以为常，他把影片的声音调到最大，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这些短片所呈现出来的特效，是现在的影视特效技术能够企及的吗？

    随着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影视界的特效技术也在不断登上新的台阶。1975年，为了拍摄《星球大战4：新希望》，乔治.卢卡斯在加州建立了工业光魔，自成立以来，这家公司就一直是影视特效行业的最高水准。而工业光魔的存在也不是孤例，彼得.杰克逊与好友在1993年成立了维塔数码，后者在其导演的《指环王》系列中大放异彩，一举奠定了在影史特效行业的地位。

    史蒂芬算是《星球大战》系列的忠实粉丝，刚刚上映的《指环王二：双塔奇兵》也去影院看了不下三遍。如果说星战系列囿于时间太早现在看上去略显滑稽，双塔奇兵的圣盔谷之战则绝对震撼，一万强兽人大军密密麻麻地列于城墙之下，这场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心惊胆战。

    但与上述公司的作品相比，这些短片仍然能在特效界脱颖而出，无他，唯真实尔。

    影片的拍摄看上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角色谈话就定点拍摄，角色移动就跟着乱跑，不讲究什么构图，连正反打和特写镜头都很少有。可正因如此，镜头中才可能出现场景的任何部分，天空中的流云、路边的奇异花草、叽叽喳喳聊天的鸽子，即使在背景中，它们依旧按照自己的设定表现着，而不仅仅只有演员交互的部分才做出反应。

    再说回演员本身。一般来讲，反串不过是穿上不同性别的衣服，化上与之对应的妆容，仔细一点的化妆师会为男演员们遮挡喉结、贴上假胸，女演员们则束紧胸部、加宽肩膀，角色差距大的可能还会在体型上动手，可无论如何都还能看出演员本身的痕迹。

    但看看这些短片，反串的男演员们身量修长、体态风流，怎么看都完全是女性。他们的颜值丝毫不逊好莱坞一线女星，一颦一笑都十足让人动心，就连声音都没有捏着嗓子的矫揉造作之感。

    谁能想象到，就在上一部电影里，俩人还一身荷尔蒙爆棚的□□，在铁轨上打得不可开交。

    “史蒂芬？史蒂芬！”赫利堵着耳朵，好不容易才把史蒂芬叫回神，“我们吵完了，麻烦把声音关小点。”

    “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对这些片子报以尊重。”史蒂芬慢吞吞地把音量调小，“这的确是我见过的最棒的CGI，可能也是历史上最棒的。”

    “你说什么？哦，我也觉得特效很棒，不过其他部分实在是太扯淡了。”赫利把堵着耳朵的手放下，“到底是谁拍的片子？”

    卡林姆给他幻象娱乐的朋友去了个电话，得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复。

    “据说是科林法瑞尔本人准备拿去内部推介会的片子，不会公开放映。”

    “内部推介？这片子？只有特效值得推销吧。”

    史蒂芬则有不同看法：“不会公开放映？那太可惜了，这些短片绝对会引起轰动的，把它挂到个人网站上去怎么样？”

    “就算是再烂的片子也有版权问题。”

    卡林姆想了想，给出一个建议：“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视频网站，挂上免责声明。要是真的侵权了我们就删库跑路。”

    “危险发言，不过我喜欢。”赫利举手赞同，“就像那句老话说的，程序和程序员只要有一个能跑就行。”

    这跟他预想的私人论坛可不一样，史蒂芬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头疼了。

    “你的频道（your channel）准备叫什么？”

    “......不然就叫你的频道？”卡林姆挠头。

    “这是我听过的有史以来最敷衍的名字。”史蒂芬忍不住叹气。

    “不然叫什么？你的管道（your tube）？你的网站（your web）？你的视频（your video）？”

    “我觉得你的管道挺酷。”赫利举另一只手赞同。

    “总之先让我们把网站搭起来再说。”史蒂芬绝望地抹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