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这些事情已经是立春之后过了好几日,再次见到郑泽时他同我说的。原本约好第二日休沐时大家一起去喝些酒放松下,但那天到很晚,始终不见郑泽踪影。”

    当时同僚们还取笑他,说这人生了儿子立马人就抠门起来。儿子才刚出生就已经筹算着给孩子攒老婆本了,连说好请客吃饭都不来。

    但是第二天,郑泽依旧没来。

    第三天依旧如此。

    直到第四天,终于等来了郑泽上衙。

    同僚取笑他:“这不郑泽吗?你小子一声不吭跑哪儿去了?得个孩子乐疯了,钱都不赚了,都不来当值了?”

    旁边人也调侃:“郑兄,不是说好请客喝酒吗?怎么这几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那天太阳分明很大,但郑泽止不住的冒冷汗。

    他没有说话,勉力勾弄嘴角,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那神情实在太过古怪,同僚们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再言语。

    郑泽见没人说话,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行尸走肉一般去找知府。

    知府见他这样子,也被吓了一跳,先让他坐下,问:“你前些日子不是才喜得贵子吗?我想着你应当是家里有事要忙,这些日子没过来便也没说你什么,可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家里发生天大的喜事,却能给自己弄成这副神不神鬼不鬼的样子?”

    见郑泽两眼呆滞,似乎根本没听进去,知府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逐渐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你这是……”

    连续晃动的手牵扯郑泽的思绪,他像是溺水者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抓住知府的手,给知府人都弄懵了。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大人!我妻子是鬼,求求你救救我!”

    知府怔住,不明白郑泽这是怎么了。

    他并不觉得郑泽妻子是鬼。

    从前郑泽的妻子便时常会来送饭,大家都见过。看着温柔贤淑,格外体贴。大家都说郑泽也真是有福气,娶个媳妇娘家有钱,官场上能帮上他不说,还如此贤惠得当。

    只是后来因为怀了孩子,这才见的少了。

    “大人你信我,她真的是鬼!她把自己爹娘都杀了,可是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尸体,还能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叫我回房睡觉!”

    郑泽声音颤抖着,把当日发生的事情和知府讲了一遍。

    这些事情太过玄妙,郑泽现在看着精神恍惚,知府未必就能保证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知府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关心道:“郑泽,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郑泽突然破防,全然不顾什么上下级,甩开知府的手,大喊道:“真的,我没有骗人!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太累了?我一点都不累,我看的清清楚楚,看到她……”

    “夫君,你怎么还不回家呢?”

    细细柔柔的女声冷不丁从门口传出。

    明明屋里阳光温暖,但不知为何,知府打了个寒颤,循声看去。

    郑泽整个人则像被冰冻,凝固在原地,慢慢地转过头去。

    知府甚至能听到嘎啦嘎啦骨头转动的声音。

    郑泽的妻子就站在门口,在屋檐下阴影处扶着门框,一脸担忧地看着郑泽:“你不是说要午睡吗?怎么偷偷跑出来了呢?叫我一顿好找。”

    她伸出手招了招:“夫君,我们走吧。”

    知府莫名感觉一阵阴风吹过,浑身鸡皮疙瘩绽开。

    郑泽的妻子走路怎么一点声都没有的?

    郑泽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他回头深深望了知府一眼。

    那一眼饱含太多无法言语的情绪,知府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恐惧,绝望,和决绝糅杂在一起,让人浑身战栗。

    郑泽慢慢地抬起脚步向妻子走去。

    知府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哽在喉头,没有讲出口。

    他亲眼看着夫妻二人离去。

    在那之后,郑泽再也没有来过衙门。

    *

    鱼娩问:“那你后来去郑泽家看过吗?”

    知府忙道:“当然!”

    郑泽妻子一走,他就带着衙门几个壮丁去了郑泽家,誓要解救郑泽。

    然而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开。

    几个人商量了下,要不干脆撞开门看看得了。

    然而不论用多大的力,都没法撞开那扇门。

    仿佛有某种力量从内里禁锢了这座宅院。

    直到将里面的活人消化完,这扇门才会重新开启。

    徐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是要带我们去郑泽家?”

    知府摇头:“我再怎么样也是地方父母官,肯定是疫病要紧,至于郑泽,只是出于我个人的请求。还请仙官帮我看看,郑泽还有得救没。”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么久过去,郑泽就算有天大能耐,也早就被妖怪吸干了。

    鱼娩拽了拽徐凌的袖子,问:“妖怪真有这么大能耐吗?”

    徐凌扫了她一眼,似乎是在问‘你不是不说话了吗?’。

    鱼娩冲着他粲然一笑,是标准的八颗牙齿。

    徐凌别过眼,恰好是知府那个方向。

    知府清楚地看到他笑了。

    知府:“?”

    徐凌道:“自从魔渊接手了所有妖的统辖,加之两界被海域隔开,魔渊很少与凡间往来。魔渊禁止妖怪烧杀抢掠,为祸苍生,故而这百年来魔渊,灵域,极海之滨和凡间互不干扰。但是……”

    鱼娩接着说:“但是!也有一些不服管教妖精,为了区分咱们统称他们为妖鬼。他们没有入魔渊管辖,而在其他几界游荡,屡屡作恶。灵域他们肯定是不敢去的,极海之滨又是隐士大能地盘,所以流亡的地方只能是凡间。”

    “你方才所说的郑泽应当是被妖鬼缠上,但是缘由还未可知。同样,也不知道这场疫病和缠着他的那个妖鬼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知府听明白了,连连点头称是:“希望两位仙官此行能够解决此患。”

    鱼娩此刻在知府心中的地位已经从狼妖一路提升,变成了仙官。

    至于两人之间的捆绑,也成了某种闺房之乐。

    知府心道:可能这就是灵域吧,有够开放的。

    一路摸清楚汴城发生的事情,车轱辘也骨碌碌停下。

    避难所到了。

    知府拿了两条帕子递给二人:“这病传染性很强,知道你们厉害,但是多少还是防护一下。”

    徐凌愣了下,从知府手中接过。

    他回眸看了鱼娩一眼。

    鱼娩又眉眼弯弯地一笑,举起了自己的手,示意他自己现在正在被绑着。

    徐凌思忖片刻,拿了一块帕子遮住她下半张脸。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咫尺可闻。

    鱼娩眨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在鱼娩的世界里,很少有害羞这个词的存在,她专注地盯着徐凌的眼睛,直到徐凌先垂下眼。

    少年抬手,将两根细细的带子绕到她脑后,甚至不用看,指尖灵活地在她身后绑结。

    鱼娩能够看清他细长柔软的睫毛,微微上翘的弧度,和干净利落的单眼皮,以及眼角那颗泪痣。

    面纱被风轻轻吹起,先扑面而来的少女的馨香。

    对于鱼娩而言,徐凌已是自己送入虎口的待宰羔羊。

    她是主动的那个人,却先闭上了眼睛。

    徐凌的指尖在她脑后顿住。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少年的喉结清晰地滚动一轮。

    知府已经看呆。

    这样无视他真的好吗?真的一定要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吗?你们有什么闺房之乐就不能关上门来自己进行吗?

    鱼娩哪里会在乎这些,她只在乎能不能多活一天。

    唇瓣触碰,戛然而止。

    少女以很快的速度回收了自己的吻。

    她满怀信心地在识海中搜寻,却存活天数依旧是一天。

    鱼娩:“?”

    嘴角弧度骤然拉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徐凌,忽然意识到。

    合欢蛊是不是有毛病?

    隔着面纱那就不叫亲了吗?

    这世界对的起她的努力吗?

    知府咳了一声,问:“你们还要一起进去吗?”

    徐凌沉默片刻,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给她把那个结绑好。

    他抬手拉动发带,拉着俨然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池鱼娩跟着知府往里面走去。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刚才的事。

    知府拉开一道缝隙,人过中年稍显肥胖的身躯挤进去。年轻的少男少女紧随其后。

    知府解释道:“疫病爆发之后,朝廷派了很多大夫过来,皆感染重病,不治而亡。太医院判断此病应是不治之症,培养一个资历深厚的太医又极不容易,于是朝廷在此地建立避难所,所有感染疫病的人都统一移居到此处,和正常百姓做出隔离,除了送饭的,没人会来这里。”

    至于朝廷则不再派人支援汴城,摆明就是放弃了这些感染疫病的百姓。

    事到如今,朝廷能做的,也只是确保大部分人的安全。

    “隔离开后,也确实很少再有人感染,只是汴城也从从前的繁华之地,变成了一座鬼城。”

    城里的人不能出去,城外,除非是上层派来治理疫病的人,也一律不能进来。

    被关在这里的,可能是很多人的父母,也有可能是很多人的孩子。

    知府站在门口,不再往里去。

    徐凌和鱼娩路过这些人时,仔细查看他们的症状。

    徐凌翻过一人手腕,伸出手号脉。

    片刻,他皱起眉头。

    “这些人的脉象并无不妥,脉象虽然微弱,但是跳动平滑有力,并不像人们所说的,病入膏肓之症。”

    鱼娩睁大眼睛,仔细看着。

    忽然,徐凌扣着的那只手腕翻过来,躺着的男子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

    徐凌下意识地将鱼娩和此人隔开。

    所幸那人并非要伤人,他好像只是想从床上爬起。然而因为重病,浑身没有丁点力气,试了几次都无力地倒下。

    他半个身子都跌出席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睛看向徐凌二人。

    缓了很久,男人气息微弱地道:“你们是大夫吗?”

    徐凌轻轻颔首。

    男人身下的褥子还完好,应当送进来没多久,所以气息尚存。

    他伸出手,想要拽两人的袖子,却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许久,他积攒了些力气,哀求道:“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

    知府也于心不忍,他认出了男子身份,说道:“不是不想救你,如果有办法,我们谁都想救人。”

    男子的眼睛转了许久,才品懂知府的意思。

    刚刚亮起的眼睛有一次陷入沉寂。

    避难所内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悲伤沉痛。

    少女清脆的声音冷不丁在偌大的屋内响起。

    鱼娩不解:“你分明没有生病,为什么觉得自己病了呢?”

    三个人,六双眼,齐齐看向池鱼娩。

    知府不解:“仙官,这是何意?”

    鱼娩用拳头指了指躺着的那人:“他看着除了很久没吃饭,没什么营养快要饿死之外,并不像得了什么重病呀。”

    “怎么可能?我们这座城病了这么久,他有没有生病我们能不知道吗?”知府不信。

    鱼娩又问徐凌:“你也觉得他们生病了吗?”

    徐凌没有说的很肯定。

    因为从脉象上来说,这些人确如鱼娩所说,看着只是虚弱了些,应当是许久没有补充营养的缘故。

    可这些人看起来又确实感觉药石无医,没几天就要死掉的样子。

    “你看到的这些人是什么样子?”

    徐凌重新看向草席上的百姓,沉声道:“面颊凹陷。”

    鱼娩嗯嗯:“感觉像饿的哈。”

    “印堂发黑。”

    鱼娩嗯嗯:“太久没洗脸了哈。”

    “嘴唇苍白。”

    鱼娩嗯嗯:“太冷了冻得哈。”

    徐凌沉默了一阵,道:“这些人看起来都很痛苦,感觉时日无多。此地蔓延着一股死气和病气,分明就是重病之兆。”

    “可是在我眼中,这些人看上去只是衰弱,并无病气。他们看上去也并无痛苦,只是安静地躺着。”

    就连刚才从床上爬起来要拽两人袖子的病患,在鱼娩眼中也只是虚了些,并不觉得他很痛苦。

    所以,造成他们两人看到的东西截然不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你可以试着把清心丸给他们吃一粒。”鱼娩提了个建议。

    清心丸驱退邪祟,副作用小,无非就是售价贵了些,可徐凌有的是钱呀。

    况且像徐凌这种整天以天下事为己任的正经人,肯定舍得出这个钱啊。

    鱼娩轻飘飘地提了一个大计划。

    事实证明两人互看不对眼这么多年,还是很了解彼此。徐凌没说什么,便用传讯尺转了几瓶清心丹来。

    他捻起丹药,塞进了方才还有意识的病人口中。

    求生欲促使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咽下丹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徐凌忽然出声:“你看到了什么?”

    鱼娩睁大眼睛看了看,道:“感觉好了不少,应该是营养没跟上,多吃点大补的,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

    徐凌听完,却是沉默。

    鱼娩好奇问他:“你呢?你看到了什么呀?”

    徐凌道:“依旧是从前那副摸样,形容枯槁,看上去异常痛苦。”

    “那么问题就来啦。为什么我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呢?”鱼娩又问,“所以你是相信你的眼睛,还是相信我的眼睛呢?”

    知府闻言道:“姑娘,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时日无多,为什么偏偏只有你看他们什么病都没有?”

    鱼娩抿抿唇,问徐凌:“你呢?说话呀,哑巴啦?”

    徐凌的目光落在她眼睛,他抬手,并指在她眼前划过,荧光在他的指尖和鱼娩眼前亮起。

    池鱼娩并没有中幻术。

    知府生怕徐凌真以为这些人没病,撂挑子不救了,急道:“仙官,你不信你自己的话,也得相信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呀。大家都这么觉得,能有什么错吗?”

    是的,大家都这么觉得。

    就像池鱼娩,大家都觉得她目无法纪,行事乖张,像是条无人管教的疯狗。

    可徐凌知道,她除了有的时候看着有病,说话从来不过脑子,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臭名昭著,恶贯满盈。

    所以大家都觉得,就一定是真相吗。

    徐凌的指尖落下。

    他道:“去郑泽家看看。”

    知府急忙问:“那这些人呢?不救了?”

    徐凌道:“送饭过来,先保证他们都能吃到东西。”

    知府两眼一黑,就要晕过去。

    真不救了?

    他看向池鱼娩的目光更加一言难尽起来。

    鱼娩又从那个热心肠的仙人变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妖怪。

    “糊涂啊!”他低声道。

    简直美色误人!怎么这个妖怪说什么他都听,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信呢?

    他面色痛苦地带着两人离开此地,重新上车。

    马车转动,缓缓驶向郑泽家。

    鱼娩眨眨眼,问:“你是怀疑这场疫病是从郑泽家里蔓延出来的?”

    徐凌沉吟片刻,道:“是。但是并不确定,需要看过之后才能知道。如果汴城疫病是有妖鬼作祟,而我们又知道这个妖鬼曾经纠缠过郑泽,或许去看看会更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能否看出什么门道,谁也不知道。

    知府闻言,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道:“你要说这场疫病是从郑泽家传出,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回忆道:“因为这个病人们一开始都当成头疼脑热,并未上心,直到后面无论用什么药都没用,人们才慌乱起来。而当时手下统计过哪一出患病人数最多,我们需要将这些人带离主城,集中起来。”

    “我依稀记得,当时患病人数最多的,就是郑泽那条街。”

    “郑泽本人呢?他也生病了吗?”

    知府摇头:“他们家那扇门在他离开衙门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打开过。”

    现在里面的人是生是死都还未可知。

    马车停下,车夫提醒三人已经到了,在知府将要抬手掀开车帘之前,车夫死死地将车帘拉住。

    颤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慌,从马车外传来。

    “大,大人,要不咱们走吧,这条街看着跟有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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