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话音刚落,知府就肉眼可见的六神无主。
他重重吞了一口唾沫,目光落在身边两位自称灵域来的仙官身上,意识到别人只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在两人面前得撑得起做长辈的颜面。
于是知府壮着胆子问:“你胡说八道什么?光天化日哪儿来的鬼?”
车夫如果不是心里憋着一股劲,早吓晕了。他吞吞吐吐道,“要……要不您出来看下?”
他回身就要拉开车帘,知府比谁都反应快,嗖一下上手死死拉住。
车夫:“大人您不是要出来看吗?”
知府:“我再想一下。”
车夫:“您也怕的话,要不咱们就打道回府吧,这地方看着就不对劲。”
知府又死要面子:“回什么?容我想一下。”
鱼娩本来觉得自己就够让人沉默,没想到知府还是个卧龙凤雏。她扯开知府,一把掀开车帘——
阴冷的风扫过长街。
给鱼娩的胳膊扫起一阵的鸡皮疙瘩。
徐凌紧随其后下来,两人一同往巷子深处看去。
往日繁华的长街因为疫病的缘故,看起来一片死气。
然而却有一户人家例外。
那户人家大门敞开,门口站着俩人。
也许不能称之为人,他们皮肤生白,没得半点肌肤纹理。比起皮肤,其实倒更像是平滑惨白的纸。身形瘦长如面条,侧面更是瘦薄的仿佛一吹就走,没什么体量感。
鱼娩看到了他们,他们也察觉到了这条街出现人的气息。头颅转动,漆如点墨的两双眼对上了鱼娩的目光。
几乎是同时,鱼娩向后抬手,将整个马车推出小巷。
她反应太快,甚至知府的手还没有触碰到车帘,就和车夫连同整辆马车被推开。
徐凌望着她抬起的手,眼底是一丝若有所思。
马车飞出去的同时,小巷的结界悄然闭合。
鱼娩忽然怔住。
结界闭合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周围好像多了许多人。
再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挽上徐凌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鱼娩心安理得地挽的更紧了些。
徐凌没骂她,却提醒道:“你的衣服……”
鱼娩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暗红的嫁衣。
红的像鲜血染就,压抑而不详。
这身嫁衣看上去并不算华丽,什么金线银线更是没有,但每一处裁剪都很平整,更是格外贴身,除了胸前有些紧,其余完全是按照鱼娩的身形来缝合,仿佛给她量身打造。
虽然没有珠玉,但并不意味廉价,相反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
可惜鱼娩并非赏花之人,更不喜欢大红色。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扯了下身上的衣服,居然不动分毫。
她抬头,望向郑泽家的院门。
刚来时看到站在郑泽家门口的那两个人影此刻似乎因画龙点睛而鲜活起来,两人迎来送往,好生忙活。
直到黑豆眼再次与两人对视,瘦长人影迎了上来。
嘴里反复嚷嚷起:“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其中一瘦长人影上来就挽住鱼娩空着的那只手,另一个瘦长人影上来先是看了徐凌,再往前挤了些,想把徐凌挤开。
徐凌沉默了下,纹丝不动。
瘦长鬼影也沉默了下,看了看两人挽着的手,又用尽全身力气去分开两人。
依旧无事发生。
瘦长人影道:“大人,您舍不得女儿可以理解,可眼看着吉时就要到了,耽误了新娘子入洞房那是大不吉利的!”
鱼娩惊呆了。
她是新娘可以理解。
凭什么直接给徐凌晋辈分啊。
瘦长人影不断催促着。
两人都没动。
直到郑泽家的宅院乍起第一声锣鼓声。
四周景象像是被打碎搅散,扭曲抽离。
鱼娩的眼前漆黑一片。
她看不到面前的东西,看不到光,甚至看不到自己。
月隐,喜乐像是一笔拖行的墨迹,似断非断,在这春夜里半死不活的吹着。
另一只手还能清晰感受到他人的胳膊。
鱼娩下意识地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
和鱼娩对面而立的那人,仿佛看不到鱼娩身边的男人,脸上挂着阴冷的笑,伸手抚平了身上喜服的褶皱。
人群的观礼者们议论纷纷。
“旁人都是白天结婚,哪有大半夜结婚的道理……”
“小点声,这看着哪像人啊。”
“娘我害怕……”
他们仿佛看不到新娘子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只知道新人夫妇似鬼非人,而看不到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徐凌。
徐凌先低头看鱼娩。
少女琥珀色的眼无意识地大睁,左手耷拉在身侧,像是在原地罚站。
她脸上涂了秾艳的色彩,嘴巴因为点了红,看上去丰润又多情,微微上翘的唇珠透露着娇嗔。这诡异的色彩本应如揉乱的白纸惊悚可怖,在她脸上却依旧艳丽。
人群中又嘀咕:“新娘子看着挺漂亮一小姑娘,真是可惜了,跟鬼成亲只怕没得什么好下场。”
“想多了吧……长这么好看要么是仙子,要么就是鬼呗,出现在这儿的还能是什么?说不定是哪儿来的艳鬼。”
喜娘已经将两张薄薄的信笺呈到月老像下,诚心地祷告许久,又月老像前抛下两枚铜钱。
待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停歇,喜娘拍着手欢喜道:“正是花好月圆的卦象,恭贺二位新人。事不宜迟,趁着今日良时,快快礼成,别耽误二位新人入洞房。”
她唱起:“一拜天地。”
鱼娩感觉自己的头被无法抗拒的外力推压着,强行逼她去低这个头。
她脖子僵硬着,以微小的幅度沉下。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捏着她的后脖颈,将她稍稍低下的脑袋重新提起来。
像是提起一只年幼的奶狗那般。
喜娘的声音随之不悦起来。
她灰白的眼紧盯着徐凌,盯着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死气沉沉地念道:“二拜高堂。”
观礼的人们终于发现不对:“新娘子怎么回事?怎么不低头啊?”
这话像点燃了引线,喜娘猛地转身看向人群处,那些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徐凌的视线中,那些人接二连三地炸成碎肉,血雾遮盖了他的目光,淅沥的血液洒在他胳膊。
一滴飞起的血溅在少年眼下,化作突兀一笔。
他的手仍没有松开,少女细腻的颈项在他掌心。
“夫妻对拜。”
这次的力度最大,大到鱼娩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和脖子撕裂成两半,似乎有人一定要逼着鱼娩和对面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夫妻对拜。
她终于说话,却是极其不耐烦的一句:“闹够了吗?”
新郎官闻言抬起头来:“娘子,你说什么?”
“我说祝你投胎顺利。”
鱼娩抬手握住自己脖子前面的银锁,也不知取到了什么武器,信手丢出。
在她对面,新郎官被炸成了一地红色布料。
她收回武器,又要再次扔出,将这里夷为平地之时,场景变换。
她被直接弹出了这条街。
鱼娩恢复了视线,她手肘撑地,跌坐在马车前。
知府和车夫两个人躲八百米远,从墙角后头冒出两个脑袋来,远远地喊话:“姑姑姑娘你没事吧?”
鱼娩跟啥事没有似的从地上爬起,拍了拍手掌,提了提裤子,低声骂道:“这妖怪也见见的,非得逼我动手。”
她抬眼,看向两人:“你俩躲那么远做什么?”
知府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腕,和明明一同进去却没有一同出来的徐凌,颤声道:“姑娘,那位道长他……”
鱼娩扬起唇角,轻声道:“他呀,死啦。”
少女轻巧的一声‘死啦’在耳边不断回想,知府更抖得跟筛子一样,停都停不下来。
“你你你把他杀了?”知府感觉自己有点想尿遁。
“没有呀。”鱼娩否定。
知府刚松了口气。
鱼娩道:“我把他吃啦。”
还没松完的这口气差点没上来,给知府噎死。
“这你都信?我看着是妖鬼?”
知府不敢点头:“你看着像仙女。”
鱼娩信他就有鬼了,从银锁里摸出来一东西:“看好了,我跟他一样是灵域来的修士好吗?”
她手心里是一块崭新的玉牌。
成色和色泽绝非仿品,灵域弟子行走世间身上必有此物。
知府激动的眼泪都快掉下来,赶忙从墙后跑出来,人前人后两幅嘴脸:“仙子救命啊仙子,刚才发生什么了?吓死我俩了!”
鱼娩收起玉牌,道:“这条街里的确住着一个妖鬼,但并非是你们所说的引起疫病的妖鬼。”
知府俨然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神情,求知若渴:“您的意思是?”
鱼娩站在结界前:“招致疫病的妖鬼身上都有一股很明显的腐臭味,不论藏到哪里都隐藏不来。”
所以此类妖鬼很少会出现在凡间,因为太容易被发现。可一旦出现,引起的轻则一城沦陷,重则亡国。
“但方才我在里面,并未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
“那这事……”知府问。
鱼娩道:“所以要么就是你们这小城里藏了两只妖鬼,要么就如我当时所说,根本没有所谓的,传播疫病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