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夏秋之交。
地宫赦罪,鬼门大开,亡魂归家。
“……昨日七月十四,就有宫人说夜里听见鬼泣,泠乐宫那边有鬼的动静!”
“真的吗?世上真的有鬼?!”
“今夜阴气最重,岂不是那鬼又要出现了?”
风过,吹动枝叶轻晃,哗哗响。
夜色下潜行的少女从脑海里回忆的对话中猛然回神,惊得肩膀一缩。
她抬起头,看到方才还能瞧见的月亮不知何时已隐没在云后。
天空像靛蓝的屏风被罩了层黑纱,遮得严实,只漏了一小块地方,是月色透出的光。
可姬淮玉瞧着那片被月光映亮的烟云,总觉得当下的环境更阴森了。
“可别乱说,泠乐宫已经有人住了,是刚到奉京的黍国质子。”
“啊?贱黍来的?真想瞧瞧是什么丑样,怎么不给我们见见!”
“嬷嬷说黍地的人都通体黝黑,青面獠牙,会吃小孩的……”
“哎呦,他不会把鬼吓到吧!哈哈哈哈哈……”
“也、也有可能他就是那只鬼!”
站在泠乐宫紧闭的大门前,姬淮玉看着上方覆灰的牌匾,深吸气。
脑中不自觉地又冒出白天听到的对话。
她向来无意参与妹妹弟弟的聊天,可当听见顽劣的王女有“夜探鬼苑”的想法却畏惧不已时,她站了出来。
姬淮玉还没有胆大到不怕鬼,也并非和她们关系好到这个地步,而是定了一场赌局。
——她来探索鬼苑,换得日后清净。
比较能让王女王子们听话的二公主姬琼羽上下扫视她的大姐姐,看着眼前人瘦弱得似乎风吹就能倒,袖口处还隐隐露出未消的淤痕,笑着答应了。
“如果你输了……也就是不敢进鬼苑、行动时被人发现或者编谎话骗我们,那就要乖乖替写今年剩下的所有课业。
“如果你能在夜祭结束之前回来告诉我们真相,就算你赢,三个月内不找你玩了。”
“三个月”。
姬淮玉蹙眉,但哪怕有一时安宁也是好的,毕竟承诺得太久估计她们到时还会毁约。
于是她最终站在了此处。
曾经荒废,如今连杂草都没完全清理干净的泠乐宫。
长长叹出一口气,她才抬手,有些许颤抖但毫不迟疑地推开这扇门。
大门看似紧闭,将其推开却意外轻松。只是刚开了条门缝,就有凉风迎面袭来。
同时带来有东西摔碎的清脆声响。
姬淮玉的动作便停顿住,片刻后她收回手,蜷曲手指搓了搓指腹,又一次深呼吸,然后抬脚走进去。
狭窄的门缝恰好够她通行。
月光太淡,只能勉强环视这座占地不大的泠乐宫。
说是宫殿,其实用小院来形容更合适。
视线最后落在正对面的主殿,屋内静寂如夜,方才那道响声好似错觉。
刚走出两步,恰有风来,卷起落叶擦地而行,刮出细微噪音。
她下意识止步,这时主殿门开了,姬淮玉看向那片阴冷漆黑的门缝,顿时身体僵硬,停在原地。
直到夜风携来一道属于“人”的声音。
“……是谁?”
听出那人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姬淮玉忽然就不紧张了。
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得枝叶咔嚓。
隐在黑暗里的人果然更紧张了。
再次发问:“你是谁?”
音色清澈,听着和她一样,岁数不大。
反正不是鬼,应该是那名黍国送来的质子。
思及此,姬淮玉也有些好奇他的长相。
不过他的反应倒是让人觉得好笑,就算眼神再不好使,也能借着月光看出她的少年身量吧?
“我是……夜游神。”
故意压低声音逗弄,脚下已接近主殿。
转瞬间迈上台阶,抵达殿门口,她蓦地沉默了。
云适时散开,月华倾泻,足以令她看见。
身高还不及她的少年立在那儿,披了一层朦胧浅淡的光,手指紧紧地抠着门板,指尖发白。
额头缠着布条,面容白净。眼睛微微睁大,目光却偏移向下,同时略略侧头,瞳中毫无光彩——不是因为黑夜,而是无法视物。
此刻距离她说出那句浑话也就过了两息,少年听着她的声音,同样反应过来。
他道:“你不是夜游神,你是女孩。”
面前这人放松了些,甚至嘴角上扬,不知为何朝着她微笑。
姬淮玉有点发愣,不能将他的长相完全看清,但莫名觉得他应是好看的。
可能是被声音蛊惑了吧。
温和的语气较之那几个讨厌的小鬼,简直是无比悦耳。
不过他说的话却让人不满。
“怎么?夜游神就不能是女的吗?”
“抱歉,夜游神大人。”
“……”
认错的时候嘴还挺快的。
“您突然到访,是有什么事吗?”
像是真的接受了她的身份,他问得十分诚恳。
姬淮玉觉得自己不装一装反而不对劲了。
“咳……今日乃七月半,鬼节夜。本神游历人间,记录是非善恶。既然你发现了本神的存在,便要老实回答问题,不然记你一过,百年后将押到地宫严惩。”
“嗯。”
他点点头,问了一句:“您要进屋坐吗?”
“不用了,速战速决。”
姬淮玉回头看了看天色,再瞟了眼远方。
她没忘记需要在夜祭结束之前赶回去,而且甘棠还守在岔路。
“你住在此处,可听见昨夜这方位有鬼泣之声?”
在昏暗的光亮中,姬淮玉紧盯他的脸。
可这人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因她的问题回忆了一下,随后开口。
“有。”
竟然真的有!?
他从始至终都很认真,也没染上半点说笑的语气。
搞得姬淮玉不免重新紧张起来,好像世上真的有鬼。
她手握成拳,感受到手心的汗。但还努力稳住,维持自己“夜游神”的形象。
“是哪里…发出来的声音?”
“大概是东南方位,有人哭嚎喊叫,很尖促,每次响了一两声便戛然而止。”
他在描述,而她好像真的在某个瞬间听到了尖厉的人声。
偏偏眼前这位矮她半个头的少年一袭白袍,被同色布条缠着头,眼神空洞,看不清神情,只有嘴在动。
太诡异了。
仿佛他就是那只鬼。
姬淮玉难以自控地浑身一颤,克制住闭眼捂耳的冲动,那声虚幻的尖叫忽地变成身后风在呼啸。
“好…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话音,却已经无力伪装。
此刻她只想离开。
转身前,她看见少年抿了抿唇。
“您…还会再来吗?”
能听出他想问的是另一句,但停顿后还是换了问题。
姬淮玉沉默之后道:“不会。”
风声变急了,将她的衣袍吹得翻飞作响。
相较来时,离去的脚步异常急促。
跨出宫门前,姬淮玉身形一滞。
明明心底的恐惧还未消散,说不清是什么牵引着她回头。
那道白影还立于原处,而云层再次遮月,他渐渐被浓黑的夜浸没。
回到岔路,甘棠果然已经等得焦急。
“小殿下,再不回去就会被发现了。”
“怕什么?父王无非就是鞭笞惩戒,反正不会让我死。”
姬淮玉嘴角扯出一抹笑,说得毫不在意,脚下步伐却飞快。
“呸呸呸,可别在中元节说那么不吉利的字!”
甘棠跟在她身边,留意四周动向。
今夜中元,除了王室遵循旧例要在上极殿进行夜祭以慰亡魂之外,整个宫廷不得有人气,不允许宫人随意在外走动。
正因如此,她们才有机会溜出来“夜探鬼苑”。
夜祭亦有规矩。
最后一项焚香默奠,王与王后在主殿,另设三个分殿,分别是四夫人、王女王子、嫡系宗亲。
峯朝现如今有三位王女、四位王子。其中王后所生的七王子年幼,不能参加夜祭。
所以除了姬淮玉外,这个分殿内便只剩五人外加一名监礼官。
按照计划,香炉中添加了四公主姬幼漪从生母柔夫人处偷偷带来的过量安神香。
姬淮玉疾速赶回时,安神药效还在。她将提前紧闭的窗户打开透气,再回到自己的位置。
于方垫跪坐后,她推醒身侧的二公主。
“……唔?”
姬琼羽懵然醒来,眨了几下眼才彻底清醒,连忙小声叫醒其他人。
姬幼漪则在所有人都醒后又掐了四岁的六王子一把。
养尊处优的王子皮肤娇嫩,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神,就被疼痛侵占了大脑。
“呜哇”一声便开始大哭。
稚童刺耳的哭声瞬间吵醒了监礼官。
他惊觉自己竟然在祭礼中睡着了,先是擦擦额角冷汗,然后看向无端哭闹的六王子。
再连忙起身唤来他的随身嬷嬷,让其哄劝。
嬷嬷牵着姬砀走开,与监礼官隔了一排异母弟弟的姬琼羽无视正哭的胞弟,趁这个时机示意身侧的姬淮玉附耳过来。
后者保持着标准祭礼姿势,正低头垂眸,好似并未察觉。
姬琼羽只好倾身挪向她,已经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怎么样?知道真相了吗?”
姬淮玉闻声侧目,轻微点头。
这下令姬琼羽越发激动,正要再问,殿外却有钟声骤响。
铜钟六鸣,夜祭礼成。
众人叩首起身,各回寝宫。
几位公主王子迫不及待地围住姬淮玉,叽叽喳喳地发问。只是还没听到答案,就被人打断了。
“大殿下,王上有请。”
来者是天子身侧不苟言笑的内侍官,岑允。
他的声音一出,此处便静了。
周围姐弟自发让路,姬淮玉抬起头,隔着她们让出的空隙看向岑允,轻笑道:“有劳岑内官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