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尺惩戒

    寂夜静寥如旧,宫道上一行人正缓步前行。

    为首之人身着暗色夜祭礼服,两侧掌灯宫人手中提的烛火随步伐轻晃,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你说,王上为何在今晚单独召见她?”

    衣装厚重,钗冠繁琐,她走得稳而慢,语气亦是轻而缓。

    躬身搀扶的侍女平静应对:“许是有什么急事。”

    一声低笑,她道:“我就是不明白有何事这么急,非要在此刻召见?”

    随后却叹了口气,话语中不乏怜悯,“希望和其他孩子无关吧,不然昭明会被罚得更重。她又要受苦了,待人回来,你再挑些药送去。”

    “是,王后。”

    另一处长廊,同样对此事感到疑惑的,还有安静地垂头跟上岑允的姬淮玉。

    她皱着眉,实在想不到父王急召的理由。

    这几日其他人没找事,她也没犯错,除非……

    姬淮玉心中一震,除非今夜的事已经被他知道了。

    ——他才会连祭服都没换,就这么等在主殿。

    身后传来岑允进屋后将门阖上的吱呀声,前方帝王冷声下令:“跪下。”

    帝装虽不及正式的祭祀大典那般繁重庄严,眼前肃穆的玄色背影也在这列着牌位、烛火摇曳的殿内使人心生凛然。

    姬淮玉即刻双膝跪地,砸出砰响。

    “父王。”

    她声音恭敬,衣袖遮挡了紧握成拳的手。

    姬潜渊负手而立,面朝殿内供奉的王室先人牌位。

    一旁的岑允弯腰踱步前来,手从袖中伸出时,握着姬淮玉无比熟悉的戒尺。

    学宫的戒尺都是木板制作,即使有王命准允,也不敢真的责罚王室子嗣。

    可岑允手上的那把却由玉制,冰凉坚硬,在她眼中重如千斤。

    只是余光瞄见,已抑制不住手抖。

    “父王!”

    她猛地抬头,这一声含了不解与惊惧。

    姬潜渊没有回头,沉声道:“你今夜溜出上极殿做什么?”

    “父王……”

    姬淮玉忽然磕头在地,叩响胜过膝跪,回荡在殿内人耳。

    姬潜渊袖摆微动。

    “儿臣不敢欺瞒父王,但中元之夜实在害怕……”

    十岁的少女不住抽噎,声泪俱下,像是刚经历了可怖之事。

    “今夜该焚香默奠,儿臣和妹妹弟弟们同入分殿……本是静心叩拜,可脑中突然…突然冒出有人哭嚎喊叫!声音尖厉,扎得儿臣头好痛!

    “儿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醒过神来,身体正往某处走去。儿臣那时害怕极了,赶紧转身就跑,幸好遇上出来追寻的甘棠,这才…这才赶回殿内完成夜祭……”

    姬潜渊静静听着,低头看桌上白烛,他边听边抬起手,指尖拂弄焰火。

    听到最后,动作停顿,任由火光灼痛指腹。

    被烫到的手指自然蜷缩,收握。

    他问:“去了哪?”

    身后少女仍在哽咽,他转过身,看见她小脸涕泗横流时,神情微僵。

    姬淮玉抽泣,吸了吸鼻子,衣袖随意擦过脸颊之后才能回话:“……东…东南方位。”

    铺在地面的另一只衣袖下,紧握的拳因为紧张,已刺痛了手心。

    倏有衣料剧烈摩擦声,衣摆磨过地面,窸窸窣窣像某种阴冷的爬行动物。伴随着帝王的脚步,来到她面前。

    姬淮玉不由自主地猛然垂首,却在瞬间被蹲下身的人捏住下颌,强硬地抬起她的脸。

    她眨了眨眼,泪水漫上眼眶,显露的完全就是小女孩委屈姿态。

    “……父王?”

    就连嗓子也哭哑了。

    姬潜渊不为所动,然而这张布满水痕的脸还是令他恍惚间失神。

    “你很少在寡人面前哭。”

    姬淮玉睁着眼,神色怔然。

    从记事起,姬淮玉就没感受过来自家人的亲密关怀。

    她曾为此不解,明明自己有母有父,可他们一个冷淡一个狠厉,逐渐如此长大,也就逐渐习惯了。

    父王不骂她,但从小就会打她。

    幼时被打,疼痛瞬间占据了所有感官,她会嚎啕。后来,稚子发觉眼泪是没有用的,慢慢地就不哭了。

    虽然有时会为此疑惑,明明她看见妹妹弟弟们哭泣后就会有人哄着劝着,为什么在她身上就不一样了?

    可人嘛,总是不一样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毕竟就连同一个人都会有所怪异。

    像是父王打她向来心狠,却从不碰她的脸,也不会让她脸上受伤。

    要是哪位弟弟下手不知轻重,伤了她的脸,便会和她一起受罚。

    当下,姬潜渊便盯着大女儿白玉无瑕的脸。

    他眯着眼,辨不出神情。

    姬淮玉不知该说什么,闭着嘴默默哭泣。

    像是真的被吓坏了。

    然而即使已经哭花了脸,她仍皱着眉头,眼神暴露出试图掩藏的磨灭不掉的倔强。

    她在对什么表达自己的不屈服?

    他吗?

    姬潜渊骤然甩开她的下巴。

    成人的力气施加给孩子还是太过了,姬淮玉被迫顺着他的力歪向侧方,瘫倒在地。

    她及时以手支撑,才不至于伏趴下去。

    等再挺身跪直,姬潜渊已从岑允手中拿过那把玉尺。

    “十尺。”

    他就这么蹲着举起它。

    “你擅自离殿,以此惩戒。”

    姬淮玉乖巧地伸出手掌。

    内心暗自松了口气,还好,罚得并不算重。

    啪——

    戒尺快速落下,含破空之声,落在掌肉既清脆又沉闷。

    玉的重量携着男人没有收敛的力气砸下来,姬淮玉几乎叫出声。

    她紧紧咬着下唇,默默承受着。

    又是两尺,少女的手心已然变红,甚至微微肿起。

    啪、啪……

    殿内只有击打声回响。

    剩余七尺打完,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掌心透着暗红血色,浮肿出戒尺的方形。

    姬淮玉胸膛起伏不定,她大口呼吸,汗水、泪水、鼻涕混合在脸上,无力擦拭。

    终于结束了,意识模糊中,她听见低沉的警告。

    “昭明,不许再往那里去。”

    哪里?

    姬淮玉深深垂头,似乎没有力气再回应,也无力询问。

    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堆叠的衣袖下,捏紧到极致的拳头正缓缓放松。

    她赌对了。

    那个失明少年说的话是真的,“鬼泣”也是真的。

    而她今夜如果向姬潜渊坦白事实,牵扯出他其他的孩子,就不是十尺这么简单了。

    长方玉尺被向着岑允扔去,他连忙将其接住。再抬头时,帝王已开门大步离去。

    没看地上的人一眼,他赶紧跟上。

    脚步声远去,又有人匆匆进门。

    姬淮玉知道是谁,她撑着一口气,被甘棠扶起,倚靠在她身上。

    “小殿下……”

    甘棠搀着她还在发颤的手,面露不忍。

    姬淮玉摇了摇头,“走吧。”

    嗓音沙哑。

    迈步时脚下虚浮,还好有甘棠稳稳地搀扶着。

    回到未央宫时,主殿已熄了灯。

    两人刚进西殿点上油灯,就有人来敲门。

    “王后吩咐的,给殿下用上吧。”

    “谢王后,谢谢青斓姐姐。”

    “早些休息,别忘了明日还需去学宫。”

    “好。”

    门关了。

    姬淮玉抬头看向走回来的甘棠,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匣,已听了个大概。

    甘棠停在她身边,拿出药膏,轻柔地为她上药。

    药是凉的,但很疼,而姬淮玉不吭声。

    甘棠倒是叹了气,“怎么打在了右手。”

    听见这话,姬淮玉嘴角上扬,举起另一只手晃晃,“你忘了,我左手也能写字。”

    “是是是,小殿下最厉害了。”

    甘棠随意瞥去一眼,却立马握住那只手。摊开,手心一排红色月牙。

    伤口很细,已经不再渗血。

    她张嘴,想说怎么还把自己抓伤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把这只手也上了药。

    翌日,晨光初亮,破天荒的,姬淮玉居然不是学宫最早到的学生。

    她对上姬琼羽一见她便两眼放光的视线,目光扫过还在打哈欠,眼睛都睁不开的姬砀。

    以及两人身后同样目不转睛盯她的姬幼漪。

    刚坐下,三王子姬桓、五王子姬钺也来了。

    然而,她其实只和姬琼羽在一间屋子。其他人年纪小些,还在识文断字。

    眼尖的姬幼漪先一步发现大姐包扎过的右手,瞪大了眼,“大姐姐,昨日父王罚你了?你没说出我们的事吧?”

    “当然不可能说,不然你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姬钺接嘴笑话她。

    “你个病秧子,就算被罚你也是最轻松的那个。”

    姬幼漪白了一眼,懒得理他。

    姬淮玉自始至终没开口,也没看他们。

    于是姬琼羽凑近过来着急发问,“姐姐,快和我们说说鬼苑!那个鬼泣是怎么回事啊?”

    这一问,大家都凑了过来,又在耳边叽叽喳喳。

    “对!到底是什么?”

    “真的有鬼吗?”

    “鬼是不是那个质子!”

    姬淮玉答:“我没看到所谓的质子,但确实听到了‘鬼泣’。”

    “啊?!”

    几人先是失望,再是惊惧。

    其中年纪最小的姬砀扁嘴,看着就要哭出来,“看吧!就是有鬼!昨天在上极殿,我就是被鬼掐了才哭的,嬷嬷和母亲却都不相信!”

    “你别打岔。”姬幼漪朝他摆摆手,无语嗤笑,“也不许哭,我们还要听。”

    几道目光再次同时投射过来。

    姬淮玉煞有其事地继续说:“想知道‘鬼泣’是什么吗?”

    “嗯嗯!”

    她们急忙点头,然后就看见大姐姐抬左手,竖起一根食指在空中晃了晃。

    疑惑的视线顺着那只手指向上看,云白天蓝。再看回来,有风吹过,卷起少女的长发缠绕指尖。风停,发丝便垂落了。

    什么意思?

    众目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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