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帕笛芙夫人茶馆,只有一层楼作为店面的蜂蜜公爵显然更加拥挤,兴奋的学生们几乎将店门堵得严严实实。
艰难推开门的同时,我侧身做了个手势,示意莱拉先进去。她点头,轻声吐出一句“谢谢”,发带纤长的尾端随之翘起,从我唾手可得之处远去,溺入屋内的暖流。
“滋滋蜂蜜糖,吃吗?”在我向前几步,寻着她的背影却被人潮挡住时,她早已从货架上取下一整盒糖,拨开人群重新向我走来。
莱拉将糖举到我眼前,我却在第一秒越过三角状的盒子,直直地看向她的脸——盒子遮住了她的鼻梁以下,我能看见的只有她的眼睛,那线条略微上扬,亮得仿若粼粼波光的,眼睛。
她的目光总是明亮炽热的。
“当然。”现在移开眼睛太过瞩目,我稳住目光,简短地回答:“记得你给我的第一颗糖就是这个,我——不讨厌。”
我下意识地想说喜欢,可喉结滚了滚,没有发出声响。
随着长大,这个词似乎越来越难诉诸于口。就像没见过山火的孩童会说喜欢火焰,希望它缀满枝头,摇曳着奔向他;而大人会说,无论向往与否,地平线的尽头太远,他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
认知是翎羽的缓慢折断,是枷锁与责任并存。
“喜欢”的份量太重了,一旦说出口,我就会与一件事物绑定,受到一些人的揶揄,甚至将把柄以这样简单的方式交送到别人手里。
布莱克必须保持骄傲,必须杜绝一切跌落神坛的可能性,即使反抗、改变这个世界的构筑规则。
所以即便幼时,我也未曾妄言。
除了——1977年初春。
我的鼻息搅动了玫瑰的气味,星辰的倒影跨越数里,在天文台玻璃上留下斑驳的生命力,轻易搅乱了我的意识。
或许不止星光,是天空过于低沉,脚下的陆地太过遥远,是我意识到……我渺小得无法牵动尘埃。
记忆的慢镜头里,我无所顾忌地、笑着对莱拉说,我喜欢玫瑰。
我真的——喜欢玫瑰吗?
我不知道。
但我喜欢她的笑容。
“不对哦。”莱拉忽然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小声反驳道:“第一次见面那天,我给过你柠檬雪宝,可惜你不喜欢。”
“但我敢肯定我没有说讨厌。”
我平静地眨眼。那段久远的误会自近乎被遗忘的一角浮出水面,隔绝了升起的水沫,直奔唯一终点。
是时候做个解释了。
更多人从门口涌向薄荷绿货架,为避开他们,我走近莱拉。低头的瞬间,她几乎与我的胸膛相贴。
“莱拉,我想修正一下。”纵然四周喧闹,我仍固执地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着,将头压得更低,直到脸颊蹭过她的发丝,我凑近她温烫发红的耳尖。
“无论当初那个雷古勒斯怎么想、怎么说、所做如何,现在的我不讨厌柠檬雪宝,也不会因隐匿在伦敦街角不断彰显存在感的电吉他音皱一下眉,甚至……有时候我会怀念那间仅被西里斯拽着去过一次的地下live house。”
“我听过从西里斯房间那头倾泻出的,开到最大声的齐柏林飞艇的摇滚,也记得那首风靡麻瓜世界的Fire and Rain的旋律。”
所以,我和你一样,并非对麻瓜恨之入骨。
即使长于偏见,我仍想用指尖钻出土壤的孔洞,自下而上,去听那些蒸汽机与磁带中回响的思绪,去看被麻瓜奉为梅林的耶稣一生的颠沛流离。
若非阻挡我的信仰,我不想对和我拥有相似皮囊,愿意用灼热的心脏感知世界的所谓“纯血异类”,以及“不该出现的人”冷嘲热讽。
这样的想法,是源于西格纳斯舅舅,西里斯,亦或者是她?
“这样的话——我以后可以和你多谈论一些麻瓜世界?”
我知道莱拉是怕痒的,我的气息坏心眼地拂过她耳畔的同时,她不由地向后缩起脑袋,虚虚地伸手抵住我灰毛衣的领口。而现在,她扬起眉毛,将左手搭上我的肩,神采奕奕地问道。
聪颖如她,显然能够理解这段没有任何总结,放在大多数人身上甚至能被称为陈词滥调的话。
“国王十字车站附近的图书馆、《罗密欧与朱丽叶》、旧货市场的麻瓜快报、商店里最新款的CD机——之类的。”抱着轻松的心情,我重新挺直脊背,伸出五指,又在她面前故作认真地依次减去。
“莱拉,你并没有在我面前少提,不是吗?”
“这个啊,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日常生活中,巫师和麻瓜的生活结构不会有太大差异,但思维方式却会因为这种微小的差别而产生极大的不同。”莱拉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指甲与毛衣摩挲间,她说到:“从前我基本能确定雷尔你不反感这些既定现有的,和麻瓜有关的事物,不过那些飘渺的就难说了。”
我看着她半晌,随后静默地抬起手,无言地揉了揉她的头,直到她那在干燥中伺机而动的,被短暂梳成平整模样的碎发重新勾起灯光,勾出新月的弧度,我才餍足地放开手。
“雷古勒斯!”如我所料,莱拉稍稍提高声音,在短促地喊了我的全名后便抬眸瞪着我。
我却微微笑起来——这样鲜活的表情才适合她,不是吗?
若是她方才的话并非给自己过去的行为找补,就只能说明她容易思虑过度,从而变得小心翼翼。
至少在我面前,我希望她能过得轻松。
“先不说这个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梅林!今天新发售的巧克力跳跳糖好像比我想象的受欢迎,所以我决定先去拿几盒,等结完账再接着逛。”大约三秒后,随着走向巧克力货架的学生越来越多,莱拉飘忽地抽出一部分注意力落到其间,又很快收回目光,以不再凌厉的神情重新看向我。
说完,她正要离开,我叫住她:“莱拉。”
莱拉转身,却被人群挤得一个咧阻,货架的锋利边沿几近划过她的脸颊。伸出指节从她手中抽去那盒滋滋蜂蜜糖的同时,我抬起右手,虚挡在她身侧。
“我来帮你拿这盒滋滋蜂蜜糖吧——我猜你会买很多巧克力跳跳糖,寄给纳西莎和贝拉什么的,所以需要抛开累赘,腾出一些空间,不是吗?”
“……竟然说蜂蜜滋滋糖是累赘。不过,你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她笑了笑,便掉头离开。历经多年光阴的胡桃木地板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一块被捏住的木琴音板,不知是在为重压而哀鸣,还是为仍能发声而欢欣。
说来奇怪,自进门以来,这种声音就回荡在我的耳畔,我却只能听见她的远去。
我收回早已被人潮挤了无数次的手,往人较少的,门与第二排货架之间的空隙部分走了几步。
“呀,从这条路过来的客人还真少见,大半个世纪以前我还和父亲打赌,按照巫师的惯性思维,一定会先逛完第一面货架再顺着那里的弯道走到第二面货架,而不是进门直接左转跳过第一面货架来这里。”
“在我无数次想改造店面却总被那老家伙驳回之后,他似乎终于赢了一回,我想他要是知道了,准会高兴地丢掉他的拐杖,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看见我之后,一位端着托盘,头戴火红贝蕾帽的老妇人笑眼盈盈地从货架间探出身来,随即半倚在其侧面,自顾自地说道。
我认得她——她是蜂蜜公爵的店主,直到上一个霍格莫德日结束前,她还兼任着收银的工作。
不过既然她现在站在这里,或许是招到了新收银员?
“想来点巧克力吗,与众不同的小先生?”
店主女士向上托了托她手中的托盘,我这才下移目光,将视线落到那一颗颗的心形巧克力上。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说得并不大声,店主女士也在转瞬间被前来试吃的学生们围住。我不确定她是否听见了,不过我还是用两指捻起其中一颗送进嘴里。
甜腻过后,糖纸依旧留存在掌心。由于我没有立刻放下手,它就停留在我的心脏附近——距离鼻腔不到十英寸的位置。
它有着太阳的味道。
温柔热忱,如同格里莫广场12号以外的所有生灵,亦如遮天的羽翼中溢出的,名为梅林神谕的金色丝线。
以及,玫瑰的气息。
锋芒燎原,却诉说着星辰最动听的低语。
“这是?”我喃喃地,以暗哑的嗓音开口。
拳中的力道迫近糖纸,自胸腔到身侧,奏出一场暴烈的骤雨。
“呵呵,是改良版的迷情剂哦。把迷情剂和糖纸组合在一起,很适合今天的气氛,对吧?”
店主女士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细微变化,回答过后,便开始骄傲地介绍起她的杰作。
指甲近乎割开皮肤,嵌进血肉。
啊,果然是迷情剂。
真是可惜,我在魔药方面的判断从不会出错。
我喜欢莱拉。
不是对家人——对西里斯的那种爱,而是想为她戴上戒指,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始于年少的欢喜。
1978年透过蜜蜂公爵橱窗无意瞥见层云激荡,认为自己终将如此的,那个少年心性的我,喜欢上了……自己的堂妹。
焦躁、惶恐、以及某种自我厌弃的情绪先后涌现,牵动了心跳的异常频率。
书上说,爱是坩埚喷发出云雾的,瞬间的剧烈,是幼时成功施展第一条魔咒的幸福感,是灵魂脱离躯体,开始加热升温的每一刻。
它可以适用于霍格沃茨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属于十六岁的雷古勒斯。
我感受到的,只有理智与纷乱思绪抵死碰撞,相互审判的剧痛。
我厌恶顶着这样身份争吵生活的父母,因此厌恶造就了他们如出一辙傲慢的非纯粹亲缘关系。现在,我却无法阻止一条相似的、我决不愿踏足的道路在面前铺开。
莱拉。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雷尔,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熟悉的语调响起的瞬间,我的脖颈似乎被一根被晒得滚烫的粗粝麻绳扼住,沉眠其间的骄阳碎片以粘稠缠绵的姿态,将棘刺一寸寸钉入皮肤、血管、骨骼。
莱拉站在那里,双手背在身后。无论启行亦或者简单的站立,她都遵循着布莱克的完美仪态,将脊背挺得笔直。
我们相似至此——纵使忽略发色与作为巫师的天赋。
“莱拉,我……现在要去找艾伦。”这是第一次,我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只是任由光影隔绝了我的世界。
我不想用不再纯粹的目光注视你。
我不想承认这份不知从何而起,好似积攒已久的情感沿视线触及到你比旁人苍白些许的唇之时,有了想要吻上去的冲动。
“我想到一件事,很重要,必须现在告诉他。所以抱歉,我先走了。你不用跟过来,好好享受霍格莫德日——”
话音落下,我意识到自己接连用了两个“现在”。
不过无所谓了,当下该死的逻辑和理智派不上用场。
我将手里尚未结账的滋滋蜂蜜糖胡乱塞给莱拉,任凭那个被西里斯用不同咬字方式说过无数次、被母亲认为粗鄙不堪的词语掠过我的脑海
——该死的。
我挡开人群,开始奔跑,全然不顾她在身后担心而急切地喊着我的名字。
并非陈旧的门在大力下短暂发出陈腐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绵延数米的雪落。银白在屋檐化冻,一半落入半融的积雪,一半打在地上,像一串串连天的风铃。
苏格兰的冬日风那样急促、有力,找球手全速捕捉金色飞贼之时所感受到的也不过如此。
我就这样和许多缓行的人们一起,行进在主路上。
记得1977年的这个时候,霍格莫德午后的长街上竟没有一个人。落雪盛着熔金色,我难得放纵自己的思绪想道,死去的恒星磨成粉大约会是这般模样。
“早知道今天这么冷,我应该在临走前随手抓上围巾。”
彼时莱拉顶着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将双手合十到胸前,阻断了一部分流动的冷空气。
“听说相拥可以取暖,既然你没有多余的围巾借给我,就陪我试试?”
她弯起眉眼,以玩笑般的语气对我说。
她以为我会无奈地解下围巾递给她,并一如既往地摆出哥哥的样子,故作严厉地呵斥她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同样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双手先我一步,环住了她的腰部以上。肩膀牵动半敞的袍子,积攒于夹缝的几片雪重新纷飞落地。
随之而来的,果然是温暖。
即使我们之间隔着她冰冷的手。
我听见莱拉滞住呼吸。
长街寂静如旧,我们在无人的巷口相拥。
——如同两只风雪中的同胞小兽,依偎着用胸膛与额间相抵取暖。
远方的钟楼顶刺破云层,划开一道长长的缺口,钟鸣与零星光影从中倾泻,诉说起一场隔绝昼夜的漫长朝圣。
它震颤在我的耳膜、指尖,回荡不休。
我忽然有了一种死后遁入地底,依旧能听到钟声的感觉。
直到九声钟响在盛大的黄昏中消散匿迹,直到飞鸽洁白的翅膀被橙黄包裹,显现出崎岖而柔软的琥珀雏形,我惊觉般地放开莱拉,接着解下围巾递给她。
她因惊愕而抬起的头扔僵持在原来的位置,许久后才讷讷地接过围巾。
不知哪个橱窗里正播放着六十年代的经典抒情曲目《流金岁月》,温和的男声竭力诠释着歌曲的末尾与某段轶闻的起始:
纵使世间星辰坠落,化作尘埃。
纵使灵魂横死荒野,灼烧殆尽。
纵使真理长眠人间,无序降临。
我想亲手为你刻下墓志铭,
因为,我爱你。
“莱拉,我刚才——”
莱拉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边替自己系上围巾,一边梦呓般地开口打断我。似将再度抬起目光流连于我的额与眼,又不完全如此。
“雷尔,你会一直在吗?我是说——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或者说——在我能随手可以抓住你袍子的地方。不,不对,我的意思是——”
她摸索着握住围巾尾端,一如初见那天,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攥紧袍子,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觉得久违的同时,我不由地笑了。迎着小巷中刮出的穿堂风,我第一次,剖出了自己的一部分,拱手于人。
“纵使世间星辰坠落,化作尘埃;纵使灵魂横死荒野,灼烧殆尽;纵使真理长眠人间,无序降临。”
莱拉,虽然我们并非神明,也无法成为梅林,但我想以人类,以拥有一个世纪生命的巫师的姿态,与你并肩而活。
我们可以去看星辰,看真理,看潮汐退后千里,骄阳升起万次。直到灵魂由纯白走向混沌,我们的世界里再无一物。
安多米达和纳西莎没有做到的事,就让我来以兄长的身份替她们完成。
我会在你身侧,不再离开。
“这不是刚才那首歌的歌词吗,我记得是叫《流金岁月》?所以——是我理解的意思吗?你可不要搪塞我。”
单看所用的句式,这理应是极有气势的一句话,莱拉却在句末降下语调,说得软绵绵的,并没有胁迫的意味。
她担心我用意味不明的话哄骗她,如同幼时无数次问身边的人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养好病从房间里走出去,所得到的答案。
记忆戛然而止。
直至此刻再回首,我才整理补全了自己一年前的心理活动——例如所有我不敢深究的、被我所忽视的。
“我说,现在几点了?”
我早已停止奔跑。与我擦肩而过时,有个棕发男生问身边的栗发男生。
“四点整,你自己看看橱窗里的钟不就好了?”
纵然栗发男生回答得不耐烦,他没有拍开那只搭上他肩的手。
他开口的一瞬,与记忆里如出一辙的悠远钟声响起来,又一次撼动了整个霍格莫德。
从意识回笼到整点,大约过去了五秒。
我的时间停止在了那一刻,不愿向前,也不敢回望,像是被粘稠的迷情剂洒了一身,变得迟缓。
此后,我可以用五秒给煎蛋翻面,或是将芸香粉末加入福灵剂,可就算穷极生命的31亿秒,我也无法到达那我与她灵魂所在的,自由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