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没有入秋这一说,多几个八号风球一挂,好彩的碰到九号十号,全城停摆,在静默和焦躁中恭迎恭送,一年就过了这个季,年年如此。
九月一号下昼三点,天阴阴,气闷闷,黑麻麻,一会要落的雨现在正从地下往上蒸。不早不迟,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八号风球,白领蚂蚁似的奔出写字楼丛,白放半天假,轻松又着急,习以为常,要收衣服关窗的嘛。那个样衰仔都一样,随西装革履的人群挤出赵氏集团红?分部大楼,站在路边拦车回家,只不过他怀里还抱着个纸箱,意思大概是回去了就不用再来上班了。
“紅?就喺哩個樣,譲capitalism嘅狗過嚟落咗條尿,憑一條‘百無禁忌’,咁就成咗發財地啰,個地mini過底褲,個樓crowd過太平間,個天wet過你老母,幾鳩多嘅鬼佬鬼妹南亞人,同埋你哋北佬,跑過嚟搵錢,宜家financial crisis登陸,仲未走返你哋socialism大陸,留低哩度當難民咩?”【红?就是这个样子的,让zbzy的狗过来撒了泡尿(标记一下),凭一条“百无禁忌”,这样就成了发财之地啰,地这么小,楼这么挤,天气这么湿热,都有那么多外国人和你们大陆人跑来捞金,现在金融危机登陆,还不跑回你们shzy大陆,留在这里当难民吗?】
“關你乜事啊。”【关你什么事啊。】
“嗱,後生仔,冇怪我港嘢難聽喔。睇你個衰樣,印堂發黑,一個人抱個紙箱,即係冇條女啰,今日八号风球,仲打taxi,即係冇車啰,又住深水埗北河街,即係冇房啰。人車房都冇,你混乜鬼啫,洗洗瞓啦,都不如住返你大陸嘅祖屋?,窮就窮點啰……”【呐,年轻人,不要怪我说话难听喔。看你这个衰样,印堂发黑,一个人抱个纸箱,就是没有女朋友啰,今天挂八号风球,还打的士,就是没有车啰,又住在深水埗北河街,就是没有房啰。人车房都没有,你混的什么鬼啊,洗洗睡啦,还不如回去住你大陆的祖屋,穷点就穷点啰……】
“喂!睇路啊……喂!停車啊過咗啦!”【喂!看路啊……喂!停车啊开过啦!】
一个急刹连人带箱给他甩了出去,他也恶狠狠回敬几张纸币,多话的阿伯就急匆匆驾着赤兔老皇冠飞了。
兵荒马乱,不可理喻,开的士的死老伯是,死前老板梁世杰也是,整个死红?都是,这阵死妖风也是,不仅把他头发揉成发菜,还趁他装钱的功夫卷跑了纸箱里一堆合同名片文件电话簿,按理说人都被炒了,这些资料飞就飞了,本来也不打算管,直到他在空中自由打转的零碎纸张中发现了几只橙色蝴蝶——
丢!工资!
长手摇摇曳曳,长脚金蛇狂舞,红色领带像疯狗失控的舌头,脸上好大一块乌青使得滑稽意味更明显。一个细路【小孩】由大人牵着匆匆行过,手还不忘指着他嘻嘻笑,叫mummy睇小丑。
“醜你老母!”他又不耳聋,不过碍于人家老母就在身边,就没有骂出口,只瞪了他一眼,身后却被人撞了一下,回头看到一个南亚人瘦长的黑影已飞奔到街口翻身坐上一辆改得面目全非的本田电单车——
丢!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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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基本空了,所有人都在温暖而密闭的大的小的屋企中屏息静待极端天气,除了那个凌乱地坐在街边的傻仔。
他想点支烟,拿尼古丁临时充一下镇定剂,奈何刚有一点火星,都被狂躁的气流拍熄。
刮刮刮,刮来个广告牌砸死我得了!为什么今天有台风?为什么要把工签身份证护照借记卡八达通和现金都放在钱包里?为什么离职时就那么随意把最后一点工资和着资料扔进纸箱里?为什么梁世杰偏偏要炒我?为什么是我一个物流部小小组长来填恒生指数的海沟?为什么我要来红??
现在好了,他的全部身家,只剩下挂在租屋内纵横交错的违章晾衣绳上阴干的旧外套里忘记拿出来结果被洗得发毛的两百五十蚊【就是港币的元的意思】,这自然是不够交租的,穷人也有自尊,他当然不愿意被轰出来那么难看,但这点钱在红?是不配落脚的。大陆也是回不去的,什么证件都没有,关都出不了,除非游水。二三十年前多得是北佬偷偷游水来红?,游水好啊,又不要证件又不要钱,只一点不好,就是他不会。
雨开始下,没有铺垫,没有循序渐进,子弹一样的水滴直接砸下来,强风一吹,打到他的头上砰砰响,打到他脸上密不透风,疼痛,窒息,物理阻断了思考,想不通,山穷水尽。
不会游水?游水都不会!不会就淹死算了!
于是他摆动着提线的四肢,上楼去,机械地开门,穿上旧外套,干湿无所谓,干的也变成湿的,眼珠转了一周,巴掌大的房间,堆满了东西,竟然一样都不必带,角落的行李箱不免显得好笑,笑不出来,出去,关门,上街,麻木地不知冷热地在风雨暝暝中漫走,好彩【幸好】路上没有行人,不然撞见了真要吓死,急召林正英来收。
当他意识回归时,他看见自己双脚已然一半踩地,一半悬空,下头是风暴中已经变得无形的海面。他想起曾经在上班路上被一个什么圣什么堂的神父拉住传教,那时他暴躁地将神父连同他的教义甩开,现在却不得不怀疑,也许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呢?把他以行尸走肉的方式带到这里,也许正是上帝的旨意。
跳啦——淹死算他命该如此,真能游回去就从头再来。混成这样,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眼一闭,心一横,跳啦。
他没看到的是,从刚才开始,码头上还有一个罩在黑色雨衣里的巨人关注着他。那个人前不久往海里抛了一个尿素袋,很快就沉下去了,正准备离开,就幸运目击了僵尸跳海的奇观。
于是当他以为海水该从四面八方入侵五感却并没有的时候,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的腰竟然诡异地被一对大粗胳膊有力环绕,两脚二十多公分以下是平稳的陆地。
被男人抱了?
生平第一次。
丢你!扑街!
错愕、愤怒、恶心不晓得是哪个战胜了绝望,反正等他被放下并回头看时,只透过雨幕制造的毛玻璃捕捉到一个高速消退的黑影。
原来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已经惨得去求死了,还要被男人抱。笑死了,妈的。
不过,至少他现在不想死了。没有原因,就是不想死。至于以后怎么活,再说吧。
好肚饿,食饭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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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几年前,他还能去九龙城寨。
重庆大厦则不在考虑范围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在红?,没有廉价过深水埗的。兜兜转转死死生生,最后还是要回去。
天气不觉间恢复冷静,可是天光已经过去,夜幕悄然降临,剩余的轻风将沉重的衣料与潮湿的皮肤剥开,他穿过熟悉的北河街,斩断繁华的长沙湾道,钻进鸭寮街粘稠的市井百观。
蜿蜒的污水两侧,二手电子产品小贩正重新侵占起本就不富裕的道路。那些花花绿绿的仿金属塑料壳,十之八九是假货,明明淋不淋水都一样难用。廉价音响放着四大天王的歌,间杂着街机上拳皇97的打斗音效,再往里走走,就开始能听见锅铲撞击的声音了。
红?的食铺起名也有规则,乜记啦乜家啦乜冰室啦,再小都有叫乜公司的。但现在,他反复确认,红?深水埗区鸭寮街203号,老兵手把肉。
老,兵,手,把,肉。
很陌生。
不对。很亲切。
都是北佬,还是老兵,让他赊一顿,应该没问题吧。
餐厅生意比较兴隆,大概这里的人都没见过大阵仗的西北菜。食客从店内一直坐到路边。
他混到一张桌,心虚地胃口大开,第三盆见底时,他身上已经完全干了,看看表,表针在水里泡着不走,不过其他食客走得所剩无几,那么他也该走了。
“唔該,靚仔。”【可以理解为招呼服务员买单】
他招手的一刻内心仍在缠斗。
“伍佰零四蚊,多謝。”【五百零四元,多谢。】
过来个长头发后生仔,高高壮壮不像本地人,脸很臭,这点倒跟本地餐厅服务员保持一致,多谢讲得好似骂人。
“……我哩度只有兩百五十蚊……當押金得唔得啊?聽日一定返嚟畀齊你。”【……我这里只有两百五十元……当押金行不行啊?明天一定回来把钱补齐给你。】
他听见自己开口时,牙齿龃龉摩擦的声音,浑身不自在。
“唔得,宜家畀錢,或者去見差人。”【不行,现在给钱,或者报警。】
冰冷的答复,不容置疑,像每个红?人会说的话。
“唔使見差人噶……我都话聽日補齊咯,不如你留我在哩度洗盤?”【不用报警的……我都说了明天补齐咯,不然你留我在这里洗盘子?】
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活着真他妈艰难。
“搞事?咁行啊!”【找事?那就走(去警署)啊!】
猝不及防地,长发仔音量陡然增大,一把提起他,座位塑料椅弹开发出硌耳的摩擦声。要是没有及时站稳,他恐怕只能像鸡仔一样被拎去警署了。
后厨听到动静,也出来看,结果长发仔将人遮得严严实实,只听见那人在讲国语。
“喂!都是老乡,军民鱼水情,通融一下不行的?”
他来红?很久了,国语已有些生疏,这偶然的一两句还要打个绊,急得瞎比划,却忘了右手还握着割羊的小刀。
“搵偈傾?邊個同你魚水情,大佬我係佣兵嚟噶!喂,仲想开片?”【找话聊(可以理解为套近乎)?谁跟你鱼水情,老子是雇佣兵来的!喂,你还想动刀?】
对面分明听得懂他在讲什么,却毫不领情,反而被乌龙的小刀激起来,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另一手拽着他的领子,额前的发丝快扫上他的脸。众所周知,男孩子贴这么近,不是要接吻,就是要打架。
“喂我唔係哩個意思啊!”
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赶紧撇下家伙,双手摆得要起飞,像在给对面扇风降火。
“晚了,老子要你的右手来赔!”
在红?很难听见这样的国语,大开大合的咬字,直来直去的语调,鲜明地挟带着北方干燥凛冽的风,很爽利,但不容他细品其中复杂的地域成分,因为砂锅大的拳头已经迎面而来。
替资本家当了几年牛马,差点忘了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他张开手接住,却低估了受力,手背后退贴到了右脸上的胎记,“啪”一声,不重,不痛,但这是一种羞辱。
这样的羞辱他过去已经吃过许多,忍得司空见惯了,可是今天他格外不想忍。
抬起左手顶向紧攥他领口的腕内侧,对面显然意料不到这人理亏也还手,立刻被卸了力,那手便轻轻被顺势推开了。
右手摸着那拳头向前箍住手腕,猛地往左下方一扯,硬是把小山似的人给扯动了。当那片阴影完全覆盖住他时,他的额头带着顶锅下岗的委屈、意外破产的绝望、绝渡逢舟的余悸、有求于人的窘迫和重生的执着,孤注一掷地向对面撞去。
好疼……不过效果应该还不错——
“操!”
长发仔摸了摸头,眼珠子快瞪出来,微微抬起下巴,闪身猿臂一捞捡起先前被丢弃的小刀冲过去,有着与大型兽类同等的原始的震慑力,因为人都知道它们是认真地、直接明了地要见血。
“带!停哈!”
后厨出来的这下终于看清冲突的另一方,马上喝止了长发仔。
“过来!俺认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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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坐着一座光秃秃的大山,旁边坐着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山,将本就昏黄的灯光遮了大半,投下两层阴影笼在他头顶,至少让人不会轻易动暴力的念头。
还是小折叠桌最可怜,被三个大汉围在墙边,随着风扇的节奏瑟瑟发抖。
“你是润发码头那个。”
光头语出惊人。
“啊?你……”
头脑风暴将过去的两个小时反复倒带,最终只得到一个答案。
他不知道该先感激还是先尴尬,或者先大骂他破坏了一个男人的贞洁。
先石化吧。
“你俩发密报呢?”
第三个人太过无语,被迫承担起打破僵局的责任。
“刚才俺趁台风去抛尸,碰到这人跳海,俺给拦住了。”
“啊?你跳海?”
“啊?你抛尸?”
命运就是这样如野马脱缰般乱撞,每时每刻都在掉落大量信息,而往往不给人消化的时间。所以不要试图理解,接受就好了。
“不是,你都杀人了,为什么还要救我?”
“人是我杀的,他只是打扫。”
“因为那杂怂该死,俺知道,可你该不该死,俺还不知道。”
“那你咋跑了,不问清楚呢?”
“就是,你干这种事还乱救人,真不怕暴露了!”
“嘿,锅里炖着肉呢。”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问呢?”
“不用问,你挑事,你该死。”
“是,那俺现在问你。你这个人,挺好个身条,抹去那个黑印也不难看,打也打得,吃也吃得,瞅着还是个白领,跟俺们不一样,好端端咋要寻死呢?”
“确实,你是有两下子。不过跟老子还是比不了。”
“皮夹住【闭嘴】,听他讲。”
于是那些痛苦的回忆又从肠胃到食道再到口腔呕吐了出来。这是他第二遍回味今天的乌烟瘴气了,最好事不过三。
“赵氏集团?”
长发仔意味深长地闷笑。他只当是嘲讽,无所谓了,懒得计较。
“是背扇着【是很倒霉】,不过俺看还不至于死。”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对你们这种人来说,有些路,不过是宁愿死都不愿走的咯。”
“那你为啥不四火【试一试】去警署?大不了被遣返。俺跟你指,往北出了鸭寮街就到长沙湾……”
“我不能去警署。”
“嗯?哦——切!”
“你先莫笨想【这里类似于瞎联想】,等他愿意说了再说。”
“多谢……我是说……你捞了我就跑,不怕我再跳?”
“有时候人就是皮犟着,咋都转不出来,捞他一把就好。俺赌你也是这样,俺赌对哩。”
“喂,你老几啊,等爷两个请你说?”
“你很拽啊?你什么来头?”
“俺叫鲁达。”
“鸭寮街教父,达哥啊!老子的大名,听好了,鸭寮街tiger哥,武松!”
“杨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