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最早是信m的。也谈不上信,屁大点小孩懂什么,只是在跟着大人炼土钢造土枪的时候学了几首歌、记了几句口号,叫得最带劲,于是就光荣地戴上了袖章、揣上了小册子。
教父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信zz。在同龄人还只拿一半工分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南疆,那里厂的名字是数字,人也长得怪不一样,熟悉的东西只有枪。不知道哪一天,一伙戴头巾的人来传达安拉的命令,降下火狱的惩罚,带着他越过了帕米尔高原。不过后来他发现朝觐之途并不快乐,哭不得笑不得吃不得,每天也还是杀异端和念口号,所以在某个星夜他甩掉后知后觉的枪响,带着把乌兹消失在西边的沙漠里。
教父是在圣城附近信上的ys。那边天天有战争,拿钱办事,天天有饭吃。不同颜色的人想法却大概都一样,流的都是红色的血,遗言也都以Amen结尾,虽然他们有的用M10有的用MP5,虽然他们说不同的语言,虽然他们一批批在他身边弹匣似的换。好多同行信ys,大家都信那他也跟着信。可是同行死的多了,他也就厌烦了。末世早已来临,而人类根本没有得救。他在车臣想通了这件事,他在那里收官,上帝在那里消亡。
至于现在,教父只信鲁达。鲁达就是教父,教父就是神。没有人能审判神的死刑,除了神自己。教父的信徒只有他自己一个,教父的信徒是整个世界。鲁达降临红?庙街。他不爱世人,他只爱隔壁卖叉烧的,街口拔牙的,楼下送煤气的,楼上做鸡的,天台写作业的……
只有tiger哥自己中意叫自己tiger哥,他总想要别人也那样叫他。但是别人通常叫他二少,带点调侃,也多少给点面子,不给面子的就直呼武二了。
“贰乜少啊?佢唔出嚟混噶。”【二什么少啊?他(指武大)不是出来混的。】
丽泽中学是tiger哥的龙兴之地,欱人打交【勒索人打架】起家,跟上了新义周太子柴进。背靠大社团就是好,一路到叱咤尖沙咀,都不用背人命,包他安然毕业。
出来混又不是做慈善,哪有不杀人的。
他的成年礼到来时他还差一周才成年。他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不然他一定把身上那件旧得忘记长什么样的烂T恤换成黑西装,不然他一定吃了阿哥留的粥再去收账,不然他回家路上一定不要玩街霸,一局都不要玩。
七年过去,那天的细节和感受仍然清晰,比如一开门就扑上来的那个女人的鬼脸,东倒西歪的家具,满地的碎玻璃,还有家兄死鱼一样的眼睛,随着微弱的翕张不断泵出鲜血的腹部的好多个洞。
她好像要钱来着。她说那个死人不给。
他看不出那张鬼脸曾经好靓女,就像他看不出那具尸体曾经特别努力地生活一样。
可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怎样第一次杀人,也许是因为那就像碾碎一片大麻一样轻松。他只记得全身麻痹,大脑空白,许久才发觉智齿在痛。
原来老虎吃人时,獠牙也会有感觉。
1995年庙街盂兰盛会,tiger哥刚收工,一身污糟就由着人群挤到了道场边。
台上胸口碎大石的光头他听说过,没交过一分保护费,太子还上赶着要他。不过太子天天都有想要的人。
哗,这话讲得tiger哥好似哀怨弃妇喔。
不过当年太子团第一叻【类似于“棒”“厉害”】的tiger哥混到现在还在亲力亲为收保护费,他自己都有份啦,谁叫他打死不沾麻粉冰生意,想升他都没名头。
亂講嘢【乱说话】,tiger哥听到要剪舌头的,好好睇戏啊。
不过表演好快结束,街坊一哄而散烧纸去,返屋企迎接亡魂归来。
tiger哥都一样,烧完纸就等着武大一年一度来看他。
且慢,他手背靠了靠左脸,已经想象到武大看见那么深一道新鲜的血口子时,鸡胸一鼓一胀似破旧的风箱的样子。
鬼骂人能不能听见?鬼会不会哭?
麻鬼烦……
茎叶顺着筋肉的天然走势蛇行蜿蜒,与一片片华丽的红色墨迹交错掩映,它们朝着同一个约9mm的点变秾丽,大约左肩胛中心为最,穿过厚厚的身体与左胸口相呼应,那里前小后大虬曲扭起的“底布”团成一对饱满的花心,堪称点睛之笔。要是剥皮剔骨滤掉粗拙,就能算得上一幅好顶的双面苏绣。
不过经不起细看,细看好核突【恶心】。
“靚仔!你個tattoo幾劲喔,我都要。”【哥们儿!你的纹身好帅哦,我也要。】
教父应声回头,瞥了一眼,这个癫佬收街坊保护费好惡【凶】,不想理他。
“我講眞噶,畀錢噶,喂!企定啊冇喽打啊。”【我说真的,给钱的,喂!站住啊不要找打啊。】
生意上门不做白不做。
教父挠了挠光头,停下一步,示意他跟上。
七拐八拐,上楼下楼,掀开一百张帘子,绕开一百个灶,躲开一百只水龙头,侧身钻过一百条缝,大概就到了。
非常红?的陈设,同外边经过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没差,一切凌乱围绕着一张单人床展开。
tiger哥不见外,屁股落在床沿时一只脚也丝滑地踩上了。
“斩这条脚巴骨杆子?”【砍这条腿?】
教父也不客气,一肘拐了过去。
“喂……哩度……纹这里。”【喂……这里……纹这里。】
一般人这个态度tiger哥肯定要发作的,不过现在他懒得计较,收了腿,又迁就这个北佬讲起了国语。
教父视线顺着他的手指移动,用手电直剌剌照过去,原来拨开阻事的长发,闷着的是一道开绽的皮肉,贴着陡峭的下颌,血偷偷干得发暗,轻佻地露出一隙白骨。
“圆的弹孔做花心,那长的刀疤做花枝怎么样?”
强光逼射,瞳孔生理性地同伤口一起收缩,他对于自己的脸被人捏在手中端详这件事极其不习惯,于是一些无厘头的话就这样跳出来防御了。
“这达是枝,那花不就长盘子中间了?难看着。”【这里是枝,那花不就长在脸中间了?难看的。】
“能藏住就行。”
“搞不好越描越黑,俺看,不要弄了。”
“不行,得弄……纹个眼睛咋样?”
“皮犟,咋着非要弄脸上。”
“钱不少你的,哪这么啰嗦!”
“俺差你这点钱?再整,你等长好了再来弄。”
“不行!必须现在。”
“杂圪垯【形容不讲道理的人】,你是咋这急惶,赶着投胎!”
“关你叼事?整!”
“整不了,滚球!”
小床被突然站直的腿推搡后退了二十公分,它短促的尖叫盖住了两个肩膀头子迎面相撞的闷哼,不过马上又被门板更大的哀嚎代替。
“哈怂,歹得很。”【傻d,拽得很。】
人早一溜烟走了,但教父不吃哑巴亏,所以还是低低骂上一句作为一种现代主义行为艺术的收尾。
嘈闹后短暂的静默是猝不及防的卡帧,有人在背后摁了倒带。
于是门板、肩膀头子、小床又重演一遍,那人又一溜烟回来,直挺挺坐到原来的位置,直挺挺瞪着他。
“没时间了,我哥要到了,快点!”
此言一出,教父哑然失笑,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对一个哥宝小屁孩物理传教。
“咦,球娃剁人口得很【你小子砍人厉害得很】,还怕你哥呢?”
一说tiger哥幾威【多威风】哦,佢阿哥仲能管教佢,吓,岂不是汽车人。
“喂……人总归斗不过鬼的嘛……”
又是一阵静默。他的眼睛移向台灯,他的眼睛盯住地面,没人接话。
啪,他打了只蚊子缓解尴尬,一只脚又不安分地踩上床沿。
啪,他给了他一巴掌。
你老母……他顺手盖上脸,却没有摸到红肿的灼烧感。咦,原来经教父的圣手抚摸过的伤口,真的会长出藥水膠布【创可贴】。
“俺来跟你哥说,说你跟俺老实跌办【做事】,不在外头剁人哩。”
鸭寮街教父和tiger哥的故事并非人尽皆知,但也不难打听到,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打算藏着掖着。
可是赵氏集团红?分部物流部运输跟进组前组长、深水埗公园现无业游民、来自大陆的负资产黑户杨志,他的故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也不是,或许全红?都知道。
就是三年前的荃湾线抛尸案啦。
清理午夜停运的地下铁的人在某节车厢发现了血,少少,擦了也就擦了。
惨的是搭早上第一班地下铁的人,幸好他们发现那个轨道上的南亚人之前赶着返工没来得及吃早饭。
冇閉路電視【监控】,冇目擊者,橫掂【反正】只是死个人蛇【偷渡客】,后来就采点血和皮屑了事,指望凶手来自投罗网。没来,没来就算了。
所以除了死者,只有杨志知道整个案件的经过。
那天晚上他加完班在最后一秒赶上末班车,喘息未平,又被原以为无人的车厢里突然出现的鬼一般的阿叉【南亚人】吓得倒噎住一口气。
一对大而凸出的眼珠躲在烧焦干柴似的皮肤凹陷里锁定他,白得发蓝的目光像苍蝇一样赶不走,接替了咖啡因对他闷在心里的燥郁火上浇油。
随着时间无线拉长,他从指望那个阿叉赶紧下车变成指望自己快点到站,殊不知对面的视线也正透过杨志眼里反射的一遍遍倒数站点图的目光倒数着站点图。
可惜离下车越近,时间越凝固不动。
杨志提前站起守在车门,从门上的倒影看见那个人也跟着起身,先是离他身后一米远,又慢慢挪到半米。
呼吸几乎停滞。
半米到零却只用一步,他的腰侧贴上了穿过薄薄一层衬衫传来的冰冷刀尖的触感,右手的皮包附上一股强硬的拉力。
平时碰到这种事,他会放手、安全脱身然后报警。偏偏那天,车厢里安静的风和摇晃的把手碰撞出一些奇妙的火花,使自己这只王八认定这个倒霉阿叉就是他看对眼的真命绿豆,脑子里某根弦应声而断。
他很想把那一系列压倒性的搏斗和身上不可避免的划伤解释为自保,仿佛那样就能证明自己还是同以前一样的温良绵羊,第二天仍然能温良地回归到温良的羊群中返工。
點可能啫?【怎么可能呢?】
他切切实实地,在那一刻,想杀人。
他没有失去理智,他确定自己非常冷静,因为在不计成本地夺过匕首之后,精准捅进对面的左上腹,迅速用外套裹住刀和手,又在拔出来前将刀转了一圈。
这样一来,那人已经不声不响变成一条死鱼,趁着中途停站被丢进黑暗吞噬的隧道,而他又坐回空荡荡的车厢,吸饱了血的外套和匕首一道团起来收进包里,只留一两滴在干净的地上,无伤大雅,就当是鼻血咯。
后来他若无其事地到站,若无其事地抛刀入海,若无其事地返屋企【回家】,若无其事地烧衫【烧衣服】,若无其事地冲凉【洗澡】,若无其事地瞓觉【睡觉】,聽日【明天】若无其事地返工。
他看起来那么若无其事,根本没人将他和荃湾线抛尸案联系起来。
可是只有他知道所有感觉——
坚利的金属进入湿润粘稠的□□的微妙阻尼感,贴耳在逐渐冷却的胸口感受到的越来越弱的抽动感,动作结束发现面前只是一坨死物的索然无味的抽离感,收尾工作完成后精疲力尽入睡的混沌感,经历了一切第二天重新挤进早高峰的刺激感和余悸感,在电视或报纸上看到案件报导的荒诞感,三年来不时的草木皆兵引发的恼怒感和短暂的懊悔感……
可是他又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正常人,那天之前和那天之后,仍然拥有正常的喜怒哀乐。
总之那是一般的中环白领朝九晚五一辈子领会不到的变化——
那天之后,人命突然变得好贱,而自己的命突然又变得好贵。
那天之后,什么东西好像消失了。
走出餐厅,送到街口。
杨志站在一步之隔的灯火辉煌的长沙湾道,回头看见两人停留在小夜市挤窄的手机摊之间,红的绿的霓虹光影在三张脸上流动,正如心事明暗交替,只是所有情绪都被这瞬时的浓妆掩盖了。
“咁冇料?都送你過咗暗巷啫,使唔使陪住你返屋企啊?行啦。”【这么没种?都送你走完了暗巷了(还害怕不肯走),要不要陪你回家啊?走啦。】
“多謝,我一定……”
“走咗就冇再返嚟。”【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两人果断转身打断冗长的告别,好像之前的热切交心从未发生。
哦。癡線。【痴线。】
他们其实也只是红?六百多万颗原子每天随机碰撞的普通一例。碰撞,而已,不足以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