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话

    雨下得好大。

    江皎想起上一次下这么大雨时,她还只有她自己。

    而现在,临走前不但有人问她要不要坐家里的车走,还有人主动借伞给她。

    只是这一次,她带了伞。

    也不需要再有人搭伞给她。

    一个拐弯,人又不知走哪去了,气得脑子直犯浑,想把手里的破伞扔掉。

    可顶上的水落得更猛,打在伞上,和冰雹一样发出怦怦响声,从伞面出去,还没淋湿,皮肤就得先红一片。

    没伞的人真是遭殃。

    江皎指尖发白,迷路般开始四处乱转,连树后都逛了一圈。

    天空黑得快,乌云沉沉压下,不透一丝光亮,路灯闪烁晃入眼中,仿佛误入一片阴森森的路灯雨林,她猛然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

    应该已经到家了吧。

    她不再逗留寻找,在夜色怪物追逐下,脚步慌乱地往家走。

    秦殊从暗中走出,远远望着她的背影,而后,缓慢仰头看向夜空深处,做出抹脖的动作。

    收伞前,江皎再度望向旁边的房子。

    黑漆漆,安静肃穆地站在雨中,没有一丝儿人气。好像已经被主人所抛弃,却一刻不停地坚守着,也不知在守着谁。

    家中依旧舒适明亮,她把伞挂在门口沥水,找了条毛巾,擦干那些大意时洒在肩膀和裤腿的雨水。

    洗完澡,坐到香喷喷的餐桌前,胃抗议地发出拒绝信号——它不想处理食物

    不知怎的,江皎有预感,今天的雨不是个好雨。

    心情不好,连带着食欲不好,这是她小时候就养成的坏习惯。本是人之常情,到她身上要严重几分,再诱人的香气与色泽,都似一盘灰沙,提不起丁点胃口,强行塞一口,只觉得味同嚼蜡。

    她戴着耳机坐在餐桌前,耳机内正播放过大甚至有可能损伤听力的音乐,屈膝抱膝坐在桌前,她不吃,也不肯上床睡觉,固执地等待。

    居住的城市地处雨带,却不常下雨,更奇异的是下雨不打雷。

    许多专家前来探访调查,却无一人得出答案,许久过去,终于有一点头绪。

    然而这一点头绪也被人指出,是怪象改变了环境,而不是环境反映了怪象。

    她等得哈欠连天,向窗外看去,浓重的黑吞噬了所有光亮,长时间凝视,也从黑中望不出什么东西,只有脑中幻想出的恐怖怪物频频印在满是雨痕的玻璃上。

    江皎顿时转回头,盯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它们由人制作成,而那人就住在她附近,有人在的地方便不会出现怪东西,一想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她心里好受点,攥着蟒蛇项链玩手机转移注意力。

    一道白光而过,其他的光却跟着消失,整个城市的星光全部湮灭,被沉重的黑包围,只剩天空一道接一道的闪电,仿佛要把这十几年的债都偿还,接连不断,在上空,自成一个与太阳月亮媲美的光源。

    轰隆作响,大地都为之颤抖,蛇鼠虫蚁皆被吓得钻入洞隙中,胆怯地不再露头。

    顶空。

    秦殊僵于空中半秒,随后毫不犹豫地向下飞去,黑色的蛇身被霹雳闪电的光衬得流光溢彩,闪闪磷光犹如一道夜下彩虹或绚烂烟花,耀眼夺目。

    他冲至阳台处,身上滴滴答答的雨水淹入木板,形成深色的水渍,顾不了那么多,一口气推开滑轨门,出声轻哄:“别怕皎皎,是我,你在衣柜里吗?”

    “我现在进来,你捂紧耳朵。”他三步并两步地窜至衣柜前,先前长长粗壮的蛇尾消失不见,人形塑造完美,看不出任何端倪。

    指尖贴上柜门,向下一压,朝左施力,秦殊还未来得及看清里面的景象,就被一道力冲得向后倒去。

    “秦殊…耳机坏了。”豆大的眼泪失禁坠落,似春日早雨,美得惊心动魄,却淋伤了某人的心。

    秦殊瞳孔骤然一紧,慌忙抬手捂住她的耳朵,缓缓注入神力。

    两人就静静在雨声中相拥,一个只顾着把自己缩成团棉花往人怀里钻,另一个则忍着后脑勺的尖锐,静静享受怀里的温热。她双手如猫爪扣在他腰间,秦殊只觉得满足,做梦似的飘飘然,一下一下轻抚过柔软的发丝,沾满她的味道。

    许久许久,耳朵里不再有任何声音,就连眼前人的心跳声江皎都听不进,眼泪干涸,脸颊处的黏腻被她偷偷蹭到另一人的胸前,被他察觉,讨好似的主动向前挺了半分,仅隔一层布料,脸挨着那,只觉得柔软温暖。

    柔软?

    江皎疑惑地眨眨眼,伸手戳了上去,陷出一个坑。

    “嗯……皎皎?”

    她红着脸收回手,又靠上去蹭贴,心情无比平缓,陷入了白云般绵软中。

    半晌,打破宁和:“你是妖怪?”

    秦殊沉默不到半秒,就被她惩罚地咬了一口:“你不骗我不代表你可以沉默。”

    感受到前段濡湿了一小块,他失神,先布开结界隔绝雷声,然后轻声询问:“要不要开灯?”

    “不要!”她怕黑怕打雷,仅限于独自一人的条件下,此刻这么大个活人在身边,自然不怕,况且,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肯定是脏兮兮一片,一点都不好看。

    现在,她哪也不想去,也不想有任何变动,窝在这个狭小被草腥味填满的空间就足够。

    秦殊还没想好该如何讲清楚这个答案,怎样循序渐进,用最能让她接受的方式叙述他为她而来的一生。

    “你会怕吗?”他小心翼翼问,手掌将她的手紧紧包住。

    “你要是不像之前掐佐仓羽一样掐我,我就不怕。”

    “但是你不会掐我,那我不怕。”她自问自答地谴责他一番。

    秦殊失笑。

    “你觉得…之前那条蟒蛇怎么样。”

    “那是真的?!”

    “……嗯。”

    “现在还有吗?”

    “想看?”

    江皎点了下头。

    一条黑色的蛇尾顿时闪出,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蛇尾,睁眼仔细打量秦殊的表情。

    他耳根潮红,不喜她看到他这幅难堪的模样,埋进她肩颈处,冰凉的鼻骨与细腻的皮肤相触,甜腻的气息即将淹没他的理智。

    “所以你就是黑蛇神?”

    秦殊心抖了一下,他以为她会怀疑他是蟒蛇怪之类,居然直接猜出他就是黑蛇神,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什么,他不曾想他在她心里的地位这么高。

    脸上的震惊被她收入眼底,江皎闷闷:“我又不是傻子,又是蟒蛇又是兔子的,还有那两个怪人。”

    ……他没觉得很明显啊。

    “你还想听什么。”

    “佐仓羽的事。”

    秦殊藏在黑暗之下的脸扭曲一瞬,即刻掩住:“你很在乎他?”

    脸旁的棉云剧烈起伏,里面藏的怨气膨胀又缩紧,好不舒服。

    “我想知道为什么,而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轻飘飘的一句话平复了所有暴风雨前的潮汐。

    秦殊绕着她的发尾,言语带上一丝狠厉:“他也是个神,前几年与我结仇,想借你报复我。”

    “你们为什么结仇?”

    “因为我吃……当时妖疫肆虐,不少神被污染堕落,那疫病无法去除,一旦沾染,神会逐渐丧失理智化成彻底的妖。”

    “天道选中了我,给予我吞噬的力量,所有被感染的神只能由我吃掉处理,而佐仓羽,也就是花神,他的父亲受感染后拜托我吞噬,年幼的花神撞见这一幕,记了下来,自那后,常常与我作对。”

    “他在医务室刺激我,我一时没控制好情绪……”

    “之后,你因为这件事与我怄气,我很伤心。”

    江皎捏紧蛇尾:“你没长嘴吗,不会跟我解释?”

    那射向他的目光委屈夹杂恼怒,秦殊顿然这几日不只他一人黯然伤神,热泪涌上眼眶,心一边发酸地疼。

    “对不起皎皎,我太害怕你对我露出恐惧的眼神,一想到那种场景,我就忍不住藏起真相,我好怕你讨厌我,没有女孩子喜欢蛇。”

    谁说的,她不就很喜欢吗?

    当然,江皎现在还不好意思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那如果今天不下雨打雷,你就打算这样一辈子躲着我?”

    秦殊沉默,他怕告诉她了真相,她要打他,更担心她伤心地流泪。

    他斟酌片刻,弱管轻丝道:“我打算去…死。”

    “?”

    唾沫紧张地滑过喉管,秦殊继续道:“我受不了一辈子躲在身后看你,所以打算去死,但是放不下心。”

    “……”

    “唔,咬凸起的地方可能会更痛。”

    他说完,怀中的人更气,应该说羞恼多一点,上半身直起,找到脸颊的位置,叼起肉恶狠狠插入牙尖。

    血腥味在空中扩散,贝齿咬破皮肤表层的感受让秦殊无比享受,眼睛愉悦地眯起,眼皮触碰底前抬回。

    糟糕,今天不能洗脸了。

    “变态,疯子。”见到他眼底狂喜的笑意,江皎压着鸡皮疙瘩骂。

    秦殊抱着她闷闷地发笑,震颤的胸膛让江皎手臂发麻,不知怎么戳中了他的笑点。

    “虽然有很多神这样说过我,不过,只有从你口中说出来,我才觉得开心。”

    完全不懂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像用一些无法组成语句的文字和她表了个白,江皎轻哼一声,磨磨牙。

    “胆小鬼,就几句话把你吓成这样,你不是神吗,还怕保护不了我?把你吓得当场就要杀掉那个什么花神?”

    秦殊这才发现他多虑得可笑,自以为的主动能弥补两人空缺,到头来,还是怀中的人更主动一分,反而那个缩头的角色是自己。

    秦殊咬紧舌尖,不知不觉掉下一小块肉,混着苦涩的血被他一同咽下。

    他不想再对她隐瞒任何,分明不希望生出间隙才闭口不谈,到现在,他终于明白,隐瞒才是间隙的恶之源。

    “皎皎,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他语气严肃正经得过分,江皎不由得坐正了身子,手沁出汗渍。

    “你说吧,我都能接受,不要再什么都瞒着我,我没那么脆弱。”

    秦殊凑近,轻吻了下她泪水划过而成的泪痕,像星轨一样美丽。

    “阎魔,掌管生死的神说你命中有难,一年之内……就会死去。”

    江皎顿时失声,回想起前些日子的事,难怪她一连抽中了五个大凶,原来不是神明在捉弄她。

    死亡……多么遥远的事,在听到他的话前,她以为自己至少能活到七老八十岁,没想到十位和个位换个位置都达不到的年龄,她就要死了。

    “皎皎,你听我说,我先前给的那个御守能护着你不受伤,但如果真如阎魔所说,你逃不过这一难,死亡的一刻你也不会感受到伤痛。”

    “那你怎么办?”星轨闪出熠熠烁烁的光彩,却是秦殊最不想见到的光。

    “我……如果你愿意当我的妻子,死后便能以巫女的身份与我一同在神社生活,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投胎转世,阎魔说你是个好姑娘,下辈子定能投个好人家。”

    “你觉得选哪个好一点。”江皎把选择去抛给了他,被泪水洗刷过的双眼清澈,有几根细短的血丝布在上面,也丝毫不影响极具诱惑力的勾人眸子。

    秦殊喉头发紧,他当然想说,求求你了皎皎,和我在一起,跟我结婚,无论是什么样的金银珠宝或是华贵服饰我都能为你抢来,不要离开我。

    若她选择投胎,那么每一次转世每一次忘却都叫他心里泛苦,却又不得不世世跟随,伴她长大,乞求她的怜爱,稍有不测她爱上了别的男人,他就要忍着痛守在暗处,到下一世再追求,永无止境地追求。

    “不用在乎我的感受,你喜欢哪个就选哪个。”

    “我本来是想答应你的,但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真讨厌。你的真心话也这么难说出口?”

    秦殊眼中一片呆然。

    答应,答应什么?

    他难得连敏感的“讨厌”两字都忽略了,只去想这句“答应”到底指的是答应什么。

    “我想!我想!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求你了。”

    江皎傲慢地瞥一眼他:“你在向我求婚吗?”

    秦殊整个人怔住,连蛇尾都停止了去勾缠修长的手指,而后,脸一寸一寸烧红,耳朵完全染色,像两颗正烫手的炭块。

    “不、不行。”

    “???”

    “我都还没准备好聘礼,太简陋了,现在灯都还是黑的,怎么能有这么糟糕的求婚!”

    “……”

    “那如果我准备好了一切你会答应我吗?”他一边嫌弃自己,一遍又忍不住先行得到答案。

    “哼,看你表现吧,反正,如果还像前几天那样,我肯定不要这么蠢的丈夫。”

    秦殊陷入惊爆的狂喜之中,一时间都不会说话,蛇尾打得地面啪啪响,把人紧紧镶进胸膛中。

    江皎还想矜持一句,提醒她还没有答应他,耳畔收音到低低的啜泣,又将话吃回肚中。

    “秦殊,为什么你送我的小熊抱枕眼睛在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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