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仍然是工作日,受生物钟影响,我在七点左右醒来。
拉开窗帘一看,他的车还在车位上。
我发消息问他起来了没,他隔了一会才回:起了。
我无聊地玩了会手机,又模模糊糊地有了睡意,闲来无事,就放任自己睡去。
直到九点多妈妈来喊我吃早饭,我才再次醒来,拿起手机看到他在八点给我发的信息:去上班了。
到楼下吃早饭的时候,妈妈在和隔壁的曹阿姨说话。
我听见曹阿姨说那个不要脸的男的回来了,指不定又是回来搞什么幺蛾子。
曹阿姨走后,我刻意向妈妈打听,我妈是个爱聊的,边择菜边嘘嘘叨叨的就开始说。
“之屿他妈妈人很好,又勤快又能干,还很会烧饭,你小的时候她很喜欢你,老是要来抱你,就你老是哭不肯给她抱。”
“他爸就是个没用的,年轻的时候做生意赔的一干二净,本来开个出租车日子也不会太差的,他非要去赌,后来被抓进去蹲了几年,出来之后说是改了,再也不赌了,结果没多久他妈妈就被人撞死了。”
“要赌的人没一个是改得掉的,他转眼就把老婆的赔偿金输完了。”
“后来之屿和他哥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那天警察都来了,然后他爸出来之后就跑了,这几年就算是过年都没见过。”
我妈说着说着又感叹道:“其实之屿你看他长得多帅,如果他妈妈还在的话,好好教他,不会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就知道在外面玩得乱七八糟,也不想着结婚好好过日子。”
我差点忍不住想反驳我妈,林之屿根本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根本没有立场去说什么,那或者在别的邻居眼里我就是勤奋好学听话懂事的模范好学生,但我心里明白得很,事实与这大相径庭。
不用试图去改变一个人的观点,这是我心智成熟以后学到的第一课,能够让我在很多不顺意的场合谈笑风生。
我从前只略有耳闻过他有一个糟糕的爸,可我没想到他成长的环境如此艰苦。
同时我敏感地察觉到他爸回来必有内情。
林之屿下班后把车开到之前我们常见面的那个公交车站,我早就坐在那里等他。
上了车之后,我直入主题的问他:“你爸,为什么会回来?”
他似乎有点惊讶我竟然会关心这个,我接着问他:“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摇了摇头,开口道:“爷爷上个月进了医院,前几天下了病危通知书,他就回来了,大概是觉得自己还能分到点什么吧。”
我瞪大了眼睛,气愤道:“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儿子和爹!”
林之屿十分平静,拍拍我的手安抚我,继续说:“爷爷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不会轮到他的。”
“你爷爷他...”我试探地想问他,但又不知道怎么问,问爷爷平时对他好吗,问他和爷爷的关系好吗,问爷爷要走了他难过吗。
他似乎能读懂我的意思,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来,说道:“爷爷最讨厌的就是我爸。”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想必他同辈的堂表兄弟姐妹不会少,轮不到他爸,自然也不可能轮到他。
我扑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他大概不知道他眼里的黯淡让我根本没法再接着看。
晚上,我在林之屿家门口看到了他的哥哥,过年的时候我就见过几次,他哥听说现在在省会工作了。
我眼看着一个糯米团子似的小男孩扑到林之屿怀里要他抱,奶声奶气地喊他叔叔。
小孩果然是一天一个样,我记得过年的时候看到他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走不了几步。
我给他发消息:把小短腿给我玩一下!
然后我看着他抱着孩子坐到一把椅子上,单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来看,小短腿揪住他的衣服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他回复道:哪个小短腿?
不知所纭:你腿上那个。
H:他还小,不能玩。
不知所纭:他好可爱,又白又圆。
H:他知道了。
小短腿抓着他的衣领晃来晃去吐舌头,我看到林之屿真的和他说了什么,然后他就高兴地笑了起来,两条小短腿不停地乱晃。
三天后,林之屿的爷爷去世了,他爸果然一毛钱都没有分到,从医院一直闹到家里。
我担心他出事,躲在他家后门观察情况,事实上整条街上不少人都在偷偷看。
我认识林之屿这么久以来,还真的没有看到他流露出这样鲜明的愤怒和厌恶,在他要动手的时候被他哥拦了下来,另外两个年纪大的老人也过来拉住他,我想是他的外公外婆,几个伯父叔叔还有堂兄弟七嘴八舌地把他爸赶了出去,塞进了不知道哪个人的车里带走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我最怕看到的是他孤立无援的样子,现在看来,至少还是有人在意他的。
他坐在椅子上,弯着脊背抽烟,好几个人上来和他说了几句话,他沉默着点头。
后来慢慢的其他人都走光了,他哥坐到他旁边,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抽烟。
又过了很久,我确定他家里暂时没有人了,路上也没人继续围观,我抓着机会溜了进去。
他脚边的烟灰缸已经积满了烟头,循声看过来,很快把烟摁灭了。
我快步走向他,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他,他先说话了:“能陪我去看看我妈吗?”
他看上去如此的失意,我已经不能替他感同身受,又怎么可能拒绝他。
开车去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我想安慰他,又担心说错话,只能安静地坐着。
车开进盘山公路,放眼望去都是绿意盎然。
开到半山腰的位置,他把车停了下来,改为步行。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一条小路。
尽管这是一个阴天,但夏季的高温还是让我感到闷热,我能感觉到我们的手都出了汗。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我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宁溪公墓。
我们来到他母亲的墓前。
他蹲在地上,用手擦墓碑上的刻字。
我看上面的数字,发现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也才42岁。
我站在林之屿身后,把手放到他的肩上。
“他没有从爷爷那里拿到钱,又打起了我妈这房子的主意,”他似乎是笑了一声,接着说:“房子写的是我妈和他的名字。”
“那你怎么办?”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他刚出狱的时候,对妈很好,也找了个保安的工作,妈说他真的改好了,但我就是不肯和他说话。”
“我妈嫁给他,吃了数不完的苦,我想她一定想过很多次干脆死了算了,但是最终没有舍得,反倒是真正死的时候心里最不甘心,她以为自己熬出头了。”
“我从学校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意识不清了,抓着我的手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谅爸爸。”
我的眼前模糊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我知道十七岁的林之屿十分厌恶他罪行累累的父亲,一直到他二十九岁,他仍然没有选择原谅,以至于无法完成母亲的遗愿。
我俯身紧紧的抱住他,他的头靠在我胸口,眼泪掉在我的颈窝。
二十九岁的林之屿晚上睡不着会不会想妈妈呢?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待了多久,后来我跟他到墓园的礼堂给他妈妈点了一盏长明灯。
点灯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对她有印象吗?”
我抱歉地摇了摇头,“不太记得了。”
他说没事,你当时还很小。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问他:“你对我有印象?”
他双手合十,闭眼道:“谁不知道你是个爱哭鬼。”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我跟着他小跑出去,反驳道:“我怎么就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