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宠出生前夕，他的父皇梦到自己游于竹林，偶遇池中盘桓一条青龙。还没来得及如何反应，便被身边的大太监连声唤醒：“陛下，竹妃要生了。”

    竹妃家世显赫又正值盛宠，竹林池龙可谓大喜之兆。皇帝便将这一个“龙”字置于同辈序列的宝字盖下头，取了一个“宠”字。他的母妃又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金雀儿”。无不展现着他出生来的备受宠爱。

    皇帝子嗣并不多，任宠行五，是竹妃的第一个亲儿子。之所以强调说“亲儿子”，是因为四皇子任宛自幼也寄养在竹妃宫里，由竹妃一手养大。

    这兄弟二人排次虽只差一个，任宛却是长任宠九岁，生母只是个贵人，生下了他之后便血崩难产身亡。彼时竹妃恰刚入宫，正需要一个皇子稳固地位。如此一来，也难得成就了这一对和和美美的养母子。

    任宠四岁时，竹妃——此时已经是竹贵妃了，又怀上龙裔，在他身上投的精力便消减了许多，只放心将任宠交由任宛教导。任宠便跟着任宛每日写字绘画、读书算数。任宠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更得皇帝喜爱偏宠。金银珠宝珍玩书画源源不断地送到竹妃的馥芳宫中。

    后位空悬，竹贵妃又母凭子贵风头无两。皇帝连竹贵妃一表三千里的叔叔都封做了工部员外郎，这又似乎是一个讯号：只要竹贵妃腹中的龙裔呱呱坠地，这后位便必属竹家无疑了。

    任宠难免也听到这样的风声。

    但即便他年幼天真，却也知道这种话是不能轻易与其他人说的。幸好任宛教他习字的时候一向喜欢安静不让人打扰，就连侍候笔墨的小太监也要打发出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任宛握着任宠胖乎乎的手，在柔软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任宠的名字。

    一个“龙”字横竖交错斗折蛇行……任宠写得手麻，忍不住抱怨：“哥哥，为什么我的名字这样难写？”

    任宛性情一向是沉静宽和，此刻便温声道：“这是父皇对金雀儿的宠爱。”

    任宠叹气：“父皇的宠爱真累人。父皇是天子，天子的宠爱都是这样累人的吗？”

    任宛无声笑了笑，继续凝神托着弟弟微微颤抖的腕子，专心写字。

    “哥哥。”

    “怎么了？”

    “没事。”任宠仰着脸看任宛，滑嫩的脸颊亲昵地在任宛臂弯处蹭了蹭，“我就是想要叫叫你，哥哥。”

    任宛于是也抬起左手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好了，我在呢。我们乖乖写字，好吗？”

    任宠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只是从鼻间哼出点儿热气，发出些许不知含义的哼唧。

    他努力集中精神，又写了四遍自己的名字，终于还是耍赖往任宛怀里一靠：“哥哥，我累了。”他素来只叫哥哥不叫皇兄，这是母妃教的，说是显得兄弟之间亲密。

    任宛便坐下，让任宠在自己的大腿上坐得舒服。任宠头靠在任宛胸口，抬手去摸他的耳朵。任宛没有耳垂，据说是极福薄的面相，但他这样窄薄又有些微凉的耳朵却是任宠尤其喜欢的触感。

    屋内一时只剩下兄弟二人的清浅呼吸。

    一室寂静当中，任宠的软糯的声音忽然响起：“哥哥。”

    “嗯？”

    “哥哥，母妃……母妃她，会变成皇后娘娘吗？”

    室内重归寂静。任宠趴在任宛怀中，听得他胸口沉稳的心跳声，却也没有抬头看任宛的神情。他虽尚且年幼，却也知晓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不强求兄长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任宛声音却很温柔：“金雀儿觉得会吗？”

    “我不知道。”任宠小声道，“我从来都没见过皇后是什么样的，不知道母妃是不是能够做得好，也不知道母妃能不能做得开心。”

    他小小身躯在任宛怀中又缩了缩，小声道：“哥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

    “别怕。”任宛胳膊勒紧一点，把怀中的小小身躯整个圈在臂弯之中，“无论发生什么，哥哥都一定会保护你的。”

    任宛手臂并不算如何粗壮有力，可微冷的温度环绕在任宠身上时却莫名让任宠感到安心。他垂着脸，唇贴着任宠的耳根轻声呢喃：“金雀儿，你生下来就是该受万千宠爱的。这都是你应得的。”

    任宠撒娇着“嗯”了两声，乖巧地从鼻子里哼了哼。这些理所当然的事，他从来不以为意。

    秋风乍起，卷起几片池水之中的零碎落叶。

    八月初二，竹贵妃难产，母子俱亡。

    .

    其实竹贵妃的去世于任宠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除了午夜梦回之时时常响起母亲宠溺的呼唤而含泪惊醒之外，任宠的日子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的。

    父皇仍爱他，外祖仍爱他，任宛也仍爱他。他没了一个母妃，可阖宫上下满满当当都是他的母妃。

    再多一分可惜，也不过是父皇将他指给与竹贵妃交好的李妃抚养后，任宛却未能与他一起。任宛如今已经十三岁，虽然也仍是少年，但终究也有些心思主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了。这时候养他，便有些为难，不好说是孝子还是白眼狼。宫里没有妃子主动提及收养他，他也不向父皇请旨，这事最后便也没个结果了。

    任宠骤失母妃，如今又与兄长分开，心中难免难过，精致的小脸上滚下来一连串的泪珠。任宛便安慰他：“无妨，金雀儿，我仍是能时常陪你读书写字的。”

    任宠便破涕为笑，眼睛闪着光，点了点头。

    他仍是宫中千娇百宠的小皇子，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在宫中度过着他的童年时光。时光日复一日温柔经过他。渐渐任宠长发蓄起，盘成典雅庄重的发髻，稚拙的小胖手逐渐修长纤细，整个人抽条若岸边春柳。满京城的姑娘们都听过宫中有位五皇子眉目如画，总在春闺梦里寄了几分遐思。

    而任宛成年后便在京城中待不住的，总要出京去替皇帝做些脏活累活，忙得脚不沾地。他不受宠，更是小心翼翼着，总也没叫人挑出什么大错出来，也有些稳重的名声，只是不显。

    但一旦有机会回到京城，他便必然会入宫看看任宠，同他说些九州的奇闻异事，再带些精巧的小礼物。除此之外，正如他所承诺的那般，陪同读书写字之事也是一样不少的，当真如同同母亲弟般教导疼爱。

    然而，任宛纵然对任宠如何精心教导，仍是忘记教会他一句话，是为“登高易跌重”。或许着也不能怨他，任宛从未至高处，尚且还无有这样的体悟。

    眼见他花团锦簇烈火烹油，最后便乱花迷眼惹火烧身。

    .

    任宠十六岁，外祖父获罪下狱，连带全家或是处斩或是流放，竟无一人幸免。已葬入妃陵的竹贵妃尸身亦被拖出曝尸，罪名是混淆皇室血脉。

    混淆了的是哪个呢？这便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了。

    一夜之间，这深宫中抽了嫩芽的新柳瞬间枯败下来，闺中女儿们也不敢做什么梦。皇帝勃然大怒，要求处斩任宠。李妃做了他十余年的养母，此时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只默默垂泪。任宠不怨她，只担忧她只顾着淌眼泪，忘了给自己撇关系脱罪，未免可怜。

    此时任宛从宫外冲进来，不顾一切跪求圣上开恩，只求将其充为官奴，由他看管。

    这一年的任宛二十五岁。出了宫开了府封了王，只是忙于为皇帝分忧政事，很少在京中歇脚，于是至今尚未婚配。

    一个二十五岁都尚且未被皇帝想起婚事的皇子，怎么能被当作“受宠”？就连他早年封王的恩典，尚且都是当初任宠得宠时在父皇面前撒娇卖痴，在算是为他这许多年来的辛苦赚回来这点应得的恩赏。

    皇帝沉静地想了一会儿。他膝下子孙缘薄，如今任宛是他最小的儿子。而往上数上边的三位，大皇子夭折，二皇子好色而内虚，三皇子野心勃勃。若一下打跌了任宛，以三皇子的个性难说要如何猖狂，要压在自己这个父皇身上也并非无有可能之事。无论昔年如何杀伐果决，也不得不分出几分对年轻儿子们的怀疑忌惮。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尤其他已年老，更是要多上数不清的计较。

    即使疼爱，总要先予掣肘，才好坐得稳座下龙椅。与之相比，其他倒不甚重要。

    皇帝于是只闭目道：“你若坚持，朕便成全你。不过从今日起，罚俸半年。”

    任宛重重叩头：“谢父皇开恩。”

    他匆匆带着圣旨奔赴宗正寺去接任宠。不过月余不见，任宠便已是另一番面目。原本圆润洁净的小脸此时肮脏瘦削，眼睛木木的。他看到任宛，眨了眨眼，小声叫：“殿下。”

    任宛一怔，立即去拉他褴褛衣衫下露出的半截沾满污泥的手腕：“金雀儿，走了。”

    任宛曾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一定会保护任宠。此番承诺，无关血缘。

    他的王府，冷清、破败、人丁稀少，但终究是个可栖身的地方。等阳光从窗边到书房中的书桌上时，恍惚间竟如童年时兄友弟恭读书习字的光景。

    只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兄弟已做不得，只能做主仆来。

    “这里虽然冷清了些，但好就好在无人叨扰，也清静。”任宛宽慰任宠，“在这王府之中，你仍不需任何拘谨的。”

    他抬手帮正慢慢吃着饭的任宠挽了挽因久疏打理而凌乱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一向沉静冷淡的眸光中浮现起几分温柔：“金雀儿，不必害怕，我在这里。”

    任宠咀嚼的动作忽然停住，长长的眼睫颤了颤，随即两行清泪自腮边滑落，含含糊糊地说：“多谢殿下。”

    他登过高峰，亦坠落低谷。人情冷暖、名利富贵，乍变不过一夕之间。他伸手抓住任宛要缩回的手，千言万语汇聚心头，但落到舌尖的又只不过是叹息般极悲哀的一声：“……多谢殿下。”

    那皇帝一朝在位，尚且还有勉强维系的平衡安稳可言。但若是到了——

    届时亦是风云骤变，大起大落不过一瞬，又当如何求全。

    他闭上眼小声地抽噎。

    “别怕。”任宛声音依旧沉静稳重，似乎知道他心底所想，“相信哥……我，我都会做到的，我都会为了你做到的。”称谓上划开两个人身份的界限。

    做不得兄弟又如何呢？任宠是生养于华贵皇宫中的金雀儿，这般残败昏暗的方寸王府，如何可叫金雀儿安稳栖居？

    他知道，要以黄金为砖，琉璃为瓦。这样筑成的房屋，才能叫金雀儿展颜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