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即便只是此时冷冷冰冰的发言,尚无发怒之兆,也足够让人胆寒。更何况就在不久前,这位陛下还是个一等一好说话的人物,为人亲善友好。
做奴婢的好不容易放心了几天自己的脑袋瓜,骤然经历了这样的冷热剧变,心中更是忐忑。忍不住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仿佛时空变换,回到先帝爷那时候的光景。或许身为帝王终究本质如此,过往温润柔善不过是覆薄薄的一层面皮,给人以虚妄的假象。
但话是不能不答的,即便这话上面那人未必爱听,却也是必须据实以告的。侍卫将原本就佝偻的身形愈发弯下,小心谨慎地说:“是的,奴才在外头听见公子便是如此和侍奉的宫人说的。”
任宛拧着眉,手中的笔尖悬而未决,凝着墨便将要向下滴渗。下头的人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多言,便由着这一室的静默蔓延。
“朕知道了,下去吧。盯着他,别让他做什么出格的事。”
侍卫如蒙大赦,连忙说了句“奴才告退”,脚步匆忙却又极力保持着稳重便快步退去。
回过神的时候,墨已经在纸上滴下一个深黑的痕迹,黑洞洞晕开一片。任宛搁下笔,便注视着这个墨点,仿佛什么东西将要从中生出,攫取人的心神吞噬殆尽。
“如果必然是……”
任宛想不下去,却又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促使着他不得不想,执着于一件自己似乎永远无法想通的事情上面。
他想见竹宠,但此时他不能见竹宠。
“只要把大婚之事定下来,一切便算是可以尘埃落定的了。”任宛喃喃地对自己说,“我的金雀儿,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就算是他要——
任宛的念头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他无法将这句话填补完全。脑内匆匆飞掠而过的是童年时期的破碎画面,一个个容貌妍丽的,父皇的妃子,或真或假的笑容总在某一瞬间冻结的冰花般全然凝滞。在声音与色彩全部消失的前一瞬间,或是带着哭喊的,或是平静无力的,但最终为他们书写的结局都只剩下了相同的一个。
是死亡。
“金雀儿是不会死的,对不对?”任宛自言自语着发问。他想给自己些许的慰藉,但他的手在不久之前刚刚触碰过竹宠冰凉的身体,带着寂静的重量。于是这样的安慰也没了什么说服力。
他不敢见竹宠,只能一日一日问他的近况。仿佛有些消息从别人口中说出,总比自己亲眼所见要安全得多。
所幸都是好消息。
吃食如常,饮水依旧,任宛暂时不许他离殿半步,于是身子也是在太医的看顾下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的。
没有外界的蜚语流言,无须让他听见什么“祸国殃民”的骂声,任宛可以替他挡下所有的风风雨雨,只希望他能偏安宫中这小小的一隅。
他已为金雀儿做了所有的一切,这样难道是不好的么?金雀儿能一直在宫中,在自己的耳目所及之处,这样难道是不好的吗?
可是金雀儿还是不情愿的,任宛知道他实际上是不情愿的。
他如今使劲全身解数将金雀儿握在了掌心,温暖的分量让人安心的同时又潜伏着不可明说的惶恐。
张开手掌的瞬间,这只雀鸟,究竟是死,还是活?
“陛下近日寝食不安,又忧思过度。这样下去,对身体实在无益。”太医小心恭谨地回禀,“臣知晓陛下这是心病,心中倒是也有一个‘方子’,不知道陛下……”
任宛疲惫却凌厉的目光扫过来:“什么方子?”
“竹公子在宫中曾蒙李太妃娘娘养育护佑,不知陛下……”
任宛想了一下,才记起来原来宫里是有一位太妃过去是竹宠的养母,常日青灯古佛相伴,倒是一直都无声无息的。竹宠之前还愿意出门的时候倒是偶尔也去看看她,算不上陌生,却也称不上有多么的熟络。
见一见,倒也无妨。像李太妃这样在宫中日久的,若是与金雀儿多叙几句昔日的母子之情,说不得也能说动金雀儿愿意留在宫中相伴,便不会总惦念着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
任宛起身的瞬间有片刻的眩晕,扶着额恍惚了一会儿,慢慢道:“是个法子,不过,让朕先见见太妃娘娘。”
任宛与李太妃之间远算不上熟稔,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大多也都是还在竹妃在的时候。那时候竹妃也有自己的亲子任宠,便是要巴结竹妃,也是更多地偏爱任宠多一些。看见任宛的时候,只要多说几句“端正持方”的赞美之词也就差不多了。
任宛不是很能记得清楚李太妃的样子。但等到踏入太妃的殿中时,又恍恍惚惚地唤起了零星的几点记忆,只是面容仍不十分清晰。淡淡的檀香气息,也无法让人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
李太妃原还在诵经,听闻圣驾竟也多了几分惊疑,不敢不迎。勉勉强强地见了礼,将面前新斟的热茶克制地抿了一口:“不知陛下百忙之中到此,究竟是为何事?”
任宛透过氤氲升起的水雾去看太妃朦胧的面容,觉着她有几分像竹妃以前的样子,但如果说要回忆竹妃以前的样子,任宛却发现自己也没什么记忆,只记着死前一瞬的生动。他对这些事情向来是不如何关心,所以在记忆里显得也是格外疏离。
“陛下?”
任宛缓过神来:“太妃在这里住得可好?”
“很好,有劳陛下挂心。”
“太妃近日可曾见过金……竹宠?”
太妃将茶盏放在桌上的手顿了一瞬,语气柔顺:“不曾。不过陛下若是需要哀家前往探望……”
任宛望着她,陌生之余又恍恍惚惚地觉察出熟悉。后宫当中的女人们大多如此,在任宛这里仿佛是相同的面皮相同的个性。在父皇那里他们或许是千姿百态姹紫嫣红的,但在任宛看来,无论他们是清丽可人或艳丽非凡,是妖媚或清秀,是热情或冷淡,本质上却又似乎相差无几。
在入宫之前或许还有些差别,在宫中待得久了,便自然而然变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雕样,一味的乖巧柔顺,偶尔刺出些许的岔枝,总归主干相差的不多的。一样的模样,一样的盛放,再一样的枯萎。
除非像竹妃那样莫名其妙竟然藏了别的心思,做出大逆不道的行径,才在那一瞬间让人看出些许不同;又或者自己的那位生母……
“陛下?”
任宛回过神来,看着太妃古井无波的表面下试探出来的小心翼翼,敛眸沉吟片刻:“太妃可还记得……我母妃。”
“陛下是说竹妃娘娘?”太妃说出口的一瞬间便知道了自己的误解,转了口风,斟酌着说,“陈娘娘……哀家与她相交不多,也知她性情内敛些,也,也和顺温柔。”仿佛是担心任宛不信似地,连忙又补上一句:“陈娘娘虽然不如何同人交往,但心地和善柔婉,先帝也是如此称许的。”
瞧她说得实在难为,任宛勉强笑了笑,低头品茶,在舌根上泛起一阵的苦涩。
“近日陛下烦心之事哀家也有些听说。若是金雀儿这孩子能够有幸继续……继续留在哀家身边,想来也能像他母……也能收敛起贪玩的性子,更乖巧懂事些。他本质也应当是个乖顺宁和的。”李太妃低着眉轻声说,“哀家也是愿意为陛下效劳的。”
乖顺宁和的金雀儿……么?
去摘取他的羽毛,去合上他的嘴喙,为他搭建这世上最华贵的屋笼。这样的未来听上去有些过于美好,美好得让人觉得感到沉醉。但这画面是凝滞了的,静止在金雀儿面上噙着微笑的表情上面,就像后宫里屡见不鲜的美人画。伸手去碰的话就一下子戳破了一个口子,嘶拉一下碎成纸片。
“金雀儿,并不是乖顺宁和的。”
任宛的声音低得发哑,太妃以为自己失言,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自己衣袖上的花样,声音几乎微微发颤:“陛下——”
任宛挥挥手打断她的诚惶诚恐,尽量温和了语气:“今日叨扰太妃了。”
他起身抬步离开,身后李太妃跟着慌乱地起身,身上翠玉明珰叮咚敲击作响。任宛没再回头看她,毕竟除了金雀儿之外,他们两个之间本就几乎是全然的陌生人。
回书房的路上,便要经过那日金雀儿举身以赴的御湖。每每路过时,侍从们总要半倾着身子尽力遮住那头的光景,又要加快了脚步匆匆而过,生怕陛下的触景生情。
但任宛想要过去看看。
他垂着头看湖面,御湖的水一如往昔,和童年时期的记忆相同,也与金雀儿那日一般无二。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任宛声音轻轻的。
后两句噎在喉咙,无法像幼时教金雀儿时那样事不关己地娓娓道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如果他要选择将这些通通抹杀殆尽,那他还与父皇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