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宠睡着了。
任宛想要起身,但两人的头发已经随着方才的动作交缠在了一起,一时之间难以分开。若是强行抽离,便又带着短促的阵痛。
任宛于是不再挣扎,平静地躺在任宠的身侧,凝望任宠熟睡的脸。
他们这样并肩而卧的时光已有许多回忆,但这一次仍然充满了新意,是完全与众不同的。他们从来没有靠得如此之近过。
——却又或许从来没有相距得如此之远。
任宛脸上做不出什么表情,只能静静地凝望着任宠熟睡的面孔。他的金雀儿此时微微地蹙着眉头,似乎做了一个不是很美好的梦。任宛伸出手想要抚平任宠眉间的痕迹,却又被无意识地偏脸躲开。
他抓不住他了。
这样的念头从骤然浮现的瞬间便让人觉得恐慌。任宛试图控制这无端的妄想,但最后还是只能任由其在脑海里的各个空间奔逸。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要彻底地失去金雀儿了的。在金雀儿消失在水面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将会永永远远地失去金雀儿了的。那时候他意识到,如果金雀儿真的想走,其实他对此毫无办法。
但金雀儿回来了。
他原以为金雀儿总归是记挂着自己,记挂着朝夕相伴、情深意笃的任宛,可金雀儿却那样疏离,用亲昵的称呼划开冰冷的界限。
掌心的鸟儿展翅欲飞——它,要去哪里?
“留在我身边。”任宛的手轻轻滑过任宠细嫩的脖颈,瓷白的仿佛能否看见下面跳动的血管,“留在我身边,金雀儿。”
他把头搁在任宠的胸前,倾听不算强健却连绵不绝的心跳,疲惫兴奋的大脑终于力竭,倏然地使人陷入沉睡。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任宠仍然睡在任宛的怀里,让任宛在惶恐之余获得了些许微渺的安心。手上的力道继续收紧了一些,让金雀儿稳稳当当地停留。
任宛慢慢挪动着身体,让自己能稍微坐起来一点。他将任宠的头靠在自己的腹部,一面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一面俯下身子低声道:“金雀儿,你许久没有进食了,起来用些晚膳吧。”
金雀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
任宛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试了试任宠的额头,不烫,是正常的温度。任宛松了口气,又低声道诱哄:“醒一醒,金雀儿。”
金雀儿闭紧了眼睛。任宛的手指抚过他的眼角,感受到微微的湿意。
任宛沉默了片刻:“金雀儿,你醒了,是不是?”语气沉重下来:“你……不想看见我吗?”
手劲收紧,在金雀儿的手臂上留出红痕。然而金雀儿仍然是无声息的,只有呼吸声下意识地忽然加重。
“我要离开这儿。”任宠闭着眼睛,用气声慢慢说着,“哥哥,让我离开这儿。”
哥哥。
曾经任宛以为自己是希望听到任宠这样呼唤自己的,但他突然发觉,自己其实不喜欢任宠这样叫自己。
明明是更加亲密的称呼,却愈发让人觉得无法掌控。
当任宠叫“哥哥”的时候,任宛回忆起来的便是小的时候。那时候的任宠千娇百宠,笑眼弯弯,回眸笑着叫“哥哥”的时候带着撒娇的意味。
任宛不能不喜欢他那样。
在童年暗淡无味的时光当中,唯独有这样的一点亮色,姑且算是只属于任宛一个人的。因为父皇有五个皇子,竹妃有两个儿子,宫人有无数个主子。可任宠有四个皇兄,但只有任宛一个哥哥,独一无二。
可任宠又是有父皇,有母妃,有喜欢的宫女姐姐,还有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哥哥在任宠的生命当中,不过是特殊中的普通。
任宛不能不厌恶他这样。
似乎只有在落了灰折了翅的时候,任宠这只金雀儿才能够短暂地依偎过来,让任宛短暂地以为自己成为了他的全部。可是就连现在,当任宠仍然是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任宛也无法变成永恒的唯一。
“如果你一定要离开,”任宛努力压抑着,“为什么你要曾经选择停留呢?”
他的手从任宠的身上收回,扣在自己的心口:“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事情了,金雀儿。我已经做了皇帝,是天下的主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雀儿,你要逃避什么?你能逃到哪里去?”
大口大口的呼吸也无法从空气当中攫取更多足以让人喘息的养分,任宛扣在胸口的手不由得逐渐收紧,似乎想要将自己的心脏从胸口深处挖出来。昏沉的脑袋在此时陷入更加深层的眩晕,脑海当中的光怪陆离具象化一个个碎片的情景。任宛来不及捕捉什么内容,只能任由这些画面走马灯一样飞速流逝,被不知名的火舌舔舐殆尽。
“哥哥。”
微凉的手指让燎原的热意终于获得片刻的冷却,从手腕,到手臂,经过肩膀,最后抚过脸颊。任宛努力睁眼,因为呼吸过度而沁出的眼泪将视线遮盖得一片朦胧,只能模模糊糊地看着面前的任宠,识别不出他的表情。
“我没有要逃,哥哥。”任宠的预期带着令人意外的平静,“我只是想要离开这里,我只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不是我喜欢的。”
“我不明白。”任宛哑着嗓音,“金雀儿,这里究竟有什么不好?”
这里明明是他亲手为金雀儿打造的金屋,勉强配得上任宠栖息。可是,如果这些都留不住金雀儿,全部的金碧辉煌在此时此刻都变得无能为力。
任宛忽然发觉自己并不知道金雀儿究竟要的是什么。
金雀儿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
但他仍然是害怕听到答案的。如果,如果金雀儿已经疗好了伤,最终决定展翅离开……他终究还是没有任何留住金雀儿的手段。
没有锁链,没有细线。仰望天空的时候也不一定能够觅寻到扑闪着翅膀的踪迹。这样驻足着,仿佛双脚在地上生了根,等待不知何时能够回来的飞鸟。
“因为……这里只属于金雀儿。”任宠望着上方床顶的雕花,就算是长龙腾云,只是没有点睛之笔,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停留于此,“我想去找找看,我到底还能在哪些地方……存在。”
屋内仅存二人清浅的呼吸声,烘托得一片无边的静谧。
任宛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听懂了任宠的意思,又惶恐着不想明白。
“我做不到。”任宛望着任宠,语气接近诚恳的哀求,“金雀儿,别的我都可以给你,但这个我做不到。”
任宠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样地回望过去。
任宛几乎不能承受他的视线,从床榻上直起身来翻身下床。双腿从温暖的床褥之间离开时自然而然地带上凉意,任宛无暇顾及,只转身给金雀儿掖了掖被角,俯身低声道:“金雀儿,我会让你拥有更多。”
声音几乎用气声替代:“金雀儿,我会让你成为最尊荣的皇后。”
他知道这不是金雀儿想要的,但这是他能拿得出手的最后、最宝贵的东西。他笃定天下人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够拒绝这样的殊荣,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金雀儿就在这几个人当中。
但已经容不得金雀儿做什么拒绝了。
任宛没有等待任宠的回复,自顾自地向殿外走去。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还要做很多很多事情,个中艰辛不必多言。不过这是没有关系的,为了金雀儿,他本来就是可以做任何事情的。
他一向如此。
殿外垂首站着的宫人们早已等候多时,听到里面脚步声响便知情知趣地进来为任宛更衣梳洗,于是便得了任宛的吩咐:“照顾好你们竹公子,仔细盯着他,别……”
他闭了闭眼,冷下声音:“别让他跑出去。”
宫人们诺诺称是。
任宛离开了。
竹宠慢慢翻了个身,浑身上下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倒吸几口短气。先前眼见着险些经历了生死之事,宫人们更不敢对他有任何懈怠,便是这样轻微的声音也引起了警觉。连忙有人快步过来:“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竹宠认得她,似乎应当是一直服侍自己的女孩子。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勉力抬起手来摆了摆:“无事。”顿了顿:“我想走走。”
她不禁面露为难之色:“可是陛下说……”
竹宠便说:“只是在殿内走走。我,一直躺着不舒服。”
女孩子的脸上这才露出点喜色,连忙扶起竹宠为他妆洗。
竹宠被搀着走到窗边。昏沉了几日的光景,外头的风景却不见得有几分改变。纵然人之生死,即便是所谓天子之喜怒,放之天地之间也不过尔尔,并不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手指不自觉地触到微凉,竹宠反应过来应当是自家绣眼鸟的居处。稍凝神望过去,笼中竟然是空空如也,就连食槽也是干干净净,竟然没有一点残留,仿佛这里
注意到竹宠的目光,服侍的宫人连忙跪下请罪:“公子恕罪!这几日奴婢们只顾得上公子的安危,忘记给鸟儿投食喂水,笼门也忘了关……”
竹宠打断她:“它是什么时候飞走的?”
“奴婢也不知道……”宫人谨慎地对答,“应当是实在饿得厉害便飞走了,是怪奴婢这几日疏忽,公子恕罪!”
“无事,它自有它的去处。”竹宠只是轻轻颔首,并没有再多言。他定定地望着杳无一物的精致鸟笼,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