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欲裂,眼皮沉重。
温向青像个困顿至极的人,费劲地抬了抬眼皮。视线里先是混沌一片,随后逐渐有了焦点,在他的眼前,有一张放大的脸,这张脸他很熟悉,毕竟,今日实在是看腻了。
他眉头紧锁,下意识抬手想要举剑朝眼前这张脸刺去,但胳膊沉重如巨石,压根抬不起来,遂又放弃。
北昀蹲在温向青一侧,见他幽幽转醒,面目一松,连忙道:“向青,你现在感觉如何?”
温向青略微费劲地转了下头,只觉嘴中一阵血锈味,他轻咳几声,声音漂浮:“还..成。”
接着他又看向眼前略有几分重影的那张大脸,问道:“公子,他怎么...会在这。”
方岚齐本见温向青醒了,心中正喜,此时听到他这样说,神色立刻耷拉下来,他有些不满地抿了抿唇,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说完,他装出几分厉色戳了戳温向青的肩膀,在得到对方一个肃然的眼神后,又连忙后退几步,小声嘀咕:“真没良心啊,亏我方才还拼了命的唤你名字...”
温向青没去理会方岚齐在嘀咕着什么,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忽觉身体一松,那股一直沉沉压着他的无形力量,似乎已经消散,手中力气渐聚,他以剑撑地,缓慢地支起有些虚浮的身子。
北昀扶起温向青的臂膀,余光瞥见他面色好了几分,正要松手,却又察觉到他似乎在冒着虚汗,于是他才松不久的眉目又微微蹙起,问道:“向青,你怎么了?身子仍是不舒服吗?”
温向青本想回道无碍,但他现下确实是有些不对劲,比如一会觉得极热,仿佛处在西漠最暑热之地;一会又觉得极冷,仿佛置于北弥极寒之地。忽地,他的视线瞥向远处,见枯树下站着一人,带着蓑帽,看不清面容,他手下意识地抵在长剑上,虚弱的面容满是警惕,“那是谁?”
方岚齐见温向青手抵在剑上,欲有抽刀之势,他心道这温向青可真是胡来得很,这毒才方解不久,他这就一副想动手的模样了,于是他连忙道:“向青兄,莫冲动!莫冲动!”
他一边朝温向青那端大喊,一边跑着将立在枯树下沉默地岱木笙给拉到他们二人跟前,“事发突然,还未跟二位正式介绍呢。”他取下岱木笙头顶上的蓑帽,替他整理了下额上的乱发,又拍了拍他那身布衣,道:“这位兄台便是岱木笙,岱公子了。”
北昀的视线在眼前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着,见岱木笙一副木讷模样任方岚齐摆布的样子,心里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他们这幅相处的模样,看起来倒还真是一见如故。
他轻扯嘴角,在黯淡夜色中敛起眸子,只谦辞道:“在下北昀。”话毕,他又转头看向温向青仍抵在长剑上的手指,“向青,不得无理。”
“你此前中了毒,正是这位岱公子出手相救的。”
闻言,温向青眼神中的警惕立刻散去,他的五指松开从剑柄上划过,只虚虚垂着,声音仍然虚浮缥缈:“多谢岱公子...出手相救,在下...温向青。”
“......”
岱木笙没有应答,只一副木然模样,似乎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竟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般愣在了原地。
夜风轻抚而过,缓缓吹起众人衣袖一角,一时之间,无比寂静。
方岚齐不喜这种忽然静下来的场面,他难受得挠挠脖颈,用胳膊肘怼了怼岱木笙的手臂,“怎地不说话?”
“这时...应该...说什么。”
岱木笙抬起那一双总是无神的双眸,缓慢说着,指间不自然地搓了搓衣角。
他的这个小动作自然是没有逃过方岚齐的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他的眼神亮了亮。
将岱木笙的蓑帽放进破烂竹篓中,方岚齐猛地凑近岱木笙,调侃道:“难道你这是——不好意思了?”
岱木笙低垂着头,不太懂方岚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独身隐居鬼山多年,整日都与花草枝叶相伴,实在是与尘世分离太久,平日见的活物也要属各种虫蚁蛇鸟,但今日,一次性见到那么多会说话的“活物”,这实在是让他有些不习惯。
方岚齐见岱木笙仍然不语,就当他是默认了,他手自然地搭上岱木笙的肩膀,朝对面二人道:“唉,兄台们莫怪,他这人的性子就是这般,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说完,方岚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明明他与岱木笙相识不过也就短短半日,但他此时的语气,怎么就跟一个护崽的老娘亲一般。
来不及细想,他又听北昀那端道:“岱公子既已解了向青身上的毒,那便是恩人,我又怎会怪罪与他?”
北昀扶着温向青的臂膀,神色淡然,夜色中,他左眼上的血迹像一抹浓重的墨团,他抬眸看了看远处融进夜色中的模糊山岭,又语调缓速地道:“既然毒已解了,那我们二人便也要继续前行了。”
闻此言,方岚齐猛地收回搭在岱木笙肩膀上的手,他看向一旁温向青仍有些苍白的面容,语气惊异地朝北昀道:“北昀兄,你还打算继续深入鬼山啊?”
“那是自然。”
北昀不置可否。
他与温向青历经险境重重,流血受伤自是常事,此次来鬼山,本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却未料,一直在旁站着的岱木笙突然说了一句:“不..可。”
北昀眼神微眯,在岱木笙脸上落去一道视线:“岱公子此话何意?”
他话音刚落,忽觉手中一沉,原是一直扶着的温向青身子一软,竟直直往地面坠去。
只见纹着细纹的紫色衣袖在风中一转,北昀伸出手护住了温向青的后脑勺,旋即又用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鼻息。
气息仍在,只是一会如骤雨般急促,一会又如空中迷雾般清浅,温向青倒在北昀怀里,像早前中毒那般,闭着双目,浓眉簇着,几声呓语从唇间溢出。
“这毒不是已经解了吗?怎又昏过去了。”方岚齐第一反应便是看向岱木笙,担忧地问道。
岱木笙将置于竹篓里的蓑帽重新带上,一双眸子里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情形,他站在原地,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后,空气里似乎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岱木笙把地上的竹篓背起,转身走到一条小道上,只缓缓道:“带...上他,跟我...来吧。”
北昀不疑有他。
他站起身,搀扶起昏迷不醒的温向青,将他轻轻背起。
方才岱木笙那句“不可”,眼下已经得到对证,这“虫食”之毒,并非他想的那般简单,而且——他看向岱木笙走在泥土道上的清瘦身影,这位岱公子似乎对此毒的毒性极为了解,只是不知,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山里,他是如何发现这毒,又是如何知道解开这毒的呢?莫非——
“哐当———”
沉闷地一声响,打断了北昀的思绪。
他寻声,垂眸看去,是温向青的长剑——青洲。
因为失去了人为的束缚,它正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像被人遗弃的可怜孤孩。
北昀抬腿正欲走上前去,不料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捡起了青洲。
剑鞘握在手心,透着一丝寒意。
方岚齐低头打量起手中的长剑,心中不由感叹,这把剑的剑身细长灵动,剑鞘由刻着竹叶纹理的黑檀木制成,看起来肃目端正。按理来说,这样一把气势恢宏的长剑,应该配着同等颜色的霸气剑穗才是,但...
方岚齐面容浮上几丝不解,看向剑柄上垂下来一条像麻绳一样的东西,这条“剑穗”明显年岁已高,粗糙发旧的绳身边缘爆起几缕小棕毛,但它却依旧很干净,可以看出平时有人定时仔细清理,应当是十分珍惜。
不过由于方才掉地,此时的绳身上沾上了几点尘埃,显得有些碍眼。
也许是没想到温向青冰冷的外表下还藏有这样温柔的一面,也也许是方岚齐曾同他一样珍视过某件东西,他的眼神一黯,情绪莫名有些低落起来。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拍掉那些沾在绳身上的尘埃,等到终于弄干净了,才微微放下心,露出一个淡淡地笑来。
“多谢。”
北昀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飘来。
方岚齐收起手中长剑,抬眸,不由一愣。
他本以为北昀已经跟着岱木笙走远,但他此时就背着温向青立在不远处,整个人陷在夜色之中,看不清神色,只静默地注视着这一端。
“啊。”方岚齐才反应过来,想必方才一幕都让北昀给看见了,他摸摸鼻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不必客气。”
“那这剑,就暂时麻烦岚齐公子带着了。”
“哦哦,包在我身上。”
北昀转身,几步便跟上了岱木笙的身影,方岚齐握紧手中长剑,呼出一口气,也抬腿追上他们的步伐。
密林中忽刮起了一阵阴冷的风。
远处的地面上,一个像纸皮一样的东西被风卷起,在空中轻飘飘地旋着,随后悄无声息地贴上了方岚齐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