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物的世界虽然不比人类世界复杂,却也遵循着一个自然法则,弱肉强食。
自然,这别所婆能将白衣鬼妖的真身困住,说明道行在它之上。
除妖这一行最忌讳地便是遇上人形妖物,初入“左右司”时,人人都会得到这样一条训导,见到人形的高阶妖物,没有几年的修为和经验,最好转身就跑。
而眼下,这白衣鬼妖虽也是人形,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连低阶都够不上,因它在诞生之际只是一缕幽识,并无肉身,与先天就已是人形的高阶妖物在道行深浅上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可如今,倘若岱木笙口中所说的“别所婆”是人形的妖物,那他们这趟要冒得险,就势必要好好规划规划。
在思考事情时,北昀的眉头都会不自觉地拧紧,他手指抚摸着腰间的瓶子,面色凝重,“岱公子,这别所婆,你可有亲眼见过?”
闻言,岱木笙缓慢地点了点头。
“前年…采药,无意间在林间见过。”
“那你可有仔细瞧见过它的外形?”
岱木笙眨了眨眼,回忆起前年的一幕,当时他在林间寻一种罕见的草叶时,曾与一道巨大的黑影对视了片刻。
“未曾仔细瞧见过它的模样…只是,它身型巨大…远远望去,像个佝偻着背的婆子。”
能够琢磨的信息少之又少,北昀心思一转,看向方岚齐:“岚齐公子,你自诩博览群书,可有曾听过别所婆这个名字?”
“北昀兄,我从哪里得知这妖物的名字哦?哎哟,你可别乱琢磨了,既然决定要解救出这鬼妖的真身,拿到那一味缺的药,我们今晚就得先好好休憩休憩!等到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启程上路不就好了。”
听闻此话,北昀神色复杂,他平日气质矜冷,处事忧慎,步步为营,今日行事倒显得有几分拖拉之色,他张了张嘴,未说的话又轻易地被方岚齐给堵回到了喉中。
“更何况,这不是还有阿笙在呢嘛!你要是不信我,你也得信阿笙啊!”
方岚齐将剑放回到身后,上前拍了拍北昀的臂膀,劝慰道:“北昀兄,你眼皮上的伤口也得先治一治,与其忧心明日的事情,不如先将眼下的事情给处理好。”他说完,朝岱木笙丢去一个眼神,“阿笙,你说是不是啊?”
岱木笙的视线在二人身上缓慢地来了几个来回,半晌,才幽幽地道:“是。”
既然岱木笙都已这么说了,北昀也只能将心里那股不得劲压下,他面色恢复平静,沉稳地道:“确实,岚齐公子说得也并非无道理。”
一众人在院里达成了共识,又将视线移到一旁的木门上,就说这一时怎么安静得很,原来是那白衣鬼妖不知何时已经打起了盹。
方岚齐面色一变,这罪魁祸首竟然还敢睡得那么沉?甚至鼻涕泡都冒了出来。
不过想到什么,他的嘴角很快挂上一抹坏笑,他狡黠地转动着眼珠,语气神秘,“既然如此…这鬼妖今晚就交给我来办吧……”
…………
岱木笙处理好北昀眼皮上的伤口后,在院落里拎起水罐出了屋,径直来到小溪边。
他装水的动作很轻,细柔的水纹滑过指尖,涌入水罐中,一点没有惊动睁着眼睛藏身在石头间隙里睡觉的鱼儿。
夜色下,与往日不同的是,平日毫无生气的院落里现下已经点起了烛火,亮堂一片,岱木笙抱着水罐往回走,透过院墙的那扇竹窗,隐隐约约能看出一道身影。
他靠近院落,神色莫名恍惚,未曾想到,这座藏于鬼山的寂静小院竟会有洋溢着生机的一天,只是,它又会持续多久呢。
岱木笙收起思绪一只脚刚踏进院内,耳际正好落下一道高昂的声音——“我看你这鬼妖以后还敢不敢没经过别人同意就随意幻化成别人的脸了?!”
只见这道声音的主人一边说着,一边手腕用力收紧着手中的细绳,而细绳的另一端,一个类似纸皮风筝的东西正紧紧挂在桂花树的枝叶里。
白衣鬼妖短暂的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人制成了一个简易的风筝,对于一个好不容易幻化出人形的低阶妖物而言,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可它如今真身被困,妖法所剩无几,又逃离不了这聒噪少年的手掌心,想起刚幻化人形,将人肆意戏耍时的威风时期,白衣鬼妖抿紧了唇,头发紧紧缠绕上枝叶,它可不想让那少年把它真的当成风筝,放飞了去。
余光瞧见门后有人走进来,方岚齐忍不住回过头来扬起手中的细绳示意岱木笙朝树上看去,“阿笙阿笙!你回来的正好,你看看我做的这鬼妖牌风筝怎么样?”
“吾…吾才不是风筝!”
白衣鬼妖紧紧贴在树上,说话间,它眯了眯眼睛,借着树叶的缝隙窥探不远处抱着水罐,一脸淡然看着这边的少年。
这少年的眼神很淡,总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又会莫名让人觉得忌惮,如若不是它真身被困,又知道他们还缺它身上的一味药,它可是万万不敢与这少年接触的。
罢了,等找回真身,看好时机,它再溜之大吉。
“你这鬼妖!就是你今日伤了我的指头,趁机夺走了我的血液然后用小爷的脸做坏事是吧?”
方岚齐用力拽着细绳,嘴上仍是不依不饶,他方才才从北昀那里得知,这鬼妖今日操纵的黑影均是他的身型,他的面孔!
这怎么得了?万一以后这鬼妖找回了真身,跑出鬼山,潜入都城……那可真的就要完蛋了!
白衣鬼妖与真身通感,本就被死死压制着十分不得劲,此时还要应付这小鬼头的言语挑衅,它杀意刚不自觉涌起,又被一道淡然的视线望住,只得连忙收回所有气息,在树上装死。
见对方不理自己,方岚齐丢下细绳,一时也失了兴趣,他眼珠转动了下,将视线投向安静端坐在竹椅之上,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北昀身上。
方才岱木笙浅浅应了声后便抱着水罐进屋内收拾去了,因此,这不大的院内,又变得幽静起来。
他在院中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在北昀身侧空着的一张竹椅上躺下。
其实比起都城繁华艳丽,装饰精美的庭院,方岚齐还是更喜岱木笙的小院落,这里没有过多嘈杂人为的声音,只有风吹竹叶,溪流潺潺的自然之声。
山中的空气也是真好,虽然今晚没有月亮,但星星璀璨,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人活着也许只是为了一些瞬间,至少方岚齐觉得为了这一刻,他今日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岚齐公子,你信那鬼妖吗?”
方岚齐思绪放空,听到北昀的问话他愣了几秒,才望向对方。
“我?”他调整了一下躺姿,语调拉长,“嗯……且行且信吧。”
北昀盯着枝叶中的那抹白,眼中闪过不明的情绪,“这鬼妖,我不信,准确来说,应当是所有的妖都不能信。”
“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吧,妖纵然是妖,却也有一些……”
“岚齐公子。”
北昀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妖没有是非观念,没有法则束缚,生性暴戾,阴晴不定,切莫被它一时的软弱欺骗。”
方岚齐从竹椅上抬起头,“可人有束缚,人有是非观念,不也有人为非作歹,干出的一桩桩事比邪祟还要令人心寒吗?”
他嘴角微扯,似乎想起什么,只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北昀兄就这么确信,身边竟是一些忠厚良善之人?能永不背信,敬你重你?唉——我只道,人心难测。”
方岚齐平日看起来嘻嘻呵呵,鲜少有认真之色,他这人盲目乐观,行事全凭直觉,但在一些事情上,他又坚守着自己的见解,不会溜须拍马,顺应谈话之人。
“人自是也有千面,可…”
北昀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他们的人生轨迹显然不同,这种关乎到观念的问题以他们目前的关系不适合继续交谈。
他忽然就换了话头,仍然藏着几分试探,“岚齐公子为何独独对山鬼的执念那么深?”
话题朝着未料到的地方奔去,方岚齐眨了眨眼,突然就不说话了,他又恢复成平日里常见的神情,大咧咧地往后躺倒在竹椅上,“等我们关系再相熟一些,到时,我再告与你听吧。”
北昀平日听多了恭维话,方岚齐这一番有些不客气的真诚话语倒是也不恼人,反而还让他生出几分熟悉感来。
他想起了北瑶——他的妹妹。
“你这说辞,倒是有几分像我妹妹,她说起话来,也总是这般模样。”
北昀似乎短暂陷入了回忆,想起家人,他一贯矜冷,生人勿近地神情都柔和了下来。
听到北昀主动开口提及家人的事情,方岚齐先是有几分震惊,随后很容易地就被勾起了兴趣。
他坐起身,有些好奇地问道,“妹妹?原来你还有个妹妹呀。”
方岚齐实在想不出北昀与妹妹相处是如何的模样,他也有弟弟妹妹,只是年岁差的远,都不太亲近,别说是一家人了,他们更像是从天南海北拉过来的陌生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扮演过家家罢了。
顶着眼前灼灼的视线,北昀稳了稳身子,视线远眺,他也学着方岚齐刚才的样子,语调长长:“等我们再相熟一点,到时,我再告与你听。”
“……”
如一盆冷水浇下,方岚齐沉默几秒,似乎气笑了,他吐出一句。
“你看,我就说吧。”
“人心难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