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里的光线昏暗无比。
方岚齐拖着受伤的腿,神色狼狈,他喘了几口气,将身上仍在滴水的袖子全部拧干,等到确定不会再发出细微地声音后,才有些颓然地低下了头。
受伤的腿之前泡在冰冷的水潭里,虽然疼痛,但是在冰冷的麻痹下也还能忍,如今身子反应过来,只是轻微地动一下而已,剧烈的疼痛便沿着肉,沿着筋一股脑地蹿上来疯狂扯动着脑内神经,疼得方岚齐眼泪都差点飙了出来。
他抵着石壁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勉强打起精神,从袖口处掏出一枚石子,朝前丢进了那深不见底地黑暗之中。
丢出去的石子在地面上滚了几滚,随后止住了声息。
与前几次一样,方岚齐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等确定无异后,才放下心来,他正准备拖着身子继续前行,然而,石块滚动的声音又一次在地洞里响起。
只见方才那颗被他丢出去的石子,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地面上滚了几圈后,终于堪堪停在他的黑色鞋履面前。
黑暗里,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
恐惧与不安两种情绪被悄然放大,一点莫名声响都能让人浑身发抖。
方岚齐盯着那颗石子眼里闪过一丝惊骇,但他心里仍存着几分希冀,这也许,是某种信号呢?
那一端,会不会是阿笙?又或者,是谨慎的北昀?再不济,是那鬼妖呢?
可惜,下一秒,他的这些念头都被狠狠击碎了。
刻拉——刻拉——
一阵啃骨头的咀嚼声清晰地从黑暗那端传了过来。
方岚齐额上冒出冷汗,左手死命捂紧嘴巴,他头抵在石壁上,大气不敢出。
右手却偷偷下移,试图将温向青的剑给拔出来。
只是——可恶啊,温向青的剑也太难拔了吧?
莫非是这剑认主?
想到这个可能性,方岚齐狠狠地磨了磨牙,他斜了手里的剑一眼,心里怒道:青洲!自从你主子昏迷以后,你忘了是谁一直将你背在身上,又是谁为你擦拭剑靶的吗?你醒目点!如若我今日身死在这!你也别想再见到你主子了!
说来也奇,这剑似乎真的听见了他心中所喊,方岚齐这次只轻轻一拔,锋利的刀刃便出了剑鞘。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扩大,又僵在了嘴角,刀剑出鞘的声音太过锋芒,低窄的地洞里很快回荡着剑身颤动的余音。
刻拉——刻——
那道原本啃噬骨头的咀嚼声蓦地停了。
绝望,真是绝望。
方岚齐贴着石壁小心往后挪动着身子,不料左脚却碰到地面上一颗凸起的小石子,顿时,他身子一僵,熟悉地剧痛立马涌了上来。
他手指拽紧自己的衣袖,等到那阵痛楚过去,才慢慢平复着因疼痛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黑暗那端,有什么东西喷着鼻息在朝这边走来。
方岚齐神色慌张地抬起剑,剑端直指前方,他想,只要那东西敢上前,他就挥剑乱砍,砍死一个算一个!大不了同归于尽!
近了,更近了。
他听着那脚步声,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握着剑柄的手也轻微发软,下一秒,黑暗里一道轮廓逐渐明晰。
方岚齐的表情却由害怕转为错愣,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地洞里阴风阵阵。
他的眼前,有只山羊。
………
“哗——”
地洞一角亮起了火光。
火光映照下,是一张俊秀矜冷的脸,北昀双指并拢,指间夹着一张纸符,随着他嘴中一道念辞,纸符上的火光也越来越大,任由地洞里的风胡乱刮过,它仍稳稳燃烧着,经久不灭。
没错,这地洞里,有风。
只要顺着那风的方向走,至少能离开这里。
北昀打定主意,踏着不深的水在四周查探了一番,并未发现一同掉进来其他人的踪迹,他在原地思忖片刻,这别所婆将他们吞噬在这地洞里,又各自分散,到底是何用意?
想起别所婆的山羊脸模样,北昀神色微冷眯了眯眼——妖不似妖,人不似人,所以这别所婆到底是什么品级,目前也还下不了定论。
他转身,忽又想起,如若那毫无身法傍身的方岚齐未与岱木笙分在一道……
想到此,北昀不免加快了步伐回到了他一开始待着的地方,温向青正被他放置在一张石床上,仍昏迷不醒。
又一阵风起,吹得纸页呼啦作响。
北昀这时才注意到,虽是个地洞,但这里的布局看上去,倒像个曾居住过人的偏房。
地面上堆满了积满灰的杂物,水里浸泡着些已经软化发臭的纸页,只有那么零落几张侥幸存活,被风卷到了石床之上。
北昀快速走上前,捡起石床上几页纸,借着火光仔细看了起来。
发黄纸张上的一角被火光照亮,黑色字迹逐渐显露出来,只是随着时日的逝去,这些字迹大多模糊不清,只有几个字还依稀可辨,却也上句接不上下句,读不出其中意思。
北昀翻看手中另外几页纸,终于在一堆模糊字迹里辩认出两组字。
“雨落?风灵?”他从纸页上抬起眼,语气带着几分疑惑。
风灵…风灵…这两个字莫名熟悉。
北昀思绪转了几转,片刻后,猛地抬起了头。
他想起,雾淞山的前身好像就叫———风灵山。
将这几页纸折好收入领口中,北昀从石床上单手扶起温向青,利落背好。
纸符在手中燃尽,地洞里恢复黑暗,他从袖口中拿出新的一张,随即咬破指头,在纸上写下血字,嘴中一道念辞后,亮光重新占据这一方天地。
就这么一路继续走着,终于走到一处分叉口,北昀手里纸符的火光被风吹倒到了右侧。
他正了正神,眼神望向左侧那个洞口,随即抬腿走了过去。
还未走多久,一阵血腥味顺着风道飘来,然后是一道极轻地声响。
刻拉——刻拉——
啃骨头的咀嚼声不断从前方传来。
北昀拧紧了眉,换上一副戒备之色,他从腰间掏出匕首,举高火光,朝着声源照了过去。
火光中,一只山羊正在啃食着自己的同类。
见到光亮,山羊疑惑地抬起灰浊浊地一双眼睛,停止住了咀嚼的动作。
它嘴里挟着一只未啃完的蹄子,身子底下躺着另一具山羊尸体,此时尸体已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
北昀眼里闪过一丝短暂的错愕,随即很快恢复了面色,他将火光拿到眼前,脚步试探着朝山羊走近。
那山羊呆愣愣地,见人走近却也不跑,哪怕北昀身子离它只有几步远了,它也只是抖了抖耳朵,随后又低下头去,继续享用着它的大餐。
嗒—嗒—嗒—
地洞深处毫无征兆地响起这道声音,原本吃食的山羊似乎被邪物操纵,一改方才的呆愣模样,眼睛凸得暴起,开始喷着粗重的鼻息。
意识到不对,北昀身子立刻向后撤去。
不料这山羊竟原地转了个身,猛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奔去。
见此,北昀也赶紧跟了上去。
…………
黑暗的地洞里。
方岚齐握着剑,与眼前喷着鼻息的山羊安静对视片刻,沉默中,他的余光瞧见山羊好像动了动蹄子,于是他身子下意识一抖,立刻将剑尖对准了山羊头。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是,面对锋利的剑刃山羊的眼睛竟然动都没动,只是侧了下身子从他身旁略过,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直到山羊的轮廓与身后的浓重墨色融为一道,方岚齐才逐渐回过味来,他这是,被一只山羊无视了吗?而且还是一只十分古怪,吃荤的山羊!
“哐当——”
手里的剑一时没握稳,掉落在地面上,方岚齐虚虚靠在石壁上“呼——”地一声,长长松了口气,他此刻的心境就如同在悬崖顶上荡秋千一般,本以为这晃晃荡荡地破旧秋千承载不住自己,就要飞身摔到崖底,然而不想,这秋千不仅给力地将他晃荡了回去甚至还稳稳落地了。
方岚齐抬起手不知道第几次抹去额上的冷汗,他看了看受伤的脚,然后咬着牙忍着疼弯腰将地面的剑拾起。
经过这么一遭,他现下可是不敢将剑收回剑鞘了,于是他就便这么握在手里,随后扶着石壁拖着腿继续前行。
前行途中,空中飘浮着一阵腐肉的气息,方岚齐脚下一顿,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捂住鼻子,眯着眼睛在黑暗中细细辨认了会,脚下的一团黑影似乎是具山羊尸体,他想起方才那只啃骨头的山羊,只觉此地动物生猛。
地面上散着一些残肢碎肉,闻上去又酸又腥,方岚齐被熏得忍不住呕吐出来,然而他肚子空空,扶墙吐了一会也只吐出些酸水来。
他抬起头,擦去嘴边残留的水迹,望着前方依旧探不出底的黑暗,黯然片刻。
也不知道阿笙和北昀兄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况,这地洞下面通道交错,极为复杂,他们还能再碰到一处吗?
嗒—嗒—嗒—
方岚齐胡乱想着,忽听地洞深处传来一道不明的声响。
紧接着,身后起了一阵紧促的脚步声。
他无措地回头,发现那只离去的山羊竟折返了回来!如今它一改之前的呆愣之色,喘着粗重鼻息,眼睛凸起,肌肉暴涨。
眼瞧着它越来越近就要撞上,不料那山羊突然一个垂头,居然用头顶上的一对角将他给顶到了自己身上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方岚齐顾不得腿上的疼痛,立马抓住了眼前那对羊角,他忍着剧痛在羊背上伏低身子,随后才反应过来——温向青的剑!
他在起伏不定地羊背上艰难回头,然而那把剑早已消失在了黑暗里,意识到这里,方岚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放开了抓住羊角的手,他正要冒着危险跳下羊背将剑给拾回来,忽听“蹭—”地一声。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青洲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回了剑鞘。
方岚齐心里一松,正了神色,重新抓上羊角,异变的山羊力气很大,跑起来时如同驾驭着一匹骏马。
地洞里的阴风快速擦过脸颊,耳边碎发乱飞,方岚齐在羊背上瞪大眼睛,这只山羊,要将他带到哪里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