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化了雪的青石路上,被一个飞速奔跑的黑影遮住一块。
正值宵禁,所有的商铺人家都严严实实地关着门,没有一点更声,只传来远处的司乌兵在队巡夜的声音。
一个穿着破布袄的中年男子揣着钱袋贴着墙根拐到了主街,连口气都不喘,猛地蹿出去踏碎主街的平静,奔到另一边的小巷中去了。
“是谁!”
冷汗被风吹得更凉,总算将后面巡夜司乌兵影影绰绰的追赶声甩在了后面。
中年男子来不及松口气,甚至连流进眼睛里那咸辣辣的汗都顾不上擦,头也不回的继续奔跑。
穿过主街道就是醉客巷,从第七户后面的泥泞小路绕过去,就可以直通吴婆家的后门,吴婆心地好,手艺棒,定能——
角落中冒出个庞大的黑影,他直愣愣地撞了上去,赶忙捡起钱袋连声道歉准备离开,就被人揪住了衣领。
来人一件青卦,满身酒气,眯着眼认出了人。
“原是北安巷的罪亡民啊,好大的胆子,敢犯夜,真是群不守规矩的东西。也不看看是谁在这守着吗?”
“大,大人饶命,内人产难,小的是来请个稳婆的。这些个银两,算小的给大人买酒喝。”
中年男子罩在缝的精细的补丁衣袄来,弯着身子奉上了小把碎钱。
“就你们这些个腌臜的东西,就是该死上些。”
碎钱被醉掌拍在地上,连着钱袋被一把拽走。中年男子被几拳打倒在冰冷的地上,看着走开的司乌兵,连口血沫都只敢咽下去。
没事,吴婆心肠好,可以先请了,钱再想办法凑。
男子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稳婆家走去。
可是终是倒了下去,倒在了离希望几步之遥的地方,被那“正气凌然”的司务兵从后面一拳打晕。
拖着拿去顶了这酒气熏天的醉汉玩忽职守的罪。
罪塞的暴动在一个深夜悄然落下,却积累了两万多罪亡民长达四年的悲愤与绝望。
最终它被未出生孩童的无声啼鸣点燃。
父亲赤红的双眼和母亲的悲鸣夹杂着砍刀与肉搏绞杀了整个原本平静的夜晚。
大炅律条,生死之事可破宵禁。
可叹那罪亡民是罪而不是民。
悲愤的醉仙人拿着刀和火棒救打砸了府衙,劫去了囚犯,甚至是杀上了城主府。
这场暴动在醉仙城主被刺死亡到达了顶点,直达天听,圣人震怒。
雪白的奏折砸在地上,穿着大红官袍的御史大夫端坐在旁边的木椅上,见状不慌不忘得起身安抚道:“圣上息怒。”
头发花白的谢老已是三朝元老,出身清贵之门,光是站起敛袍间,便让那些浮在地上的官员吃了定心丸般得停止了颤抖。
“现在北境战事已定,醉仙位于雪原与烛天之间,西有明烛东有烛天军,平复个暴动不在话下。且明靖王府的世子正领命寻符,何不下旨让其领兵平乱。”
“臣附议。明家世子明霄屿自幼习武,身经百战,素有威名,若是领兵而去,必可平复叛乱。”立刻有臣子站起来附和。
永安帝手握着佛珠,闭着眼并不答话,御书房内立刻静了下来。伺候在一旁的福喜将香又燃得更浓些。
在这满屋的浓香中,兵部尚书站了出来:“虎符之事如何重大,这明世子有罪在身,虽圣上洪量,但还是需把这虎符先寻回才是,怎能半路去平那罪塞的刁民?!”
解恒臣出自今上的母家,倚着从龙之功坐稳了兵部尚书的位置。虽说之前是多年戍守着南蛮的武将,但也懂这朝中的弯弯绕绕,甚至因为是武将,更懂其中的微妙。
罪塞分明是今上隔开北境南北两王的核心之地,也是炅都直插北境掌控边疆的利刃,怎能容忍两地平乱插手。
“炅都与罪塞虽隔着天洲,但修了直道,派御林军下面的一个将领领兵而去,不仅能快速平乱,更能威慑暴民,显天子之威。”
“臣附议。”
“臣愿领命。”
兵部尚书身后,又是一批官员立了出来。
“小小暴动就用得御林亲军,臣不知何见天子之威?虽有直道,但仍需横跨天洲,而烛天与其毗邻。臣虽为文臣,也知兵贵神速,哪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两边僵持不下,永安帝的珠串捏得作响,正如这大殿上的红蓝大臣和那黄袍天子心中的算盘作响一般。
竟似乎无人在意他们口中的刁民为何起了乱。
只知道仅仅在暴动的第二日,一只从南边来的仅仅四十多人的队伍就风风光光地进了城,顺顺利利地住进了城主府中。
来人皆穿着白衣,各个气度不凡。白衣上用槐墨写满了黑色的字符,昭示了来者的身份——天师。
闵观棋玩着手中的白棋,看着陷入困境的棋局,也不抬头看一眼战战兢兢被推举出的暴动头子。
最后随着白子落定,剑走偏锋破了黑子合围之势后,穿着墨白衣的公子战了起来,向穿着布衣的人一拱手行礼。
暴动头子惊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赶往站好回了个礼。
也不怪他如此惊慌,不说眼前这公子气度不凡不似凡人,就单论此人是奉着皇命来的天师教天师,就值得他这个众人眼中的罪民大拜了。
“天,天师。”
“不必多礼,许公知棋吗?上前来吧。”
棋盘上白棋被黑子困在一处,仅靠着南面一处喘息,以一子之力趟出了一条生路。
“略微懂得,却看得不甚明了,只知这白子被困于一地了。”
“这就够了。我知徐公也曾是一方名士,若不是红月一案,你也该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了。何须困在这他乡。”
许公看着这困于黑子的白棋,竟一时悲上心头,有些痴了。
“你们处如此境地,一是出此地便似受诅咒一般会得疯病而亡,二是迁来罪塞的外来民因旧案轻视作贱你们。使你们比这白子更是可怜些,进退维谷,外难迁徙,内难安身。像许公这样当年困在这罪塞的他乡人,便是连故乡都回不得,功名都考不得了。也难怪酿此大祸。”
“可惜炅都大臣却无一人懂得,竟只想着派兵来压。”
闵观棋的话淡淡落下,却是吓得许公要跪地称罪,言自己毫无反心。
“可我懂得。我为天师,此次仅四十余骑至此,这旗上大书的平冤二字,便是我们的诚意与态度。毕竟,也是你们先求援于我们。看—”
许公抬起头,顺着那写着棋字的白袖看向那被玉指指着的白棋,正是向南面一挣搏出一口气的那子。
“五日后,便是这白子突围之日,许公且放宽心吧。”
这因读了书而被推举出来的他乡客抱着天师赏下来的洗冤旗恍恍惚惚去安慰暴民时,却不见那二色棋盘上,又落下了一枚黑子。
“圣上与谢老便如这左右钳制黑子,却让天师占了这地利和人和来落此子。”
棋盘上风云变幻,黑子勾连两方,竟将那原本是突围之子的白子当作利刃直剿白子内脏。
“终是半点生机不得了。”
闵观棋笑了起来,拿起纸大笔书下五日平乱四字后,将那文书和那粒白子一起交予了信马。
另一边许公捧着那赐下的平冤大旗踏进被临时当成议事厅的残寺,残寺位于醉仙城外不远处,长满青苔的瓦墙上依稀可见污褐色的印迹。
在缺着角长满印痕的一块大石头上趴着个穿着破布衣服的蒙子,傻傻痴痴地用捡来的木棍在石面上比比划划。
也不管那蒙子,转个身子直入寺庙的后殿,乌压压的聚着一群人,不是巷使就是德高忘众的长者。
见许公来了,一位巷使先跳了出来:“许公,怎将议事的地方定在了此处。虽说是座古寺,但我看也不一定能镇住那些邪乎的东西。”
罪亡民受了诅咒出城会疯的传言简直是满城皆知,更别提最近那缚龙巷出城即亡的葛翁刚刚才行了游城祭,往山雪里归葬去了。
许公扫了一眼或站或坐的众人,不少人绷着身子微不可查的点头附和着,抚了下胡子提起沉声喝道:“还是巷使呢,都不如这寺中的蒙子。”
“这诅咒的事,缚龙巷的那群自找罪受信就罢了,你们怎能信呢?”
“许公这话说的好笑,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呢,许公不信,也没见得您出城搏功名去啊。”
被许公刺了一下的巷使阴阳怪奇地道。
许公到是没生气,用手摸了摸了平冤旗,在看到众人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那上面后,低声喝了声:“孺子不可教也。吾问汝,汝是信先太子当年只身来此力挽狂澜,还是信他坐镇后方天洲,你是信他来此后被吾等罪人所害,还是有人泼吾等脏水。”
“这都是明摆着的事。虽说先太子贤名在外,可若当年真来此地,又怎会满城近两万咱们这些罪亡民不知呢,更别提被咱们所害,怎么咱们这些罪人半点记忆都无呢?”
“可就是想不出为什么要把这罪名安在我们身上。”
“可我们却真的就是背着这罪名爬了这么多年,简直是—”
满屋赤红的眼,就连某些老者拄着拐的手都打着颤。
他们的唇颤着,却终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低下了白发稀疏的头。
许公也是想到了什么,收回了说教的语气,叹了口气说到:“既然是莫须有之罪,那又何谈诅咒啊。”
“我已去求了莫家主,这从来不是什么诅咒,是有人”
他环视了一圈,所有的巷使都看着自己,门外揪着自己一角的痴儿眼神混沌,檐下的鸟儿飞去了远山。
渺远了声音。
“是有人在对我们进行了精准的追杀。他们就这样盯了我们好几年了。”
“把我们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