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根针(悬疑清水)
1
“谈谈你的弟弟吧。”
“我该从何说起?你们想要知道什么,何时、何地,关于他的故事吗?”
“随便都好。只要你能想起来说的。”
“我的弟弟啊,”夏之元说,“他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我可以百分百确定,他到哪儿都是明星。他弹钢琴,弹吉他,写得一手好字。有人甚至因为这个在节日特地上门,带着礼物,让他写一副漂亮对联。欢欢喜喜地带回家。岁岁年年保平安。我记得那副对联的内容。那户人家后来为了答谢还请他吃饭。他从不推辞,而是大大方方,欣然赴约,一点都不小家子气,我十分欣赏。他仿佛活力蓬勃的小太阳,所到之处总有融融的笑声,笑声是出于对他的喜爱。我记得那年聚会,他在客厅中心人群之中弹奏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大家或是举着酒杯,或是放下手中的蛋糕,停住交谈,静静聆听他的弹奏。一曲完毕,他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里扬起笑容,然后纵容听众提出一个又一个要求,弹奏下一首曲目。他天资聪颖,听歌识曲从不出错,只要你哼唱一小片段,他马上就能在琴键上找到相应的音符,和弦更丰富,更动听。
“‘你还会弹哪些曲子?’客人问他。‘所有,只要我记在脑袋里。’他会回答。他们就在善意熙攘的谈笑中边聊天边与钢琴作伴。而我则站在聚会的角落,慢慢喝我的加冰白兰地,通常这情况不会发生,但是那天我站在那里,带着虚伪文雅的笑容,与宾客点头示意,然后,内心深处厌倦了做人群的中心,只是悄无声息,像一只沉默的海螺,漂浮在人群的海洋边缘。至于我的弟弟彬彬,他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来寻找我,尽管这是为了庆祝我晋升为文学系教授的聚会。我在国立大学跌打滚爬了七年,运气好,可以得到这样的地位和薪资,而不是继续一味盲目摸索,成日埋在数不胜数的资料里,苦恼每年要交的论文和学术成就。关系网是所有人成功的关键,是真理,除非你真的太过优秀,横空出世,光芒烈日一样照耀着其他人,让他们毫无准备,惊异得睁不开眼。”
夏之元停顿了几秒,然后说:“我弟弟不会那样想。因为他本身就是那样优秀的人。他只有三十岁,已经报导了无数引人注目的社会新闻,他目光独到,拥有猎犬一样灵敏的鼻子,能够在寻常的现象里找到不寻常的线索。他的调查细致深入,内容一鸣惊人,时时在汲汲营营的社会造成轰动,手执一杆笔,从正式工作开始,就在报社作了好几年的宠儿。他们的主编好爱他,每次都给予他最浓烈的信任和最恰当的时机,因为他们知道,他会做好,做得轰轰烈烈,拿出最有影响力、最新颖一手的文章。这是他的天赋,他知道怎么使用它。”
“那时候他和你住在一起吗?”
“不错。我们在市中心找了一间房。两间卧室,不大不小的客厅,精巧布置的厨房,种满了植被的阳台,阳光可以照射在这块世外桃源。地方不算小,不过要挤满近二十个人,还是有点勉强。聚会请来的不止我在大学里的同仁,以及他爱凑热闹,喜欢派对的朋友。别误会,我和他的朋友关系一向很好。他们进门便大声招呼,斟酒后举杯向我祝贺,与我亲亲热热地说话,提出改日去他们的地盘好好玩一通。酒、音乐、烟草、女人……大抵如此。这是否是与文字沾边的人的通病?他们整日放纵自己,在酒神的浸淫下,日日狂欢。彬彬是与众不同的,他鲜少为了娱乐放下正事,实在地说,我常常担心他何时能找到女朋友。不少女孩喜欢他,但是——他是个对恋爱一窍不通的圣人,或者说,一心一意追寻圣人脚步的学徒一般,对女人简直毫无兴趣。可能再过几年,我会控制不住热心地给他介绍几位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看他动不动心,只是,哎,他总会以我身为大哥也没有成家为借口,说为时尚早。”
“你没有结婚吗?”
“不要问你们早在系统里得知的信息,警官。我一个人。这和你们想问的东西没有丝毫关系。你们说呢?”
“你谈起了这场聚会,你弟弟的顺风顺水,你和他的同居,是在几几年,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我所说,聚会来了我在学院的同事,彬彬在报社和公安局的朋友,还有几个热心肠的邻居。那时候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我们刚在聚会不久前吵了一架。因为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夏之元笑了一下,“警察也八卦,我从你们脸上能看出来。”他似在回想,在回忆寻找语言,接着叙述:“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她的名字,这是第一个原因。和我弟弟的名字同音,她叫滨滨。海滨的滨。她和我弟弟并无其他暧昧关系,她只有十四岁,甚至比我小了三十多岁,这是第二个我记得她的原因。她来找我弟弟,是为了她的妹妹。之前我已说过,我弟弟报道的广泛影响力可以让报社的主编乐开花,为此,许多需要帮助的人也会登门拜访,希望借他的力量来解决他们的困难。曾经一次,有个女人过来哭诉,说她丢失了孩子,就是我弟弟在新闻里报导的那个。我们相信她,安置她,并且找来附近的警察做笔录,向媒体呼吁、宣传这个叫人心碎的故事。最后却发现,她根本没有生育过,那些谎言是为了出名。大失败事件,我们因此受过一段时间的恶意骚扰。所以很久以后,我对这些找上门来的拜访者,总有戒心。
“这个叫滨滨的女孩缠着我弟弟,希望他能报道她妹妹失踪的新闻,让社会帮助她找到人。那次聚会,她也来了。我和彬彬早先就此谈过,不过不欢而散,他告诉我,这件事存在疑点,而我的观点是,在女孩的叙述里,警方早已结案,实在没有再调查下去的必要。”
“结案的内容是什么?”
“他们认为,滨滨的妹妹是在旅游巴士中丧生的。山体滑坡,十分客观的理由。尸体没有找到,乘客名单上有她。许多人的遗体都在那时失踪了,跌落下山,被河流冲散,冲到不知名的地方,的确很难找到。”
“那个女孩在聚会和你弟弟说了什么?”
“我想,还是那些内容:她的妹妹没有死,而是失踪了。她能找到她妹妹,或者,警方大错特错,草草结案,只为了堵住群众悠悠之口。很奇怪,那么小一个女孩,竟然有如此固执又天马行空的想象。在彬彬从琴凳离开以后,她跟了上去,与他在门外的楼道交谈。我只偷听了一会儿,模糊不清,并没有获得太多内容。然后我就找到理由把她赶走了。我来到他们跟前,说,‘这是成年人的聚会,你不该来这儿。你喝酒了吗,滨滨?’她手里的确拿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香槟酒,面孔微醺的嫣红。嗯,看得出来,她是个早熟的女孩。我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用成年人的威严驱使着滨滨和我下楼去,为她叫一辆车。在我们的公寓楼下,我送走载着女孩的出租车,准备回去。我弟弟也下来了,正在院子里的那棵松树底下,望着树上的什么东西。气候炎热,是大夏天,到处都是隔音板也杜绝不了的悠扬蝉鸣,所有的蝉都在屋外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地鸣叫,哪来这么多讨厌的小玩意儿啊,你们知道那有多让我心烦意乱吗?我走到他身边,心想,树上能有什么,金银财宝,珍禽异兽?他站在树下,脸上丝毫没有醉意,仰头凝望树上的蝉,面色沉静、沉思着问题,然后他转过来,看到了我。他说,‘松树总是四季常青。’‘那又怎样?’我说。他温柔地望着我,‘你总是害怕它长高了,因为雷电倾倒在房顶,弄坏瓦砾。’‘是啊,’我说,‘难道不是吗?’他说,‘它是很多小鸟的家。我不希望它被砍掉。’我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他还在楼下,静静伫立着,喝着酒,凝望长高的大树,对于我的离去,并无留恋。那是1994年的夏天,距离我弟弟三十岁生日还有十七天,我已经认定他进入而立之年,后者是一个人真正成年的标志。我干嘛要那样想呢?事实如此。事实是,他不会乖乖听我的话,做一个光鲜亮丽、趋炎附势的聪明记者,写他前途无量的报导,哪怕只是站在热心与冷漠之间,尽量远离那些不该招惹的麻烦也好。屋子开着冷气,玻璃因为外头的热气起了雾,我在窗户旁看着他,直觉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2
日光灿烂,照耀着夏彬生满是汗水的脸颊,他从大巴士下来,等在田野旁,背包里的水喝完了,他把空瓶子握在手里,然后放回包中。
喻小白从车站旁的杂货店跑了回来,两手拿着橘子汽水。一瓶给夏彬生,另一瓶拧开瓶盖,自己仰头牛饮了起来,只用一会儿,汽水喝完,他满足地打嗝。夏彬生把剩下的一半汽水递给他,让他接着喝。
口不干了,可烈烈太阳照在脖子胳膊,好像在滋滋冒烟。夏彬生戴上眼镜,低头翻找打印出来的受访名单,一列的姓名地址,旁边都打上了小勾。喻小白说:“刚才是最后一家,还是没有问出什么来。去年冬天的事,要是有发现尸体早就发现了,哪还用得着我们现在找。”
“去年冬天很暖和,下了太多的雨。河流也没有结冰,这是找不到人的原因。”夏彬生说,“就在山道和溪流的下游附近,渺渺一定在其中某处。”
“没有报告说存在细菌感染水流或者不明恶臭的来源啊。”喻小白挠脑袋,“真是见了鬼了。”
夏彬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立马让喻小白闭嘴,呸呸地补救,“我们现在怎么办?”
地图的标注有限,许多小道和路名都没有写在上面,夏彬生往山下望了会儿,突然放下望远镜,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个村落。”
他们踩过干裂荒芜的土地,穿越稀疏树林和土黄的草坪,从车站出发笔直走最近的道路,只花了半小时,在村口迎来了满是砖瓦、正在修葺的一所庞大建筑。是在村落的最南边。夏彬生打量四周,在半空铁栏悬挂的横幅找到“希望小学”的字样,一所正在扩建的学校。大中午,没有一个人,大概都在吃饭。夏彬生从小学旁边走了过去,他们进入村子。意外的是,里面并无破败,房屋齐整干净,牛与鸡四散在院子里,乌黑温顺的眼睛望着他们。
夏彬生在农场的围栏旁遇到村子里的第一个人。是个正在抽着烟斗的老头。他看见了夏彬生和喻小白,不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夏彬生礼貌地招呼对方,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方便问话,喻小白翻开记事本,拿笔准备记录。
大爷耳背,夏彬生不得不凑近,大声重复问题。“被救起的女娃?”大爷说,“没有。没有听说过。”夏彬生没有放弃,“你们这边有没有水源?可能是从山上被水冲下来的。”
大爷摇摇头。“这边取水要走两三里路,平时都是打井水。”
他们又聊了几句,大爷抽着烟,若有所思地问夏彬生,“你们是找失踪的娃?不见了的娃儿?几天前有人来问过,也是记者,是来问那个埋在砖地里的小娃娃的。”
“在哪里?”
大爷伸手一指,指向正在修建的学校。“那边咯。说要扩建嘛,结果翻地的时候翻出白骨头,人的骨头,当时引来好多人看呢。”
喻小白赶紧在本子记录,夏彬生又问:“怎么会埋在那里的?找到人家了吗?”
“公安局的人来过,说验身份的。埋了有快十年了。小孩子,真可怜。听说只有七八岁,父母嘛,也没有找到……”
“这儿的派出所已经有验dna的技术了?”喻小白插嘴。
夏彬生说:“一定是送到市里验的。上头的人还查出什么来了吗?”
大爷表示不知。只说城里来过人,不过两天之内,就撤得干干净净。其余的,没有下文。夏彬生打开背包,取出一包崭新的红塔山,塞进老人手里。对方这才扬起眉毛,面露喜色。夏彬生继而问:“管理村落的治保主任是谁?”
老人迷惑地反问,夏彬生不得不仔细解释,才得到想要的姓名,老人热心随行,为他们指路,随后目送,乐呵呵地抽起烟斗里劣质的烟草来。
夏彬生打电话给市里公安局的朋友。对方听了他的叙述,在文件档案搜寻,之后又打电话过来,“是有这么回事。海洋街道的慈善小学发现不明女尸,对比失踪人口家庭的dna,都不吻合。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十年前发生的事了,也许人口流动,没有得到消息。”
“有这个可能。”对方说,口风一转,“你到那种地方去干嘛?”
夏彬生打着电话,迎接着路边大大小小,或是迷惑或是敌意扫在身上的陌生目光,随口回答:“我找人。”
“不会还是上次那个孩子吧?”
夏彬生避而不答,又说:“麻烦你把十年间失踪的小孩名单发过来。我想要看看。”
“不用发了。”对方说,“这儿的治保主任有资料。你可以去找他。”
“正有此意。”夏彬生说。然后挂了电话,紧皱眉头,和喻小白一前一后向社区大楼走去。喻小白见他沉默不语,奇怪问道:“怎么了?”
“这儿的人有失踪孩子的资料,说明之前已经有相关部门来调查过。”
“嗯,所以呢?”
“十年过去了,这些孩子至今没有找到。”
喻小白哦了声,还是懵懂一片,只是兢兢业业拎着沉甸甸的背包,跟在夏彬生身后。他们进入大楼,在廊里等候。时值大日子,楼里的人好像在迎接重要宾客,只见五六个村委会干部拥着西装革履、神秘莫测的贵宾,千谢万谢地送了出去。夏彬生嚼着一颗水果软糖,嚼了两颗,把橘子味的糖咽了下去,然后上前,与回来的干部打照面,询问要寻找的治保主任。
“阿彦啊?”一个女的说,“你找他干什么?”
夏彬生说:“我是记者,为村里良好有序的组织工作做一次宣传报导。”
他们狐疑地打量他,他还是笑盈盈的,瞧不出半点破绽。不过他们的确需要社会关注度,旅游行业刚刚兴起,媒体的宣传十分吃香。不久,夏彬生和喻小白两个坐在了等候室里,面对白花花的地砖一尘不染的茶几,开始了漫长的等候。这是第一件发生的事,第二件事是,名叫阿彦的治保主任原来是个和夏彬生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他姗姗来迟,在屋内致歉,说才从城里回来,忙着布置活动。
“是关于建造小学吗?”夏彬生说。
“是的是的。”阿彦说,“这几天有点忙。有大领导。”
夏彬生没有和他废话,直接出示了记者证还有在公安局顺来的调查令,阿彦看了,马上神色严肃起来,态度恭敬。“长官是要看什么?”
“这些年来村里失踪人口的名单。”
阿彦显得有些为难,夏彬生看出来了,问:“有问题吗?”
“有的文件存档是在近十年前,那时候还没有安装电子设备,所以资料没有存在电脑里,都在档案室……”
夏彬生很爽快,“带我们去看。”
他们上了楼,经过形形色色,拥挤凌乱的办公室,就在这栋社区楼里,竟然藏着这样多秘密曲折的通道和空间,夏彬生停在档案室前,阿彦找到钥匙,打开了门。迎面而来的是几乎挤满了屋子的大纸箱,箱子里堆满了纸质文件。阿彦说:“这是九十年代之前的资料,不好意思,没人打理,有点乱。”
喻小白不可置信,“这么多?”
阿彦连忙解释:“哦,其实不多。真正失踪的人口只有十几个人,有小孩,也有大人……”
夏彬生卸下背包,率先走了进去。喻小白代替他向阿彦道谢,两人在门合起来的档案室面面相觑,最后,夏彬生说:“开始吧。”
他们在村落勉强找了小旅馆,晚上睡睡袋,白天草草吃过店家的饭菜,便再次前往社区大楼,继续翻找文件资料的工作。一共花了八天,才勉强把有效的名单都整理了出来。至于刚开始寻找保治主任的借口,则被夏彬生利用到底,说报导在写,目前的调查则是为了公安局一位领导的委托所做。年轻的记者敲打键盘,晚上没有回去,而是坐在办公室电脑前,一张又一张核对纸质与电子档案的身份是否相符,然后打印在纸张备用,喻小白趴在旁边的办公桌上,累得打起了鼾。电话响了,夏彬生掀开手机盖子接听。
“大记者,”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他的朋友兼线人说,“你哥炮轰到我这儿来了。”
“他怎么了?”
“还能怎么?当然是问你在哪里。你在这破地方待了多久,一个礼拜?还是更久?拜托快回来吧。”
“我有要事。”
对方十分了解,慢条斯理地指出,“都是旧案,你能翻出什么花?浪费时间。”
夏彬生手指在纸张翻飞,耳聪目明,“告诉你一件事。”
“哦,是什么?”
“失踪的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没有例外。只有一个大人,在五年前。但她不是本地人,是这儿的支教老师。”
“那个年纪发生意外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走丢的,拐卖的,被狼叼走的。至于大人,也是被山里的野兽袭击。要知道,如今一些村里还有这样的事情,熊吃掉打猎的猎人,骨头都不吐出来。”
“我问过还在这里的孩子家人,他们看似平常,却都对孩子不见这件事缄默不语。难道不奇怪吗?”
“谁会愿意提起伤心事?不要太多心。”
夏彬生说:“我想要知道支教老师家里的联系方式。”
对方沉默了会儿,“这我不能给你。”
“你的话显得整个失踪案更加可疑。”
“我没有算你滥用权力的烂账,你该谢天谢地。而不是在这里为难我。”
“好吧。”夏彬生说,“为了摆脱我哥的纠缠,你可以告诉他我在哪里。作为交换,把老师的联系方式给我。”
“这算哪门子交换啊?”
夏彬生暗自一笑,挂断电话,再次投入审核名单的苦差事,只用几分钟,随即信息提示音响起,传来简讯,是一串手机号码。
他没有叫醒喻小白,而是独自出去,在深夜十点离开大楼,找了一处暗淡的角落抽烟。楼内的灯光已熄了,只有他们那间档案办公室还亮着灯,夏彬生立在明黄的路灯下,挥走在光下飞舞的蛾子,插着裤袋吞云吐雾。他眺望昏暗静谧的远方,休息疲劳的眼睛,夜已深了,村子里都歇下,听不到一丝动静。夏彬生抽着烟,脑中被那些失踪的信息所占据,所以粗心大意,没有察觉到背后靠近的影子。
他甚至无法来得及回头,就被一棍子狠狠打倒在地上。来人趁着他闷哼倒下对他拳打脚踢,不止一个人,好几个人围住了夏彬生,对他进行残酷无情的殴打,踩他的背,碾他的手,击打他的四肢,打他的头部。但是没有声音,只是沉默地,无比谨慎地实行暴行。这样骤然可怕的殴打持续了小片刻,最后,他们抛下周身剧痛、伤得爬不起来的夏彬生,再次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夏彬生醒来是在第二天了,口唇干裂,发过一场严重的高烧。简陋的病房静悄悄,外面下着暴雨,他躺在床上,艰难地转动视线,椅子上坐着夏之元,见夏彬生醒了,只是冷静地摁了铃,唤来护士来做检查。和医生在病房外简单交谈之后,夏之元再次回来。
“小白没事。”他先回答夏彬生没问出口的问题。然后,他在床边,拿起柜子上的报纸,是在两天前的晚报了。他翻开报纸,指着其中一篇文章,“你写的。”
《陈年尸骸大白于天下——失踪孩子的归处》。夏彬生写了先导文章,文章是电子邮件给报社主编的。报导披露了x县海洋街道尸骸调查结果的不尽如人意,提及村落其他数目惊人的失踪案,并且暗示去年冬天发生的旅客大巴意外与其有关。夏之元把报纸收起来,问:“记得攻击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夏彬生摇摇头,想要解释:“做这一行的确有风险……”
“不是风险。”夏之元说,“是危险。”
他们没有争吵,午后夏之元端来医院食堂的热菜粥,一口口喂给夏彬生,然后再把床头放下,让弟弟休息。午睡是被喻小白的大嗓门吵醒的,夏彬生叹了口气,认命地摇着手杆,垫着枕头起身。喻小白很高兴他没事,在床边吃着夏之元削的苹果,腮帮子鼓鼓的。苹果新鲜爽口的,清香弥漫,夏彬生说:“阿彦是不是把你赶出来了?”
喻小白点点头,“说要封档,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
夏彬生说:“我们的软盘和笔记呢?”
喻小白吞吞吐吐,最后扛不住夏彬生无声的目光,如实招供,“都不见了。”
“不见了?”
“发现你被袭击之前,我睡着了,应该是有人潜入办公室,把它们拿走的。”
夏彬生不说话了,心知整理的资料极有可能已经被销毁。他起了兴致,“我们要再去海洋街道一次。”
“我已经打电话给陶警官,”夏之元说,“只要你再回去,碰那里的东西一下,他就举报你伪造民事调查令。”
喻小白夹在两人之间,小心翼翼地说:“等你伤好点,我们回去吧彬彬。”
夏彬生涵养功夫倒是不错,看不出来生气,他吃下了叉子上的那块苹果肉,慢吞吞地咀嚼着,苹果酸甜,很好吃。
他说:“我知道了。”这句话是对夏之元说的。
3
“号码是空号。”夏之元说。
“你是说,”警察指出,“支教老师的号码。”
“彬彬回家前就打了电话,是空号也在意料之内。我没有勒令他一定要待在家里养伤。所以在我去上课之后,他能做些什么,并不是我能掌控的。不过我想,他是不会放弃的。因为我非常了解他的性格,乐观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是小时候,他就这样了。那年我们的生母从商店买了一辆玩具装甲车,我让她告诉彬彬,这是送给他的。我的小弟高兴坏了,新奇又好奇,抱着礼物不松手。晚饭也不吃了,只是拆开礼物,开始拼装。他那时只有五岁,不识字,但是把说明书的图案看了又看,自己动手,也不要别人帮助。他在那里拼啊,拼啊,一直到深夜不愿去睡,依然在研究这辆玩具车。车子的零件少了一块,厂家的疏漏,这是我之后才知道的。但是彬彬,他谁也没求助,只是无比固执、执着地想要把装甲车拼装完成。没人告诉他,少了一块组件是完成不了拼装的。最后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
夏之元陷入回忆,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他用胶带绑住两枚硬币,把它做成缺失的零件。车子就完成了。”
“你们的关系一直这样融洽吗?”
“我比他大了十八岁。其实彬彬的出生,完全是个意外。嗯,说起来有点复杂,我父亲一直认为彬彬不是自己的孩子。那时候……他终于从香港回来,突然想起做父亲的义务,要从前妻手里夺回他的儿子。当然,他不要彬彬。所以我也没有让他得逞,我说,‘我不需要所谓家族的庇佑。’之后不久,我志愿参加学院的出差计划。我需要工作,需要钱,我母亲有肾病,每隔一段日子的血透就花了不少钱,何况她不能再劳碌疲惫,家里的担子全在我一人身上。在异地考察期间,我还找了零工,每月往家里寄钱。”
“那时候你弟弟几岁?”
“正好是叛逆青春的年龄。有段时间,他甚至不给我回信。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伤人。不过他从小学习优异,不用家里操心,是个好孩子,也会在家事照顾他的妈妈。我与母亲打电话,他很少过来说话,只是在旁边听着,或者走进房间关上门。我想他是对我有所怨恨。”
“哦,怎么说?”
“尽管我是为了生计,为了更好的前途打拼,他会怨恨无可厚非。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家,把他抛下。他……我的小弟啊,从小喜欢跟在我身后,是个可爱的跟屁虫,他第一个学会的词汇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哥哥。ge,ge,我至今记得他说话的语调。不可思议吧?他仿佛天生是我的一部分,是我必须肩负的血脉和命运,所以我必须看住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过去和未来,快乐和痛楚,都与我息息相关。这么多年,虽然有缺憾和过失,我尽力将他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当然,这种情况随着他长大,渐渐失去原有的效力。他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坚持,除了仍然给予他我不变的关注,我似乎也没有别的可以做的了。”
他的语速缓慢下来,丝丝怅然的忧伤,两名警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而发问:“你又是怎么出现在汤克复的聚会上的?”
“我收到邀请。”
“你是一名学者,和他这种经济大亨有什么关系?”
“是啊,我给自己立了引人注目的名牌。他们自然会注意到我。上流社会从来不缺学识渊博的人,虽然他们用这些知识做出哪些事,有时候也都超出众人的想象。曾经有个故事在研究领域引起不小的骚动。一位恶魔学者,海外归来在国内成了家,有一个儿子。我听说的内容是,他在研究的方向走远了,通俗一点说就是走火入魔,趁着妻子不在,把儿子掳进在北方森林边缘租下的小屋。他之所以被称为恶魔自然有他的道理。按照那些歪门邪道的古书记载,他把儿子绑在椅子上,每天采集林子里的毒草喂给孩子,只用一点点,就能让对方神智不清、出现幻觉。这样过了三天,他再去采集牲畜的血,以椅子为中心,画出规则的献祭阵,把羊血和矿石颗粒涂抹在儿子身上,在地上涂抹盐和石灰,开始献子活动。后来他的妻子报警,警察找到了他还有在熊熊燃烧的守林屋里大脑缺氧损伤的儿子,后者被送入医院治疗,损伤不可逆转,所以下半辈子,这孩子只能做个可怜的傻子了。不过他的父亲却宣称,魔鬼在他儿子身上还魂。理由是他的儿子开始会说其他异地的语言,会做牛头不对马嘴的预言,拥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力气,可以把医护人员的脖子拧断,最后孩子被送到精神病院,终身都没有出来。”
“你为自己宣称了什么?”
“我告诉大家,我是个教授,对宗教颇有兴趣,在研究神学论。的确,在大学期间,我出于懒怠,进修过相关专业,竞争少,方便报名,还可以学习拉丁文。”
“汤先生报案说,你在他家里盗窃。”
“我只是喝醉了,把客套话说尽了,想要到人少的楼上逛逛,醒酒也能休息,哪知迷路,误入主人的房间。这不能说明什么。”
他们并无证据,所以对于夏之元的辩解,毫无办法。夏之元笃定如此,因此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睛在办公室搜寻,他说:“给我一支烟。”
空空的烟灰缸递了过来,然后是一支压瘪的、劣质的香烟,夏之元夹着烟,搓开打火机,用跳动的火苗点燃烟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悠悠地把烟雾吐在空中。他抽着香烟,眉眼松懈下了,反问道:“你们呢,为什么会对我弟弟感兴趣?”
两名警官请他稍等,他们推开椅子,到办公室外,用门把夏之元关在室内,在外头说着话,好一会儿,不知在交流什么。夏之元还在抽烟,抽了大半支,他们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从夏之元的行李找到的画本,夹着照片的文件夹,以及一串破碎的,十分可疑的佛珠。警察翻开记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本子,问:“这是什么?”
“如你们所见,一些我记录下来的线索。关于人口失踪案。”
“你反对你弟弟追查这件案子。什么原因促使你开始对它感兴趣,可以和我们说说吗?”
“那个女孩,滨滨。”夏之元说,“她把妹妹当作性命。她们在福利院相依为命,后来好不容易被一起领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总有些人想把她们分开。渺渺有智力缺陷,不会有很多人想要她。虽然——也有一些人正是看中了这点,希望把这孩子攥在手中。你们懂我的意思吗?无论什么人,太过麻木、太过聪明反而会招来危险。两兄弟,两姐妹,总有一个向内,一个向外,滨滨是那个聪明的孩子。她也很幸运,当然。这改变不了她失去了妹妹的事实。关于这两个女孩,围绕着她们的那些人之间,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们坐在那里,听着。
夏之元拿出文件夹里的一张照片,正面是渺渺和滨滨姐妹俩的合照,背面是一行字。被摩挲过许多遍,已经开始模糊的,属于夏彬生的字迹,没有年份,没有其他时间标注,只是文字,纤瘦端正地写道,“我身怀一千二百根针。”
警察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夏之元叼着烟嘴,用目光缓缓、沉沉地抚摸着这行字迹。他的视线是柔和的,却十分沉默,不曾回答。
夏彬生还在与滨滨保持联系,夏之元十分确定。伤势好转之后,夏彬生常常在报社过夜,或是很晚回来,只在家里待过一晚,白天便早早启程,如此多日,夏之元甚至没法好好见他一面,说上几句话。
只在一天早晨,夏之元按住闹铃,下楼看见了弟弟。夏彬生正仰着脸,坐在休闲沙发上,疲倦地闭着眼睛,毫无防备地睡着,发出轻轻的鼾声。夏之元折返卧室,从橱里拿了毯子,轻轻来到熟睡的弟弟面前,替对方盖上毛毯。然后去厨房,拧开明火,淘米加水,煮一小锅小米粥。
他切出一颗熟透的牛油果,靠在洗手池边,生吃毫无滋味的水果。从冰箱取牛奶,倒在加了麦片的玻璃碗,浸透搅拌。差不多二十分钟,粥好了。他关了火,找到一包酱菜,盛一碗粥,回到厅内热气腾腾地吃汤汤水水的早餐。
夏彬生醒了,鼻子闻闻空气,哀叹一般说:“喝粥喝牛奶,容易拉肚子。”
“唔。”夏之元说,“好吃啊。”
对于哥哥的奇怪嗜好,夏彬生没有置喙,而是把毯子掀开,打着哈欠去浴室冲澡。只是片刻,他淋浴洗头,便饥肠辘辘地从浴室出来了,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的一碗粥早盛好,放在桌上,他坐下,开始呼呼地喝粥,嚼麦片,不一会儿,又起身去盛一碗。抬眼的时候,明显可见眼下青晕,是许久都没有睡好觉。夏之元说:“今天去社里吗?”
“嗯。”夏彬生说,“有东西要写。”
“是什么?”
“公费的事。上层突然要查白单。”
白单是记者外出采风在别处填写报销的收据,心怀不轨之徒可以将这类单子随便当作收钱的支票,油水很足,漏洞很大,而在懒懒散散的国家单位,这种事所有人都做过,是一条职场彼此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突然要查这些,夏之元也觉得讶异。他说:“你写这个,不会被同事排挤?”
夏彬生笑了一下,把酱菜兼在碗里。“不要担心。”
距离出发时间十分钟,夏之元洗了碗,擦干灶台,眼见两人分别整理仪表,各自检查包里钥匙,准备出门。夏之元开口,“学位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近来没时间写,也许等下一期考核。”
夏之元忍了忍,没忍住,“你是不是还在查那件事?”
夏彬生不想与他争辩,只说:“我会找时间完成论文的。”
夏之元拦住他,在门口做出威严态度,郑重开口,想要夏彬生听进耳朵里去。
“彬彬,你只有三十岁,工作、在事业单位的分量,虽然蒸蒸日上,也在起步范围。你有大把时间大把的人生没有经历。你应该懂得,有些事情,它并非真的那样重要,那样非得搞清楚。别再固执己见。身为你的哥哥,关心你、担心你的人,我想请你衡量衡量,事到如今,到底是消息源头半真半假的调查重要,还是你自己未来的前途重要?为此丢掉饭碗,甚至与人为敌,再不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样的日子你能承受吗?你想过吗?”
“你也知道,我的关注和调查让某些人觉得不安,警告过我。我却认为,这恰恰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哪里关键?在落后的村落,排外很常见。或许你用调查令欺骗了他们,又唐突地在报导里大胆猜测,相当于不负责任地泼污水,利益相关的人士找人来和你算账,这也是理由。你以为另有隐情?我说过,警察已经结案了。你宁愿相信一个孩子因为接受不了妹妹死去编造出来的谎言,也不相信当地拥有工作经验、公信力充足的公安?”
“我和你说过,哥,我是个记者,我的职责就是去怀疑一切,还原真相。”
夏之元想说话,夏彬生把手放在哥哥肩上,轻轻捏了一下,以示安慰。“我有分寸。”
在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还是很听话,把两条平整的条纹领带举到夏之元面前,请他挑选,然后套上,熟练地打结,把选中的领带在脖子收紧,端正身姿。衣冠楚楚,意气奋发。他是一位如此迷人英俊的青年。微笑着,在门口对夏之元挥挥手,转身走了。
4
“你之前坐过哪些职位?”休息中途,夏之元问其中一位警察。是比较年长的那个,看起来经验丰富,对于夏之元的反客为主,并没有太过惊讶。
“我在缉毒科待过一阵子。”警察回答。
“哦,一定很辛苦吧?”
“伪装身份的确辛苦。但是最辛苦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
夏之元点燃第二支烟,饶有兴致地抽了起来。“家人有收到影响吗?”
“政府机构把她们保护得很好。她们从未在公众露过面。从我转科之后,没有不幸发生。”
“卧底的时候,你遇到的最离奇的事是什么?”
面对夏之元的问题,他认真地想了想,“我想,是关于宗教。五年前我潜入一个贩毒组织的老巢,发现他们不仅做违法买卖,而且宣传邪教。入教的规则简单,杀的人越多,在会中的级别越高。通常被洗脑的信徒会从自己身边的人下手,女性孩子老人最容易受害,因为他们没有太多力量抵抗。我捉住的那个犯人年前杀了他的女儿和姐姐,是教会中得力的帮手。”
“杀人积功,”夏之元说,“我听说过。‘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想要成神,不顾一切代价,这些人的脑子总是很诡异。”
另位警察面露好奇,问道:“你似乎对这类传闻很了解。”
“哪里,只是皮毛。只是我翻看相关资料,让自己有所警觉。奇怪的是,有时候发生在身边的事反而会更不可思议,让人难以置信。当历史、书中看似遥远的故事突然展现在现实之中,冲击是很难描述的。”
“你害怕身边的人会谋害你吗?”
“我所说的警觉,并非狭义,警官。”夏之元说,“我所说的警觉,是对人类良知与底线的一种审视。当你看过太多类似的故事,难免会对人生失去信心。我不是消极的人,也没有被害妄想,我自信大脑灵敏精神坚韧,可以承受所有可怕的事情。你能在缉毒科度过漫长岁月,大概也在等待时脑中充斥着冷静自制的自我暗示,坚守着正义的信念吧?”
他们没有让他扯开话题太久。“由那女孩牵扯出的人口失踪案,你说在其中发现了问题,能具体说说吗?”
“不错,的确有一些。”夏之元不以为意,夹烟的手搁在桌上,瘦得近乎可怜,但是目光炯炯,与消瘦憔悴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殴打我弟弟的始作俑者从未找到,只是展现了当地穷凶极恶的一个特征。关于那些孩子,我有清醒明确的观点。我对比十年间失踪人口的信息,只是在海洋街道那片区域,便浮现出重合的信息条件。由于当地固有的季节气候,有暴雨和台风年,所以许多失踪案的疑点都被掩盖掉了,我想这是公安懈怠的原因之一。那么,不是天灾造成的悲剧呢,不是山体滑坡巴士坠落山崖或者暴风雨触礁游轮沉没,和通报中因为事故失踪的孩子一样,其余失踪的孩子或是被送往慈善机构,或是希望小学,年纪大点的,去了外地的职业学院,看似拥有非常光明的前途。他们的去处零星散落在沿海城市,看起来并无关联。这已经超出了原本县城的范围,在年龄上,失踪的孩子从十岁以下,出现了十一岁,十二三岁的例子。而我顺着孩子去往地学校、机构、学院的信息调查,发现无论是资助方、主办方还是参与股东的董事,总会存在一个企业大集团的名字。年代久远、以采集石油发家,现今经营各类燃气业务,工程建设、金融业务,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已经深深扎根在各个社会领域,它的庞大势力,我想没有谁会否认。”
“滨滨的妹妹呢?”
夏之元顿了顿,“她是个例外。因为智力问题,她从来没有出现在学校录取名单上。”
“如果是这样,你所谓的猜测更是没有说服力。你应该明白,警察办案需要证据。”
“我明白。许久之前,这话就有人和我说过无数遍。”
“从我们调出的档案来看,失踪女孩的姐姐滨滨并未坚持寻找她。早在两年前,就有学校资助滨滨,送她到国外读书去了。你知道吗?”
“我找过那所学校的副校长,他是这么和我说的。滨滨很争气,成绩优异,破格录取,保送到美国的大学。以她的年纪来看,能有这些成就,的确十分聪明。”
“她走了。你又为何坚持调查?”
夏之元沉默下来。他们等待着,然后陈述:“两年前,你报过警,让我们调查你弟弟。”
“是。那时候,我仍旧对警察抱有希望。”
年轻的那位警察没能沉住气,脱口而出:“你至今都不曾接受那场意外的结果,对吗?”
夏之元翻开凌乱的文件夹,抽出一张照片,摆在桌子上,示意他们看。照片中的人带着帽子墨镜,面目模糊不清,金库外唯一的摄像头拍到了他,走的方向应该是提款机。他们无法辨认出那是谁。夏之元语速沉着,音节清晰,“我可以确定,这是我弟弟。整个过程不过几秒,从跟在他身后的人来看,我认为有人在背后监视他,让他做他们吩咐的事。他受到了胁迫,或许来取的是赃款。”
“你从哪儿得到这张照片的?”
“我可以说,在银行有熟人,他们好心给我看了这段监控,但我不会说出名字。又或许,我不用掩饰,因为我们都知道,只要有钱,许多事情都可以办到。”
“按照你的说法,有人在威胁他。又是为了什么?哪种渠道得到的钱?只是凭借一张照片,你为何如此确定?”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我想,更关键的是你们现在避而不谈的东西。”烟灰烧断了,夏之元稳稳地架着手,吐出最后一口烟,把暗淡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如果我弟弟在94年末报社楼栋爆炸事故里死去,为何他还会出现在两年后深圳的银行?”
5
关于地狱的古老传闻,他们听说过许多。轮回,偿还,极乐世界。而在无间地狱,罪人反复承受对于罪行的惩罚。反复至千年、万年,没有歇止。这是关于针刑。在这层充斥着哭喊的炼狱,密密麻麻的银针扎入身体,透着血水拔出。每一根刺入的针,因为痛苦发出的哀嚎都是一个无辜的灵魂在炎摩天的回声。奇怪的是,自然万物遍布着没有缘由的受苦。脱离因果的痛苦是他们要呐喊的原因。死后的报应有何意义?如果真有神的话……为何面对众生之苦,祂只是注视?
他闭上眼睛,沉下呼吸,在安静如水的屋内实行对于针的隐喻的神秘冥想。一片怜悯与和悦的蓝图,他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电话响了,他等了几秒,连续不断的铃声催促着他起身,来到座机旁,拿起听筒。对面是个冷静的女声,在说:“是夏之元夏先生吗?”
“我是。”
“我是市公安局鉴别科的验尸官,这里有一具尸体需要你辨认。”
“发生了什么?”
“我们怀疑……在今天午夜发生的意外爆炸,你弟弟遇害了。”
夏之元放下电话,有一瞬,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听筒那边在报地址,例行公事的声音希望他尽早过去,他重新把电话贴在耳边。口干舌燥地说:“我知道了。”
他拨打夏彬生的电话,显示关机,无法联系。打过第五遍没有回音之后,他拎了外套,从公寓跑了出去,在大街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已经通过手机发在信箱里的地址。
路程不过半小时,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在停尸间外停住了,面前的工作人员打开大门,请他进去。飘洒的阴森森的冷气,他迎面闻到一股清洁剂,甲醛和火焰灼烧的残留气味。对方来到冰格前,拉开一个结满冰霜的柜门,从里面推出一具覆了白色医用床单,冷气中咝咝冒白气的遗体。夏之元没有动,对方也没有,而是好心提醒:“火烧程度严重,有些吓人。”
夏之元抚摸着手指上的素戒,轻轻转动,冷静地说:“请你掀开。”
布单掀开了,露出已经烧得焦黑的尸体,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原本平滑的肌肉蒸发水分,皮肉紧缩,呈胎儿姿势,显出痛苦姿态,头部更是因为高温从内部爆开,面部缺失大块骨骼和肌肉,惨烈至极,夏之元稳住自己,低声问:“你们凭什么认为这是我弟弟?”
“大楼爆炸的时候,门口的监控显示在此之前,无人进出。当日晚上的监控显示,你弟弟在报社办公室加班,没有出来过。”
“大楼为什么爆炸?”
“原因在调查中,我们倾向于是一楼的燃气泄漏,电话火星造成的惨剧。”
“这不是我弟弟。”夏之元说,“根本没人能认出这具尸体的脸。”
工作人员似乎对这情况司空见惯,她戴上手套,为夏之元展示:“首先,虽然高温导致尸体紧缩,但是根据还原的预计身高来看,身高和你弟弟相符,然后是内脏情况,经过解剖了解,残存的肾脏组织状态十分年轻,也符合你弟弟的年龄。最后,是这个。”
她拿起尸骸烧得蜷缩起来的手,给夏之元看手的食指。虽然大火把一切烧得不成人形,仍旧可以勉强看出,尸体的手上有环状金属,是佩戴的一枚戒指。和夏之元手上所戴的素戒是同一款。
她说:“铂金的熔点在一千七百摄氏度,所以会有残留。有两名死者的同事指证,平日夏彬生的确在食指戴着素戒。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是你弟弟。”
夏之元说:“陶赛赛呢?我要见他。”
验尸官依然十分平静,脱了手套,打电话给刑侦队长。过了会儿,她把电话递给夏之元。陶赛赛在电话那头说:“我们可以验dna。这是最保险的方法。”
夏之元说:“最快什么时候出结果?”
“一周以内。”
夏之元把电话还给验尸官,转身就走。他在实验室提供了自己的毛发,然后几乎是迷茫地徘徊了片刻,最后抵达楼外,和赶来的陶警官各自抽着一支烟,忧愁地吞云吐雾。夏之元说:“是蓄意纵火吗?”
“没有证据表明是蓄意,目前为止,推测是意外。”
夏之元深吸口气,严肃地说:“假如……这是彬彬,大火发生的时候,楼里只有他一人。难道不会显得很刻意吗?”
陶赛赛说:“许多调查细节,我没法和你说。只能告诉你,无论是谁,他运气不好,遭遇了爆炸。”
夏之元感到了恍惚,有点不切实际,他回到公寓,又拨了一次夏彬生的电话,仍旧显示关机。他把电话丢在一旁,放弃了拨打。他在桌前发着呆,天气转凉,突起的大风把窗外的破旧水管刮得砰砰作响,他恍若未闻,只是继续坐在那里,脑中反复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
他裹着带着烟味的外套,趴着睡着了。
睡梦中,他皱起眉头。尸体的形象在脑海挥之不去,焦黑、紧紧团成一团,无处可去。他梦见自己的弟弟微笑着向他走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对方向他伸出手来,然后,闪耀滚烫的火焰如雨点般倾洒在夏彬生身上,变成熊熊燃烧的大火,青年美好的面容变形、皮肤脱落,变得可怕狰狞,只是站在那里,变成一具燃烧得刺眼的骸骨最后分崩离析,变成片片冒烟刺鼻的碎片,散落在地上。
夏之元惊醒了,心脏猛烈地跳动,要扑出喉咙。他冷汗淋漓,客厅里铃声响个不停。在深夜十点,浓浓的黑夜里,刺耳醒目地响着。他跌跌撞撞起来,去墙边接听电话。
听筒放在耳边,夏之元沙哑问道:“哪位?”
没有回答,只有轻微、规律的呼吸声。夏之元站在那里,浑身紧绷,接听这个午夜来源不知何处的来电。他不再说话,只是听着。然后,对方挂断了电话,嘟嘟直线的忙音。夏之元捏紧话筒,环顾四周,他把听筒放了回去。头脑突然之间无比的清醒,他注意到,家中似乎和他出门有些不一样了,物品的摆置,纸张的方向,桌椅的空挡,他随手拿了一把桌子上的美术刀,小心翼翼、警惕神经、在公寓的各个房间巡视。
夏彬生的房内无比的凌乱,很像是有人翻找过,夏之元犹豫了一秒,随即动作起来,检查各处,没有人。于是坐在桌前,开始检查这些凌乱无序的资料。没什么收获,无关紧要的小报告、论文依据、便签备忘。他把美术刀搁在一旁,打开弟弟的电脑。
密码试了几次,不过不是问题,他成功进入夏彬生的系统。桌面干净,回收站也空荡荡。他点开每个文件夹,试图找到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可疑。他右击鼠标,在属性里点选显示隐藏文件夹,然后点击确认。
这次有东西了。他点开在桌面现形的隐藏文件夹,在里面发现文档和图片。文档不大,打开以后却需要时间加载,夏之元等了会儿,最后,界面跳动、展开,显示在他面前的,是由简单明了的表格组成的名单,姓名、年龄、失踪地点、时间,都囊括在内。他翻动鼠标,一直往下滑,好一会儿,才到底,在统计人数的那栏,夏彬生书写了一个数字。夏之元读着文档,逐渐意识到,弟弟这些天来调查到的失踪人数,竟然已有上千之多。一千一百九十九个。他慢慢地思索,认为早先有人偷偷潜入公寓,搜寻有关人口失踪的资料并且进行销毁。只是漏了夏彬生电脑里的这个文件夹。
答录机亮着灯,灯光在闪烁,显示有留言。夏之元摁下按钮,接听。机器传来喻小白的声音,“找到关系了。度假途中让我工作,真有你的。见面后详说。”
夏之元关闭答录机,咬住指甲,头脑转动,思索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他移动鼠标,点开了图片。应该是人物关系图。随即他看了出来,这是一张家族谱。写着每个人的姓名,还有与亲属相应的关系,同时备注在政府或者集团当中担任的职位,夏之元发现,原来氏族与氏族之间关系竟然这样紧密,数量之多,遮盖了整个市里系统的半边天。这是属于他们的天下。
光标停在财政部底下的关系线,来到夏之元熟悉的,石油集团资助的慈善项目,在希望小学的分支,夏彬生打了个问号。夏之元发现弟弟把每个城市的相关机构都标注了出来,然后在南方的珠海打了圈。
三天后他接到陶赛赛的电话,通知他dna化验结果显示,停尸间里的遗体正是夏彬生。
打出的电话永远没有回音,夏之元终于暂时停止,不再拨打那个号码,天气竟然降温那样快,不过几天,就入秋了。他合上教学课本,在学院的教师办公室,立在窗前,凝望楼下欢声笑语的学生,夏秋之交绚丽美丽的花草树木,马路的忙碌车流,一切如此平静、祥和。
他打开手机盖,拨通了喻小白的电话。
6
“既然dna报告已经确认,为何你还坚持夏彬生没有死亡?”
夏之元对提问的警官颔首,双手摆在桌前,一个透露秘密的手势。他回答:“我拨打过我弟弟的手机号码。”
“你说联系不上他的。”
“是的。一开始是关机,然后不在服务区。我没有放弃拨打。某一次,我记得那是爆炸案发生的一个月后,我打通了。电话被挂断了。”
“什么意思?”
“有人接了电话,然后挂断了电话。”
警察再次两两相望,对于夏之元提供的信息,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号码被其他人重新启用了。”
“彬彬的手机从未在案发现场找到。”夏之元说,“残骸也好,碎片也罢,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笔记簿记录夏之元说的号码,表示会寻找购买新号码的人。希望渺茫,唯一靠谱的方法是延长通话时间,以此定位,不过根据夏之元的说法,对方在挂断电话之后重新关机,不再接通任何打入的通话了。
话题走向死路,他们没有放弃,再次发出提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弟弟的情形是怎样?”
这一次,夏之元陷入了沉默。然后,似乎是答非所问:“警官,你经历过无数残酷无情的案件,观察过那样多的犯人。你认为纯粹的恶是什么?在杀人犯的世界,是否杀人代表了一种高人一等?一是全,全又是一。每杀一个人,代表着杀死了一部分自己。而从宏观的角度来说,只是能量的交替循环而已。你的自我不在这里,势必有一部分在他处。能量是无法凭空消失的,譬如人的本性变幻莫测,实际上,从根本来说,每个人是不会改变的。‘伟大的沉默’,如果神存在的话,在众多历史记载里,祂总是如此回答每个人的疑问。”
“你认为这就是宗教存在的原因?人性本恶?”
“自我是个奇妙的东西。尼采反对康德,说人人应忠于自我。叔本华则超越了康德,在观念与现实分割的前提下,他提出了存在于现实之外的自在之物。”
“那是什么?”
“康德认为,自在之物作为现象概念,在逻辑上要求人的自由,它必然存在,虽然我们无法认识它。叔本华认为,我们之所以说自在之物存在,正因为我们能够认识到它,它就是意志。自在之物便是如此肆意闯荡,无畏无惧。”
夏之元停顿下来,再次陷入回忆,他组织语言,平静地继续说道:“如我所说,当一个人了解、并且完美遵循他的逻辑和自由,什么都没法阻止他。自我超越了作为人的基本需求。在自私的普通人和无畏的超人之间,他选择做超人。无论好坏,他必定让别人看见了他。这也是我弟弟不会回头的原因。你无法改变一个人的自我,因为它是那个人在世间必须实现的自由意志。”
……
他在吧台前,饮下又一杯利口酒。添加了汽水和柠檬汁,酒精尝起来滋滋作响,在唇舌之间跳跃。他面孔酡红,在酒精陶醉的作用下对朋友微笑,早先有一场狂欢,现在是凌晨三点,遍地喷洒的彩屑和瘪掉的气球,五六个醉倒的人在包厢里呼呼大睡。只有夏之元还在向酒保讨要一杯又一杯烈酒,又冰又热,灌进肚里。他极好的酒量,走路也摇摇晃晃,踉跄狼狈。
电话响了,响了十几秒未停歇,杯子放下,夏之元接起电话。夏彬生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在哪里?”
夏之元说:“你回家了?”
夏彬生听出他的醉意,像是早知如此,放缓了语气,“地址告诉我,我来接你。”
“我在和朋友玩。”
夏彬生说:“我来接你。”
夏之元仰头想了想,考验弟弟绵绵不绝的耐心般,慢吞吞报出地址,然后把灯光熄灭的手机搁在桌上。朋友全程观望,不怀好意地说:“管你的?”
夏之元微微一笑,喝着酒,并不作答。
“老套啊,故作姿态让别人关心你。”
“你懂什么。”夏之元说,“我就是弱者。我承认,行不行?”
他们互相碰杯,无关紧要地闲谈。中途,夏之元起身打开窗户,呼吸着夏夜的潮湿空气。冷气吹在身上引起的鸡皮疙瘩抚平了,慢慢地平息下去,他叼着烟,楼下一阵清脆的车喇叭。三长两短。熟悉的桑塔纳停泊在车位旁,夏彬生来了。夏之元背着光在楼上招手,和朋友匆匆招呼过,转身就走,提了满是酒气烟味的外套,摇摇晃晃地与前台结账,推门而出,一路磨蹭着下了楼梯。
夏彬生在门口等他,见他来了,大步上前接过外套,端详他检查他露出的颈子,大概是摸到灼热和酒精引起的红疹吧,所以问:“难受?”
夏之元靠在弟弟身上,慢悠悠地上了车,“想吐……”在车里突然说。夏彬生镇定如初,拿出准备好的塑料袋,让夏之元兜在怀里。
车开得很稳,夏之元仰在座位昏昏欲睡,感受不到太多颠簸,舒服得宛如在子宫的羊水里浸泡。他从瞌睡恍然浮出水面,车子已经到了家,夏彬生伏身过来,替他解安全带。
他们互相依偎,深一脚浅一脚,进入公寓,夏彬生用钥匙开门。夏之元昏昏沉沉,只觉得弟弟蹲在身前,在替自己脱鞋。然后扶着他,让他坐在厅里的沙发上。
夏彬生打了热毛巾,回来给夏之元擦脸擦手,又去倒开水,让夏之元饮下解渴。换下脏掉的外套裤子,换上汗衫短裤,摘掉装饰性的眼镜。夏之元陡然轻松,裸眼望着天花板明晃晃的大灯,突然迷茫起来,问夏彬生:“你要去哪里?”
“还难受吗?”
夏之元摇摇头,拉住夏彬生,“你去哪里?”
夏彬生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在浴室冲澡,十分钟后出来,夏之元倒在沙发,安静地睡着了。夏彬生把玻璃杯里剩下的开水喝完,坐到沙发边上,似乎是对此有所感应,夏之元半睁眼睛,是还没醒,双颊绯红,说热的样子犹如呓语。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喝醉的无赖一般,弟弟并不犹豫,扶住他,起身稳稳地走着,他们进入敞开着门的卧室。夏彬生把他安置在床上。用遥控器打开空调。
等待冷气起作用的间隙,夏彬生找来轻薄的空调被,虚拢着盖在夏之元的肚子上。房中昏暗,夏之元感到满足和安全,他凝望对方脸部轮廓,轻声说:“你累了,去睡吧。”
“下次别喝这么多。”
“我一个人无聊。”
夏彬生说:“如果我回来,你就不会喝酒?”
夏之元期待地望着他,点点头。夏彬生笑了一下,语声温和,“哥,你怎么还像个孩子。”
“我几天没见你。要不是今天你打电话给我……”
“有事忙,请你体谅。”
夏之元闭上嘴巴,迷糊的神智没有影响他忧郁的顾虑,他默默地任由夏彬生替自己掖住被子,轻声问:“滨滨得到了不错的结局,连她自己都不再在意,为何你追着一个鬼魂不放?”
“这是我需要做的事。”
“哦,是什么呢?”
夏彬生把夏之元的手塞进被窝,寻常地重申:“我需要得到真相。”
“哪怕当事人已经找到归宿,你也不会放弃?”
“是的。我不会放弃。”
他坚定说,温暖的手掌捧住夏之元的脸颊,无比温柔、温柔地抚摩着,然后他倾身,年轻有力的双臂展开,抱了抱醉意朦胧的哥哥。
“不用疑心,我会回来。”他说。
“是吗?”夏之元嘟哝,“我怎么去确定?”
“因为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夏彬生保证道,他抚摸着哥哥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柔声说话,直到男人沉沉睡去。然后,他起身从床边离开,静悄悄地合上房门,把入梦的夏之元留在了房内。
这是他给夏之元的最后一个拥抱。
夏天早就过去了,寒凉的秋季来临,夏之元迎着风,进入法学大厦,来到和喻小白约定的电脑室。他交了通融的钱,在亮屏的台式电脑前没等多久。喻小白来了。甫一坐定,喻小白问:“你知道彬彬的调查进行到哪里了吗?”
“不是很清楚,”夏之元说,“他让你查了什么?”
喻小白无奈地摇头,“详情他没有和我说。只让我去找旅游中介所,问发生在不久前在广州发生的游轮沉没事件。”
“他有怀疑的对象了?”
“三个人。他们都搭乘了游轮,他让我查这些人的行踪。”
夏之元接过打印出来的旅客名单,上面总共十五人,他发现,搭乘游轮的大多数旅客没有显示身份证号码。“怎么回事?”他问。
“都是孩子。读小学的学生,据说是去春游的。”
“那三个人在哪里?”
“他们不是以旅客的身份搭船的,一个是餐厅的厨师,还有两个是指挥舱的舵手。”
夏之元收起名单,然后问:“没有幸存者?”
“没有。都死了。”
“有没有别的线索?”
喻小白把带来的软盘塞进机箱,鬼鬼祟祟,四下张望。“我现在要做的坏事,就和线索有关。”
夏之元面色平静,看似和喻小白查找论文资料,实则在观察玻璃窗外的管理员是否发现他们的罪恶行径。喻小白开启了编程的黑客系统,利用图书馆的网络和id地址大肆破开铁路局的票务网站,查找关于这三人的资料。“彬彬告诉我,他们极有可能在搭乘游轮之前去过同一地方,所以要调查航空票务、铁路票务,各种交通信息系统,讲不定会有收获。”
根本没人发现他们,也没有人冲到电脑室大声让他们举手认罪。他们在房间泡了一下午,轮流翻看显示出来的一张张简陋的电子存根。天色暗下,夏之元去管理员那儿申请加时,已经过去了五六个小时,喻小白兴奋地拍了拍夏之元,示意他找到了一些东西。
喻小白存下了三张票,从票面来看,购票日期不同,前后相差不过几天。三人如同约定,都订了前往珠海的火车票,极有可能抵达目的地便在城市碰面。
7
“先生,看相吗?”
夏之元匆匆穿梭在集市汹涌的人流,对对方摆手表示不要。
“不要钱,给你看。抽个签?就是这儿,选一张。”
夏之元心不在焉,边走边随手一指。算命人翻开签文,哎呀哎呀地说:“不妙啊。”
签文显着大大的“凶”字,夏之元低头查看地图,寻找目的地的方位,而对方顽固地跟在他身后,定要与他说一说。夏之元停了下来,转头露出面孔:“你看吧。能看出什么来。”
“相貌不错,是个富贵命。今年生偏财,事业有坎,不过明年走上坡路了,不用担心。”
夏之元说:“都是好话,我不信。”
“还有,还有的。你眼下那颗泪痣啊,要点去。否则一生都为一个人流泪,伤情啊。”
“你是说我情路坎坷?”
“倒也不是。”对方说,“你之后会有四个孩子,大家庭。多子多孙呐!”
夏之元笑了一下,又问:“那‘凶’字怎么说?”
“刚才你不信,抽到的签不准。你现在心里默念问题,再抽一次。”
夏之元伸手抽了一张签,翻过来,白纸写着红色的“吉”,算命人笑呵呵地说:“这不,运气就来了吗?”
见他哄人的功夫不错,夏之元从钱包抽了十块钱,给他算是报酬。又摊开地图,问:“古玩市场怎么走?”
对方热心地告知,这次不缠着他了,说完话毫无留恋地走开,寻觅下一个哄骗目标。夏之元状似平常,举目四望,装作没有发现跟踪在身后的两个陌生的身影。按照算命人的指示,他又走了一段路,弯弯绕绕,抵达喧嚷热闹的市场。又问路边的摊主,姓金的老板是哪家店。
“老金卖不了好东西,”摊主说,“先生在这儿看看?”
夏之元说:“我找他要债。”
这话引得旁人十分感兴趣,凑近过来,竖起耳朵想要一探究竟。古董店的摊主连忙给夏之元指明位置,说大爷得空再来做客。笑呵呵的,是有着落井下石、不嫌事大的坏劲。
兜兜转转,终于到了金家的小店铺,夏之元踏进店里,浏览店内,查看摆在丝绒蓝布上的翡翠戒指、手镯、珠子。他拿起一块吊坠,问:“真不真?”
老金在柜台后,漫不经心地在看电视,“真。”
“颜色不怎么样。”
“可以砍价,不过是小买卖,多多手下留情。”
夏之元把翡翠放在手心端详,墨绿色还有泛蓝的飞花,是不俗之物,但他嘴上厉害:“我看这块裂得太多。您进货的时候没擦亮眼睛呐。”
“我一把年纪了,眼睛的确不大好喽。你到底要不要?”
夏之元走近柜台,把吊坠放在上面。“我身上没多少钱。”他说,“能刷卡吗?”
老金瞥了他一眼,居然翻翻找找,拎起一个罕见的机子来。“刷吧。”
夏之元把银行卡递了过去,连同塑料卡底下的一张照片。老金把白色背面的照片翻过来,看见照片上的人之后,他把东西放下了,问夏之元:“你想干什么?”
“问问你儿子金一铭的情况。”
老金说:“请你出去。”
“警察来通知你他在游轮遇险的时候,有没有说别的?”
老金把吊坠收起来,不说话。
店外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都在看热闹,夏之元面带微笑,面对面色不善的老金,悄声说:“你不想搞清楚你儿子执意要去广州的原因吗?”
只用片刻,他们关闭了店门,拉上铁门。夏之元高高的个子,委屈自己蹲在矮小的凳子,手捧一杯热腾腾的苦丁茶。喝一口,苦到心里。
老金说:“我儿子早就死了。你调查他做什么?”
“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些详情。比如说,出事前,他有没有其他不同寻常的举动,有没有和别人保持联系,是受命去做游轮的舵手,有没有其他人,或者公安局的人来找过他。”
老金聪明,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我儿子的死不是意外?”
“我没有证据,但是在去广州之前,他与其他两个人一同去了珠三角的某个地方。我认为他们一定商议了什么。这件事是与游轮沉没有关的。事故发生时,三人都在船上。”
“我不知道……”老金说,“他从来不和我说这些。”
“可以说说你知道的。”
“他不喜欢工作。总是干了一阵,辞职不干了。整日在外头晃荡,无所事事。我想让他来经营这家店,他总是不感兴趣。后来有一阵,他酗酒、赌博,到处和狐朋狗友玩。直到半年前,有一天他回了家,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工作。而且这次不同,他一定能一直做下去。我问他是工作内容,他却不肯说。只告诉我,这是他的人生之中注定的大事。”
“他还喝酒吗?”
“不喝了。每个礼拜,他固定准时地外出,然后回来,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有时候,他浑身脏兮兮的,狼狈得很,我一度怀疑他在垃圾场工作。有一次,我在他的衣服上发现了血迹,不过他没有受伤。我问怎么回事,他推说这是动物的血,不小心沾到的。”
夏之元说:“他是否为了向同伴介绍自己,把他们带回家里?”
“我没有见过他的同伴。不过他曾经试图向他的表弟推销职位,说能带他做一番事业。说这些的时候,他总是很热情,与一贯的性格非常不符。推销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杨帆有没有听他的话。”
“表弟叫杨帆?”
“对。”老金说,“也是不务正业的傻小子。去广州之前,我儿子三番五次地邀请他一起,不过这小子运气好,没能去成。”
“怎么回事?”
“他偷了三辆摩托车,被关进去了。”
夏之元打电话给旅馆里的喻小白,请对方查一查关押在城市监狱的犯人。同时离开集市,在路边的小摊吃了一碗辣乎乎的米粉,他热得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吸溜粉条,在店家的电风扇前痛快地吹了片刻。
他留意到,跟踪他的人不见了。但是他并未放松警惕,而是把剩了牛肉丸的米粉推在一边,向老板要一瓶冰镇果汁。喝着果汁,结账,悄无声息地离开。
次日,夏之元揣着喻小白替换了照片,覆盖了文字的记者证,在香洲区的看守所向门口的巡警询问关于轻微刑事案件的细节。他随便编了借口,说是受人所托,来做关于地区治安的报导。对方见他外表斯文,谈吐专业,没有怀疑,而是客客气气地把他迎了进去。同时在等候室请他落座,说会给他安排访谈。
夏之元翻着手边的资料,草草看了一遍。一共十二个犯人,都是轻犯,见面的难度不大,夏之元记着喻小白临时教给自己的采访技巧,面对一个个推门而入,落座对面的犯人,开始一轮又一轮无谓的询问。
其他人都是掩饰,只有杨帆一人是夏之元的目标。两个小时过去了,轮到对方的时候,夏之元不自觉紧绷了肩膀,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礼貌地打招呼,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大难不死的年轻人。杨帆模样普普通通,瘦高个,看起来甚至有些软弱,目光回避。夏之元花了五分钟才让他放松下来,能自如地回答问题。
为什么偷车?家中情况?在看守所改造的进度怎样?夏之元边问,装模作样地在本子上记录。杨帆一一作答,看起来没有隐瞒。夏之元抬手瞧瞧表,决定开始真正地闻讯。夏之元说:“你有个表哥,是吗?”
“是。”
“你知道他遇难了吗?”
杨帆停住了,无神的眼睛终于落在夏之元身上,好像在思考为什么夏之元会问这个。“没人来探望我,”他说,“不过我知道,他会死在那里。”
夏之元装作懵懂,继续发问,“怎么,你们关系不好吗?”
杨帆转过头,不再回答问题。夏之元说:“他邀请你一起去广州,你答应了吗?”
没有回答。
眼见采访时间即将用完,夏之元大胆猜测,决定抛出杀手锏,“他之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是不是?他去过x县,在那辆山体滑坡的巴士上,但是警方没有查到他,对吗?”
完全是夏之元根据夏彬生的笔记做出的猜测,也可能和事实大相径庭,会让他失去掌控权,夏之元赌了一把,说到巴士的时候,杨帆的身体明显颤抖了起来。夏之元继续说:“巴士的案子不是意外,和游轮的事故一样,实际是人为的。金一铭为何要犯案?他是受谁指使?”
时间到了,狱警过来给杨帆戴上手铐。夏之元站了起来,在透孔的玻璃那头语气急切,“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作案细节?地点,人物,你还记得吗?”
杨帆嗫嚅了一句,跟着狱警转身离开,在门后不见了踪影。夏之元目送他消失的方向,消化着刚刚听到的内容,亚热带气候地域的充足热气从门外源源不断地倾泻进来,这里还是炎炎夏天,而他的手脚冰凉。
杨帆走之前说:“他把那个女孩带到了会里。”
夏之元在路上,晚上八点,街上人不多了。他搭乘公共汽车,返回旅馆。到车站回去还有一段路,他背着包行走,眼角早就扫到白天跟着他的熟悉人影。他没有放慢脚步,而是如常地行走赶路,拐进巷子的时候,他听见了抓住机会、匆匆逼近的脚步。他把背包带子在胸前扣上,免得掉落,在对方从背后突袭之前转身有力地出招,一个迅疾有力的扫腿,把冲上来的人掀翻在地。一对二,十分冒险。但他必须试一试。他把一人牢牢摁在地上,左手出拳,击打在了另一人脆弱的腹部,力道之大,让对方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地上的人还想起来,夏之元重重一踩,照旧把他毫不留情踩了下去,双手格挡,挡住了第二个人挥舞过来的匕首,他使用巧劲,往空隙伸手紧扣,轻轻一扭,把对方的胳膊拧了脱臼,刀子清脆地掉落在脚边,夏之元灵活转身,躲开了耳边毫无章法的拳击和吼叫,反手一个利落凶猛的巴掌,把人打得闷了声。他抬脚一踹,地上的人脑袋受伤,头晕眼花,再也没有力气起来了。
夏之元把拿刀的人摁在墙边,低声问:“谁派你们来的?”
当然,没问出什么来。对方被扭住胳膊疼得大叫,好歹缓过来,嘶哑说:“你的同伴可没有你这样能打。”
趁着夏之元愣神,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小罐防狼喷雾,对准夏之元的脸一通乱喷。夏之元双眼顿时刺痛,什么都看不清,松懈了力道,于是偷袭他未遂的两人把他丢在巷子里,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夏之元勉强睁开眼睛,认着路往旅馆赶,旁人见他双目通红,满脸是泪,都面露惊讶,纷纷让路。夏之元敲开了房门,喻小白来开的门,见他这样,连忙扶住他,到浴室冲洗脸上的化学成分。好一会儿,难以忍受的刺痛才消退下去,夏之元推开喻小白的手,自己拿毛巾擦脸。犹自喘息着,吐出流到喉咙的辛辣泪液。
他们在旅馆破旧的房间内面面相觑,夏之元清清嗓子,咳嗽了几声。能说出话之后,他开口对喻小白:“你该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之元用纸巾捂住前臂被匕首划开的浅浅口子,纸巾染红了,丢在纸篓。“这里太危险,你必须走。”
喻小白不愿服从,“我可以帮到你。帮到彬彬。”
“不知道太多东西才不会有事,我请你走。你是彬彬的好朋友,我必须保障你的安全。听我的,回去吧。”
“那你怎么办?”
“谢谢你,小白。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夏之元说,“剩下的路,我会自己走。”
8
“你开始频繁请假。我们发现,95年初夏,你辞退了在大学的职位,那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卖掉原来的公寓,定居在了广东。”
“为什么?”
夏之元露出敷衍的表情,故作认真地说:“我喜欢暖和的地方。珠海是不错的定居地。”
“你在这儿没有找到工作。平日开销又是怎么解决的呢?”
“我在餐厅打零工。也在保安部帮过忙。我看起来岁数不大,有点防身的本领。不过不要紧,即便没有工作,我也有充足的积蓄。”
“喻小白呢?你之后与他联系过吗?”
“没有。我想他还在报社工作。他是个不错的苗子,聪明机灵,能干出一番成就来。”
警察在问询本记录,这时候,问询室的门敲响了,进来一个人,把一份文件交到他们手里。年长的警察翻看了几页,把文件放在桌上。转而问道:“我希望你能对我们说实话,夏先生。这里有份报告,显示你曾经在七个月前向香洲公安分局报过警。出警后公安发现是虚报。发生了什么事?”
夏之元镇定如初,面前是堆满了暗淡烟头的烟灰缸,他又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中,搓亮了打火机。“你有孩子,警官?”
“我有两个女儿。”警察说,“博林还没结婚。”是指他身旁的同伴。
“你喜欢自己的孩子吗?”
“我爱他们。但有时候,不怎么喜欢他们。”
夏之元点点头,“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会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孩子。不管什么事,都会如此。你知道全国每年向警局报案,单是淮河以南的家庭,说自己的孩子失踪的人有多少吗?”
“一千,两千?不是很清楚。”
夏之元举起手比了个数字,“是四千以上。”
他吸了一口烟草的芬芳,悠悠吐出。“在许多神话里,小孩是十分奇异的存在。他们天真、无邪,热爱冒险,拥有巨大的力量。孩子是自然界矛盾又珍贵的宝物。听过影子的传说吗?男孩在寻找父亲路上,击败了诡计多端的萨满巫师,把银剑刺进武士的身影,杀死对方的真身,解救了自己在冥界的父亲。孩子在胎儿时就引人好奇,又围绕着神秘丰富的传闻了。一个堕胎的女人可能因此在余生都承受着这种力量的报复,泰国甚至有供小鬼、以此发财的歪门邪道。在圣经里,上帝要求亚伯拉罕献出他儿子无辜的生命,以显示对神的忠心。现代的一些教会仍旧保持着对儿童的热衷,比如说,用孩子侍奉神、歌唱圣歌赞美,也有一些行为,无法见光,便在暗河里行走了。”
“你是指什么?“
“墨西哥八十年代曾经发生过一件著名的事故。一艘游轮船体破裂,在无人区沉没。不包括工作人员,船上有五个大人,二十个儿童,无一幸免。后来的消息则震惊举国。Fbi破除了一桩事关孔斯坦索党的案件,发现游轮沉没属于人为,这些人的目的是活体献祭。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巴士坠崖、游轮沉没、其他我们尚未得知的‘意外’,神不知鬼不觉,如病毒浮现在无边无际的地图,在身边处处发生。”
“按照你的说法,这些意外并非意外,你又有何根据?”
“故事从未结束。”夏之元说,“只是无论我选择讲述或者隐瞒,关键在于,你们是否相信。”
这件事花费了夏之元大半年的时间,才在众多线索之中找到若隐若现的规律。他通过报纸、传单追踪各个地区颇有名气的传教组织,潜入跟随,都没有重大的发现。只凭借杨帆一句女孩被带到可能有宗教性质的会里,搜索难度实在太大。但是他没有放弃,只专心沉入颠沛流离的生活,在异乡的城市辗转游荡,询问流浪汉,分发经文的□□、冒充组织一员访问信教的可疑家庭,寻找突破点。一开始,他找的人都认识金一铭,后来,是金一铭的朋友,金一铭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分支越来越多,选择越来越困难。但是夏之元有用不完的耐心,他的时间无穷无尽,他用倒走的富裕在赌,逐一排查。
此时此刻,他在火车站的长椅,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脑中却转动不停,徘徊着一些毫无关系的想法。只有十二岁的飞行员驾驶飞机在豪兰岛失踪,破碎的求救型号和半空消失的烟火都没让众人找到她;将军号在澳大利亚的海域行驶,载着黄金在大海之中沉没,寻找他们的船只也都在奥克兰群岛消失,连同乘客和那些沉没在海洞、从未打捞上来的金子;搭乘马车抵达故乡田地,却和客人一起眼见丈夫消失在眼前的妻子,警察四处搜寻,只偶然听见凭空出现的声音,“我好苦,好苦啊”……这些历史中的失踪之谜,消失不见的人,悄无声息的悲剧,早就在汹涌的人流之中滚滚逝去,只有纸张的一行行文字将它们记录在案,供后世谈资。有谁真正在意他们的最终去向?他们的结局早就明了,死亡,当然,是死亡……
夏之元回过神来,敏锐地发现自己跟踪的人从左边座位起身,准备登上火车。他拢紧外套,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已经跟踪对方近两个星期,无一例外,两周的时间,对方在新建的城市之间游荡,毫无目的可言。夏之元怀疑,这是在确认地点,并且画下暗号,与他人集会。
火车行驶一下午,从江门再次回到珠海。夏之元下了车,插着口袋走在后面。他的技巧十分熟练,神态动作自然,距离维持得恰当,对方照旧身无一物,离开火车站,对他的存在毫无知觉。他们一前一后,在微凉潮湿的街道穿梭,步行,绕圈子。夏之元抬手看表,天色已晚了,这样下去,他的尾行容易因为人少而被发现。他暂停了会儿,在路摊买一杯冰镇凉茶,边远远跟着,用微苦清凉的饮料解困。
对方进入了一间废弃大楼。夏之元没有跟上去,而是在原地停住了,举目四望,找到方向,前往大楼对面的广场。他上了楼层,在满是茶客的茶馆选座,幸运地选到了位置,透过落地大块的玻璃观察对面的情况。
一小时内,共有六人进入废弃大楼。夏之元吃着凉丝丝的糕点宵夜,目光不时定在目标地区,静静地观察。他的茶杯空了,这时候,有人走到他的对面,在空位坐下。此人请服务员提壶倒茶,对夏之元说:“你好,夏先生。”
他说话的样子斯文有礼,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无害的文弱书生,夏之元心里拉起了警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别紧张。我只是见你对我们的神父十分有兴趣,过来和你谈一谈。”
夏之元开始明白,对方和跟踪对象是一路,只是反其道而行之,过来和自己搭话实在出乎了意料。他说:“你想问什么?”
“你对我们的教义了解多少?你知道我们是哪个教派的分支吗?”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了解。”
对方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夏之元。“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这是什么?”
“好东西。”
宗教之事,无非轮回,极乐,救赎。夏之元说:“你们信教得什么?”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们都可以得到。”
夏之元翻开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十几条信条,后面全是意味不明的咒文,显而易见,这是个正在发展中的小型邪教。“入教需要交费用吗?”夏之元熟练地问。
“不用。只要你参加我们入会仪式。”
夏之元随意一指对面,“就在大楼里?”
对方神秘一笑,表示正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夏之元喝了一口茶,把心神定住。他冷静地把茶杯搁在桌上,深以为然,“我和你走。”
他们出了广场,穿过马路。对方领着夏之元进入大楼,边与他讲述龙华三会,天真古佛,如何度世上九十四亿人。到处都是黑魆魆的,夏之元心不在焉地应着,跟着前方打灰蒙蒙的手电,踩在钢筋突出,破旧肮脏的阶梯。窗户都蒙了灰,外面的景色扑朔迷离。他们抵达空荡荡的顶楼,露台静悄悄的,推开满是尘埃的防盗门,夏之元首先听见了什么,在虚掩的门前,透过缝隙查看里面昏暗的风景。依稀可见屋内有四个人,劣质的蜡烛燃着,散发着恶臭,四人在念念有词,绕着屋子中心转圈,挥洒一串串滴落的清水,然后夏之元意识到,那不是水,而是掺杂了灰烬和血液的颜料,撒在地上鲜艳如豆。他们挥舞着扭曲的手臂,状似疯癫,在原地大幅度摆动脑袋,咒语没有停止,然后,四个人散开了,露出坐在房间中央的人。
是个昏迷中的孩子。夏之元脑中一嗡,只见他们上前,锐利的小刀割开孩子的衣服,在裸露的皮肤划开皮肉绽裂的口子,把流出的浓浓的血抹在地上。孩子被囚禁已久,早就虚弱得无法抵抗,只是间歇性地,本能地发着抖。夏之元听见带他来的人低声说:“这是我们的功德阵。孩子体内注射了毒药,待会就能灵魂出窍。”
这是他在找的地方,一个声音在脑海对夏之元说。他找对了地方,就是这里。他无比确定。愤怒的血液上冒,他头脑发热,一把推开大门,大声对里面的人说:“放开他!”仪式中断了,巫师面面相觑,但是没有停止,反而从从容容地围上来,把目不暇接的夏之元偎在中心。夏之元反身去解孩子的绳索,慌乱指间扯下了对方佩戴在手腕上的佛珠。玲珑剔透的珠子劈里啪啦撒了一地,他们再次围绕中心起舞,嗡嗡如虫鸣的念咒让人心烦意乱,夏之元推开这些人,抱着昏迷的孩子想要出去,却被七手八脚地缠住了,扭打之间把缠着他的人踹倒在地,散了一地的烛火。他扛着孩子往外走,掏出手机拨打110,在令人恐惧又无比危险的混乱场面里报上地址,然后对着这些在摇曳的烛火下恍惚行礼,开始对他跪拜的人说:“滚开!”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门口的带路人走了进来,他平平无奇的影像在夏之元眼中扭曲模糊,夏之元顿时明白,蜡烛里面含有迷药致幻的成分,他跌跌撞撞,把对方的领子紧紧揪住,努力抵抗着天旋地转的困意,执着地问:“有多少孩子?他们在哪里?你的上层是谁?是谁?是不是连盐集团的人?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无法辨认自己最后在说什么,药力汩汩强烈地发作,在脑中注满黏稠的浆糊,视野再也无法清晰,头脑再也无法清醒。对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平和地口出狂言,“神欢迎它的兄弟姐妹,夏先生。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笑声。哭声。吼声。叫声。咒语。乱语。低语。呓语。夏之元天旋地转,倒在地上之前,有人接起了电话,话语意义不明,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发音,在汇报,在请示,挂断之前,他听见这斯文柔弱的男子平和恐怖的声音称呼电话那头的人为“忒拜厄斯”。
“根据你的报警,警察到了事发地点,一无所获。你所说的邪教仪式,受害的孩子,地上的血迹,什么都没有。你确定说的这些是事实?”
夏之元拿起那串破碎鲜红的佛珠,缓缓摸索着上面圆润凸起的轮廓,手心一片冰凉光滑。“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我无从说起。而关于仪式,死去的孩子,邪恶活动的组织者,所有的细节和场面,即便我学富五车,谎言连篇,也编造不出这样逼真的假话。”
“就在沿海城市中心,最繁华、人口密集的地带,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你觉得合理吗?”
夏之元把燃烧了大半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人啊,这种生物,为何怀疑真的可能是真的,认定假的绝对是假的?排除其他因素,剩下的线索哪怕指向最不可能的事实,也是正确的。福尔摩斯的话,不可不信。”
“我们是在谈论现实,现实并非小说。”
“艺术源于生活,”夏之元说,“生活也能模仿艺术。”
警察对于他的文学引用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缠问:“你到底为什么去找汤克复?”
“我能见到汤先生,得益于在集团的一个朋友。说起这个朋友,我用了不少时间重新联系上她。我们最终相会在慈善晚宴,能好好回顾一下美好动人的往事了。”
“你和汤小唯是男女朋友关系?”
“有段时间算是吧。大学毕业,她去了美国,我们有各自的生活,便分道扬镳了。”
“她是汤克复的侄女,你找上她是因为这个?”
夏之元回答:“我已经说过,警官,不要问你们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我明白,你们始终在好奇,我找汤克复是何种目的,这我可以回答。”
“是什么呢?”
夏之元坐在那里,宛如一座不嗔不喜的雕塑。然后,他动了,招手让警察凑近,音调低沉,在耳畔轻言细语,“‘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我想知道,对于这句谚语,他有何见解。”
夏彬生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只要夏之元放假在家,他们总会玩捉迷藏的游戏。夏彬生那时个子小小的,脸蛋肉肉的,说话奶声奶气,十分可爱。“哥哥,”他会说,“你数到一百,千万不能偷看喔。”
无论何时,夏之元都会合上书本,放下笔,配合地捂住眼睛,开始大声数着数字,“一,二,三……”
“十一,十二,十三……”
到五十的时候,夏之元开始跳着数,“五十一,五十五,六十……”
“七十一,七十五,八十……”
“九十一,九十五,一百……”
他放下双手,房间空无一人,他从椅子站起来,开始在周围搜寻。从书房离开,在阁楼逛一圈,然后下楼,翻找卧室一人高的衣橱,这些地方他的小弟都不在。然后他想到了,一路悄悄地走,踮着脚尖来到堆满玩具的贮藏室。他蹲在地上,拿开一只只叠加的玩偶和积木,东西多得他用了不少时间来清开,边这样做着,他说着,“是谁躲在底下呀?”然后,他挪开最后一只小抱枕,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夏彬生。男孩笑起来,扑进他的怀里。夏之元抱着热乎乎、软绵绵的弟弟,被地上柔软洁白,棉花糖般的毛绒玩偶包围。夏彬生说:“你耍赖,跳着数数……”
“你只说数到一百,没说不能跳着数。”
夏彬生没有生气,睁着葡萄似乌黑的眼睛,天真发问:“为什么每次你都能找到我?”
“因为……”夏之元把他抱起来,扛在肩上,往房间外去,“因为我是你哥哥,我总知道你在哪儿。”
“会不会有一天,我躲得可好,你没法找到我了?”
夏之元笑了,应道:“等彬彬变得好厉害好厉害,躲在一个我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就认输。”
“怎么才能变得厉害啊?”夏彬生苦恼说。
“唔,我不知道。”夏之元逗弄说,“可能每天亲一亲哥哥,就会厉害吧。”
小小的夏彬生信以为真,软软地在夏之元脸颊亲了一口,他大声说:“你要每天提醒我喔!”
夏之元把弟弟揽在臂中,做秋千投掷状,把夏彬生逗得咯咯笑,细细的双臂环住夏之元的脖子,开心地说:“我要和哥哥一起去大学读书!”
“我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吗?”
“是呀。”夏彬生说,“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夏之元抱着弟弟,和对方说说笑笑,打开一楼楼栋窗户,窗外一支盛放的白梅,层层叠叠如浓郁茂密的佛塔。他指着花,示意夏彬生看。真美啊,男孩兴致勃勃地对他说,花都笑了呢。
哥哥,他唤道。哥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