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分

    当时他回答了什么?夏之元独自坐在冰冷坚硬的凳子上,费劲地回想,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他回想着那年格外美丽的梅花,大学颁给他可以救急的奖学金,母亲顺利好转的病情,而最终,却忘了那句对夏彬生的回答。关于弟弟的回忆,年代久远的那些碎片竟然开始模糊,好像一张逐渐褪色发皱的油画,在虚无的半空缓缓远去,他努力不让它发生,似乎……努力变成了徒劳,他只能在原地,描摹着空白的画布的轮廓,心头跳动,阵阵酸楚怅然的柔情。

    警察出去了,把夏之元一人留在问询室。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喝水。谁都不关心。连夏之元自己,也并不在意。他早就学会忽视自己的身体。两年来,他只是逮着机会见缝插针吃东西,他不愿把时间花在这上面太多,以确保从未错过可能相关的事与人。近乎偏执。他为这份偏执寻觅至今,而现在,他等待着,心中微弱的声音再次想起,质问他,还能坚持多久。

    只要我还站在这里。他想。

    门再次打开,他们回来了,身后是前来保释的汤小唯。她客客气气,向两名警官道谢,请夏之元起身,和她走。

    警官博林说:“夏先生,感谢你的配合。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再联系你。”

    夏之元说:“行李可以还给我吗?”

    “当然,有人会领你去临时寄存处。”

    夏之元和汤小唯离开问询室,拿回行李,准备下楼去打车。令人意外的是,博林又过来了,看起来有话说。夏之元用了一点耐心,因为这个年轻人并非对他的讲述全然不信。博林说:“你会继续寻找你弟弟吗?”

    夏之元回答:“会。”

    博林点点头,“这几天我们会接待你认识的一名警官,他过来办案。”

    “谁?陶赛赛?他怎么会来?”

    “喻小白一个月前到深圳出差。他的家人四天前才报案,我们确信,这里是他最后出现的地方。你真的没再联系过他?”

    “是的。我们不再联系了。”

    博林得到答案,和夏之元道别,转身走了。出租车等在公安局门口,汤小唯报了在城市的公寓地址,把夏之元带回住所。她问:“你有别的地方能去吗?”

    “谢谢你,小唯。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很新鲜。你怎么照顾的,被警察捉起来审问,照顾到拘留所去?”

    “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苦笑一声,对他说:“告诉我实话,你通过我进入我叔叔的住宅,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重要吗?”

    “只要你当我是朋友,就重要。”

    夏之元感到烦闷,还有不该浮现在心头的丝丝愧疚。他决定如实相告。“我无法确定,”他说,“你是否属于他们的一员。”

    汤小唯不说话了,一会儿,她柔声说:“你记得我们在大学的时候吗?你常常逃课晚自习,偷偷到图书馆找我。操场上没有人,窗子外飞满了树林的萤火虫,灼灼夜光,十分好看。我们在图书馆的阅览室,可以看路灯,看萤火虫,看一晚上的书。你和我紧挨着坐,抚摸我的头发,然后细致仔细,给我编织发辫。你说,以后有了女儿,也要这样给她编头发……”

    “我记得。”

    “你多意气奋发啊,是我们系里最有才华,最有人缘的学生。喜欢你的人数也数不过来。我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总是斯文干净,温文尔雅,眼睛明亮,对待所有人都耐心、温柔,又勤奋努力,无限可能的未来等待着你。”

    “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向你提起过去,你该知道为什么。之元,看看你现在,为了一些毫无根据的巧合,一件虚无缥缈的案子,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你见过镜子里的自己吗?你知道自己现在多狼狈、苍白、难堪吗?你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吗?”她说,“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吗?”

    夏之元把包背在身上,平静地开口,“再见,小唯。”

    “还有,”他说,“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只是想让你知道。”

    在他离开前,她大声说:“那就说服我啊,你有什么证据来说服我,告诉我你并非白白犯傻、在泥潭里打滚,难以自拔?”

    门口的夏之元回头,望向她。他的目光如炬,没有丝毫软弱的征兆,他锐利的目光落在汤小唯身上,与她的眼睛对视,试图在里面找到可以信任她的证明。然后,他沉稳地说:“我得先去一趟银行。”

    9

    一个月前,喻小白曾经打电话给夏之元,希望见一面。夏之元在电话里说:“你怎么会在深圳?”

    “我告诉社里,过来做外贸公司的报导。”

    “怎么了?”

    “这件事我必须当面和你说。”喻小白说。

    他们约定在码头见面,昏暗的天,信号灯在水面上闪闪发光,轮渡还未开启,夏之元候在等候室的椅子,带着帽子和墨镜,一开始喻小白甚至没能认出他。假日期间,早起的游客在岸边涌动,深色的潮水拍打着木板路底下的石头,夏之元和喻小白并排而坐,默默无语地观望了会儿乏善可陈的景色。“近来好吗?”喻小白问。

    “我没什么不好的。”

    喻小白看着他,苦笑一声。他对夏之元说:“记得那个女孩滨滨吗?”

    “她怎么了?”

    “不久前,她找到了我。”喻小白说,“她问我彬彬在哪里。”

    夏之元说:“她应该在国外读书的。”

    “是的,按照她的说法,是趁着假期回来。她在国外找到了寄养家庭,顺利的话,会一直收留她到毕业,她在学校表现也不错,同学老师都喜欢她,没有坏事发生。”

    “她找你干什么?”

    喻小白四下张望,小声说:“她交给我一样东西。”

    夏之元接过喻小白从包里取出用一只大信封装着的物件,他打开信的口子,往里面查看,是一盘录像带。夏之元说:“她和你说了什么?”

    “这是她这几年来搜集到的证据。”

    夏之元意识到,滨滨并非如传闻所说,放弃了追踪妹妹,一心去挣留学生的前途,而是不知用何种办法潜入了与失踪案有关的人脉网,寻找反击的契机。他把录像带收到怀里,对喻小白说:“你看过了吗?”

    喻小白抿紧嘴唇,神色无比严肃,“看过。”

    夏之元没有问录像带的具体内容,而是对他点点头,从位子起身,简短告别,又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鬼魂般地离开。走之前,他告诉喻小白:“万事小心。”

    夏之元确信,那时候没有人跟踪他们。所以对于喻小白的行踪,他毫无头绪。博林告诉他喻小白失踪时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夏之元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因为滨滨、小白的反应,以及录像带的内容告诉他,整桩案子涉及的人员已经出乎了他的预料。

    前往汤克复的晚宴那天,他拷贝了录像带,一共三份,分别寄存在不同银行的金库,这次他去中国银行取的是其中一份。报过身份证明和相关证件,夏之元走进金库,从打开的保险箱取得录像带,而后与候在外面银行职员微笑告别。银行敞开的门口,他对身旁的汤小唯说:“我必须事先警告你,看这卷带子之前,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汤小唯说:“你吓不倒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之元,你应该知道,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夏之元冷冷地说:“但愿如此。”

    他们去了一家路边破旧的录像厅,草草租下播放音像资料的小房间,确人屋内外只剩他们两人,夏之元打开背包,把带子塞进录像机。他说:“十分钟,我在外面守着。”

    他在屋外等着,点燃一支烟,靠在墙边,心事重重地抽着。房内悄无声息,连同录像带的沙沙声,都被掩在了门后,汤小唯观看着在电视屏幕播放的种种内容,不知作何感想。夏之元抽第三支的时候,房门陡然打开了,汤小唯站在门边,脸色出奇的苍白,她轻声说:“我看完了。”

    夏之元进屋,把录像带取出,重新放回包里。全程汤小唯神情恍惚,还未从带子播放的内容缓过神来。她说:“这些都是真的吗?”

    夏之元把烟头用掌心熄灭,低声说:“很遗憾,都是真的。”

    “你应该把这段录像交给警方,让他们调查。”

    “你看到了,录像里的人都带着面具,无法辨认谁是谁。还有,我之所以没把它的存在告诉警察,因为在录像的最后,出现了身穿警服的人。我无法确定,警方是否会站在我这边,如果他们之中也有人参与了对这些孩子的迫害的话。”

    “交给你这卷带子的女孩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为了取得这些证据,她付出了哪些代价。现在的我无法和她取得联系。”

    汤小唯说:“这根本不是人应该做出的事。”

    “在这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

    她转过来看着夏之元,组织着语言,然后说:“我知道他们一直做慈善,不知道竟然会是这样。相关人士恋童、不择手段的传闻,我从来以为是媒体哗众取宠,不足相信。你去我叔叔家里,就是因为这个?”

    “没错。我想要得到更多证据,我猜测,可能在汤克复的家里,也藏着类似录像带内容的照片或者文件,我必须赌一赌。”

    她蹙起眉头,“你也是这么想我的吗?我和我叔叔,都是那样的人?”

    “汤克复在美国留学,这是我查到的。你知道你叔叔那时的名字是什么吗?”

    汤小唯显得迷惑,摇摇头。

    “忒拜厄斯。”夏之元说,“他留学时的英文名是这个。和我在珠海听到的名字相符。”

    “只是一个名字,不能说明什么。”

    “嗯,的确。巧合的是,你们集团里有支股份也叫Tbias。”

    汤小唯这时才微微震动,开始相信夏之元的猜测。“我从不知道这些。”她辩解。

    “抱歉,小唯。事到如今,我不知道应该信任谁。只要是和连盐有关的人,在我看来,都具备嫌疑。”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找到录像里的那些人,他们在哪里做的仪式,孩子的尸体又在哪里,我必须试一试。”

    汤小唯思忖着,然后说:“你觉得……他们会这样对待你弟弟吗?”

    夏之元沉默下来,一直避免的问题被汤小唯问出口,他才去勉强想象,回答的话语有种伪装的平静,“我想,彬彬一定还在某处,不论何种缘由,他会想办法撑下去。”

    她没有反驳,而是神情专注,陷入不知名的回忆,在纷乱复杂的记忆中搜寻,她说:“我想起一个地方。差不多两年前,我偶然听码头工人提起的,在东区的一条街道,他们说,那儿时常有陌生人的金钱交易发生,可能是你要查的那种性质。那时候我忙着接待我叔叔的客户,没有在意。这可能是一条线索。”

    夏之元在本子记下她报出的地址,把它加入调查地点的单子。

    他在暴雨将来的阴沉午后现身子阳路的室内酒吧,吧台刚刚开张,人并不多,他在吧台要一杯冰镇的金汤力。“第一次来?”酒保随口问道。

    “地方不错。”夏之元说。

    酒保微微一笑,把调好的烈酒摆在夏之元面前。夏之元兴致勃勃地一连喝了两杯,不显醉意,开口问:“这儿的老顾客多么?”

    “还行。都是上班族,打工的,晚上可热闹……”

    “你们除了卖酒,还做什么生意?”

    “酒吧能做什么啊?”酒保笑着说,“我们可是清吧。”

    夏之元也笑了,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们这有卖羊的吗?”

    “什么意思,听不懂。”

    夏之元说:“这个暗号很贴切。古代常有战争饥荒,饿殍遍地,便有人食人的现象。老瘦男子谓‘饶把火’,妇人名‘不羡羊’,小儿呼‘和骨烂’,统称为‘两脚羊’。人可以当作货物。你们这儿的买卖叫做卖羊,难道不对吗?”

    酒保依然微笑着,转而问道:“还要酒吗?”

    “他们在这里接头,对吗?时间、长相,请你告诉我。”

    夏之元接过酒保新开的冰块威士忌,两人客客气气,好像热络聊家常。酒保说:“我们早不做别的生意了。你要找人,另寻他处吧。”

    夏之元从钱包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推到酒保手边。他说:“告诉我。”

    “只是过来喝酒的朋友,喝多了,会在楼上住一晚,不过他们的样子,我不记得了,如果你想要找他们谈谈股市和足球……”

    夏之元再次拿出一沓钞票,搁在原来的钱上面。酒保看了一眼数量可观的钱,悠悠说道:“其中一人脸上有道割开左面颊的伤疤……”

    “他们开什么车?”

    酒保转身去调酒,冰块清脆地在摇酒壶里击打,转动。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夏之元最后一次把钱包里的纸钞搁在吧台,让对方收下。酒保拿了钱,慢吞吞地说,“红色的车,不错的皮卡车。买来的时候车子主人炫耀了一阵,现在还是那辆车。他过来,单纯只是喝酒。”

    “通常哪些日子来?”

    酒保回头望望钟,“唔,比如说今天晚上八点。应该会来的。”

    夏之元出去了片刻,三小时后,他回来了,依然落座吧台,不停地喝酒。人渐渐多起,他拿捏酒杯,不动声色地观察进出酒吧的人群。

    他一共上了两次洗手间,饮下的酒统统消化,变成尿液排了出去,酒精在血液慢慢蒸发,通过呼吸和汗液作用,让他微醺着,面孔不再苍白,整个人活了过来,不是那么格格不入。九点的时候,他不曾停止搜寻的目光终于在一个人身上定住,他确定这是酒保说的那个人。他又要了两杯小黑方,半小时后,对方离开座位,去往洗手间。夏之元装作醉了,摇摇晃晃照顾着借过,穿过舞池灯下五彩斑斓的人海,推开门,走了进去。

    室内空无一人,他合上门,在马桶区域一间间查看,一无所获,他浑身紧绷,警觉地听见身后的工作杂物间打开了。瞬间的事,有人扑上来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不止一个人,他们迅速凶猛地按住了夏之元,用涂抹了□□的湿毛巾捂住夏之元的口鼻,用加倍的重量压制夏之元的拳打脚踢,死死压着。

    剧烈的挣扎只持续了小会儿,药物迅即散发作用,连同酒精强化了效力,夏之元失去力气,眼皮有千斤重,手脚微动着,昏迷过去。

    10

    夏之元惊醒。周围一片安静的昏暗,他的手脚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有什么在滴水,冰凉透明的雨水从栏杆缝隙渗透进来,打湿了地面,外面在下雨。他躺在地上,竖起耳朵聆听远处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他调整呼吸,指尖摸索,试图了解绳索的结构,寻找机会把它们解开。

    然后,有一声大门紧闭的闷响,由远及近,车轮在转动,有人推着车。推车哐当哐当地近了,一直抵达铁栏前,夏之元停止动作,来人打开铁门,把车子推了进来。手电筒晃了几下,一束强光打在夏之元眼上,对方拍拍夏之元沉睡的脸颊,闷在面罩里的声音说:“别装。药效早过了。”

    夏之元猛一晃头,想要去咬对方的手,未果。他被整个拎了起来,摔在担架大小的推车。又来了一个人,用柔韧宽大的皮带把他紧紧扣在车上,两人一前一后,把车子推离小小的囚禁室。夏之元不知道他们要把他运往何处,不过他确定,肯定不是个好地方。

    车子推了许久,仍旧在地下,类似宽阔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一定是有人有意建造,最终,他们停在一辆冷冻车外,大风呼啸,从通风口横冲直撞,拍打着夏之元的周身,他们打开车门,把夏之元抬了进去。

    冷冻车内弥漫着冰霜和低温,夏之元不禁打了个寒颤。车内坐着两个人,都带着护目镜和口罩,看不清面目。他们把夏之元安置在窄小的台面上,简陋的操作台旁边堆着空空的容器,夏之元认出,这是装载内脏的冷冻箱。其中一位医生在迟疑,而他的同伴催促:“开始麻醉。”

    “先做检查。”这位医生回答。戴上橡胶手套,解开夏之元的衣服,双手摸索,在内脏处按压,确保没有问题。夏之元没有动,而是观察他们的动作。他突然开口,把他们都吓了一跳,“你们要拿走我的什么?肾?肝?心?”

    医生没有回答他,拉紧皮筋拍打皮肤,举起针头,刺入夏之元的静脉。

    麻醉很快就会起效,夏之元抓紧时间:“你们一直对捉来的小孩做这种事,对吗?那些人用儿童的器官干什么?祭拜、移植、食人?你们对大人做过这种事吗?麻醉他们,杀死他们,把他们的器官取出来,送入黑市买卖?”

    新来的那位医生受不住夏之元的质问,犹豫着拿刀,迟迟不落。夏之元还在说:“你们杀过多少人,几百,几千?到底是谁让你们做这些的?你们的大人物给了多少好处,让你们甘心听话,做伤天害理的手术?”

    他被死死摁住了,锃亮锋利的手术刀刺入身体,在腹部划开一道血红的口子,不过没能深入,夏之元突然说:“我找你们这儿管事的。”

    终于,有了回应,医生说:“你想要什么?”

    夏之元回答:“如果我死了,不出三天,这几年我搜集到的关于你们的证据和资料都会寄往当地的媒体,没有保留,惊世骇俗。届时他们大肆报道,惊动整个沿海地带,惊动你们不愿惊动的人,我可不能保证会有怎样的发展。”

    他再次失去意识,这次,是因为□□。他漂浮在黑暗中,随波追流,不知睡了多久。他以为自己死了,其实没有。半梦半醒之间,他被一盆倾洒的冷水浇醒,身上新鲜的长长的血口子隐隐作痛,他咳嗽着,把酸胀的眼睛睁开。敏锐的嗅觉告诉他,外面依然在下雨,他抬起眼来,是个截然不同的房间,除了一张摆满工具,混乱不堪的小桌子,空无一物的墙壁,头顶明晃晃的吊灯,他所能看见的,是肮脏的、生锈的地面,漏水不断,潮湿而腥臭,令人厌恶。

    还是戴着各色各样,荒诞无比的面具,对方在面具之后瓮声瓮气地说:“夏先生,录像带在哪里?”

    夏之元并不作声。

    想象当中的酷刑没有发生,这些人只是强迫他保持清醒,不断地询问他关于录像带的去向。每当他昏昏欲睡,想要休息,搬进来的收音机连接信号操作台,爆发出一阵刺耳巨大的噪声,让他无法入睡。这种情形持续了两天,夏之元自认能承受,即便不是铜皮铁骨,他的意志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告诉自己坚持下去,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妥协。

    他的坚持在一道声音到来时出现了裂痕。

    隔壁的房间抬进了人,不久便传来痛苦的叫声,年轻、干净、充满恐惧。夏之元模糊地辨识出,是喻小白的声音。他说:“你们想要干什么?”

    对方把收音机拧开,让它持续散发扰人的噪声,用它回答夏之元的疑问。在这片隆隆噪音、惨叫交织的对峙中,反复地问夏之元:“录像带在哪里?”

    夏之元咬紧牙关。折磨和惨叫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一时刻,夏之元不再听到这些声音了。喻小白生死不明,而夏之元确信只要怀揣证据,证据就是筹码,可以有条件与这些人谈判。

    他说:“放了小白,我告诉你们带子在哪里。”

    对方笑了一下,来到夏之元身前,端详他说话的神色,然后说:“可以。”

    他们把喻小白拖了出来,年轻人发着抖,浑身血迹,衣物破烂,狼狈不堪。电话送到夏之元耳边,是打给汤小唯,电话接通了,夏之元说:“我需要你来接一个人。”

    喻小白又被拖走了,夏之元手脚被困,冷静地、耐心地等在原地。一小时后,审讯他的人把手机打开,电话那头的汤小唯说:“找到小白了!你现在在哪里?”

    “带他走,”夏之元说,“不用管我。”

    他的沉默没能持续多久,电话挂断,来人对他说:“谢谢你的配合,夏先生。录像带有其他备份吗,顺带一问。”

    夏之元说:“没有了。”

    对方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上前,与夏之元对视。“看得出来,你没有说谎。”

    夏之元静静地看着对方,瘦削的双颊冷峻的眼,没有一丝怯意。然后,他的脸被突如其来的拳头重重击打,口中顿时渗出破口的血,滴滴答答流出嘴角。殴打他的人吃痛地甩甩手,平和地说:“你的脸用什么做的?石头?”

    他接连揍了夏之元几拳,直到夏之元再也没力气用双眼瞪视他。明晃晃的,冰冷刺目的灯光消失了,他们给他套上麻袋,推搡着他前行。夏之元跌跌撞撞,进入一辆充满皮革气味的小轿车,汽车开了许久,引擎嗡嗡,路途从颠簸到平坦,顺畅到拥挤,等待红绿灯的路口渐渐增多,夏之元猜测他们应该是到了市里。怎么回事?他想。这不是抛尸的绝佳地点。

    车子最终停住了。有人打开车门,把夏之元扯了起来,给他的双手拷上手铐。他们一路前行,周围安静下来,夏之元听见鞋底摩擦在石砖上的扣声,咔哒,咔哒,铁链也在清脆细碎地响。心中的预感愈发糟糕,一个猜想在他脑中逐渐清晰,他被按在一张椅子上,面罩掀开了,在他对面的,是身着警服、陌生脸孔的刑警队队长。

    这位警官说:“夏先生,我们接到报案,说你在昨天实行了谋杀。受害人的尸体上找到了你的毛发,还有一张用血留下的遗书。坦白从宽,有减刑的机会,请你如实告诉我们整个作案过程还有你的作案动机。”

    夏之元说:“谁死了?”

    “日前被报失踪的人口,名字叫喻小白。你认识他,对吗?”

    “我没有杀他。”

    警察不动如钟,双手交叉,一个典型的怀疑手势,“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表明你是凶手。请不要狡辩,那只是给你自己增添麻烦。”

    不管夏之元有没有承认,他们把他丢进了拘留所,把他困了一个多礼拜,然后把他提了出来,参加检察院的庭审。一个月后,就是法院的审判。是个小型的法庭,夏之元甚至怀疑是否具备法律效应,随行的只有三名警官,一名速记员,一名中年男性的法官。他们全程没有询问他的意见,只是列举了一系列搜集的证据,真假掺半的文件资料,还有夏之元那次和喻小白的会面,他们随便编造了虚假的动机,说夏之元与喻小白发生矛盾,是因为财物的分摊不均。除了谋杀罪,夏之元还被挂上了敲诈勒索的罪名,原因是他曾经与汤克复的亲属接触,并向她勒索超过五万元的钱财。

    汤小唯没有出庭,夏之元知道,他对她的怀疑是正确的。

    整件事情行走的流程顺畅无比,而且排在了所有事务的最前面,只是过去了两个月,夏之元接到通知,会从看守所被运往另一个城市的监狱。理由不明,或许只是想给他更严格的看管和监禁。关键的是,运送当天,他在监狱的大门口遇到了熟人。

    三名刑警配枪,准备完毕。夏之元身着囚服,与前来参与运送的陶赛赛打了照面。他们彼此对视,没有说话,夏之元先上的车,陶赛赛与同行的同事耳语几句,两名警察便从车后坐到驾驶座,网状隔板拉上,只剩下夏之元、陶赛赛,还有一名随行的武警。

    在车上,夏之元开口说:“陶警官,这两个月来你在深圳做了什么?”

    陶赛赛神态自然,回答道:“只是搜集证物,打印报告,谁能想到,喻小白的案子花了我不少时间。”

    “我没在庭审过程中看见你。”

    “我不是本地的警察,不过你生病那会儿,我的人负责在医院监督你。”

    “这么说,我能落到如此境地,也拜你所赐。”

    “你清楚自己犯下的错误,只能在监狱度过余生了。”

    “真仁慈,我以为他们会给我死刑的。”

    陶赛赛不说话了,有几秒,他在打量夏之元。他的目光告诉夏之元,还不是时候。他抬手看了看表,然后气定神闲,和武警随随便便地寒暄起来。夏之元在对面听着,双手的手铐随着汽车的颠簸叮当作响,他若无其事地伸开双腿,悄悄测试着锁链的长度。除此之外,他只是默不作声,闭目养神,做一个乖乖的囚犯。

    关卡通过,紧接着是公路加油站。有警察下了车,去超市买烟。其他人陆续下了车,放松腿脚,呼吸新鲜空气。入秋了,东南部却不见凉爽,十分闷热,他们只在外面待了不久,回到车上。好歹车内没有烈烈的阳光,也有一架小型配置的转动风扇。夏之元坐回去,陶赛赛看了他一眼,举起香烟,问警官是否要来一支。

    他们开窗通风,边嚼着苦苦提神的烟草,眺望车外的风景,都放松了警惕,就在这时,夏之元稳稳地坐着,手指猛动,大拇指咔的一声利落地掰开脱臼,他迅即从手铐抽出手,双手撑住座位,身体灵活腾空而双腿精准如风地横行一扫,把想要起身的武警重重踢翻在车内。他扑上去摁住对方,从口袋翻找出钥匙,给脚链解开锁。前面的警察这时才回车,见状拔枪对准夏之元。夏之元一手把陶赛赛拽在身前挡住,边敏捷地跳下了打开的车门,大声说:“谁都不准动,否则我就开枪。”

    他举着夺过来的手枪,对准陶赛赛的脑袋。然后,他猛一抬枪,不顾火星会在加油站引起的严重火灾,扣动扳机打破了押送车的两只前胎,毫不犹豫地转身奔跑起来。

    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一路跟随夏之元来到车流蜂拥的路口,夏之元拽着陶赛赛,野蛮地拦下一辆轿车,把司机野蛮地拖了下来,他们毫无办法,只能眼见着夏之元带着陶赛赛上车,踩下油门,急速行驶出了满是惊慌尖叫和车喇叭的大道。

    他们在桥下的一家招待所入住,夏之元拖着陶赛赛,后者出示证件,表明警官身份,要了一间二楼的双人间。进入房间,陶赛赛说:“我不会逃的。”

    夏之元说:“你当然不会逃。他们会把我捉回去。我该把你丢在路边的。”

    “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你在关心我,”夏之元说,“突然之间?”

    “我是站在朋友的角度,好心提醒你。”

    夏之元在超市搜刮来的包里四处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他饿坏了,浑身脏兮兮,瘦得伶仃的双手,好像路边随便蹲坐的流浪汉。陶赛赛看着这一切,开口说:“如果你愿意回浙江,我会申请重审你的案子。”

    夏之元在床边啃着买来的饼干,狼吞虎咽,他大口吞下食物和清水,清晰地说:“喻小白死了。陶警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条人命没了。而在这两三个月里,我失去人身自由,除了监狱无处可去。公安局内部有他们的人,对你我虎视眈眈。”

    “事到如今,你在执着什么?你已经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说服法官判你死缓吗?”

    “我不能入狱,”夏之元回答,“我有事情未完成。”

    “如果你是指你弟弟的事,我得告诉你,他的案子早就封档了。你弟弟死在两年前的夏天,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

    对于陶赛赛直白无情的话语,夏之元无法忍受,他吃完东西,恢复些许精力,转身咣地合上洗手间的门,开始用毛巾擦拭、清洁在拘留所狼狈肮脏的身体。枪放在洗手台,他草草换上时值便利店促销匆匆买来的汗衫,然后出来,不打一声招呼,裹了薄薄的被子,在招待所的小床上呼呼大睡。

    天暗了下来,室内没有开灯。陶赛赛百无聊赖,也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他的手被夏之元用手铐拷在了椅子上,下一刻,他却心念一动,睁开眼睛。床上的夏之元不知何时醒来,低声说:“你告诉过我,在爆炸现场,你们发现了引爆引信的□□。就在彬彬的办公桌底下。这种小型炸弹只能说明爆炸案是有人想要谋害彬彬。为什么你们不查下去?”

    “这件事被上层压了下来,最后□□的残骸判定为属于是化学物品,他们写下的物品是取暖器。”

    夏之元冷笑一声,“取暖器,在大夏天?谁会在桌下开着取暖器?”

    “如果执意追根究底,那些人不会对你留情。你想要命吗?”

    “我不在乎。”夏之元躺在床上,面朝漆黑的天花板,静静地躺着,轻言细语。“我的命在一千多条人命面前,算什么?”

    陶赛赛说:“我劝你,是为了你好。因为你是彬生的哥哥。”

    他提起夏彬生的名字,突然在夏之元麻木的心头细细刺了一下,细细的刺痛复苏过来,源源不断地包围着夏之元。他们不再说话了。夏之元闭上眼睛,沉沉的夜里,窗外没有一颗星星。就连美丽的明月也不见踪影。太多的事情,他无法忘记,也无法放下。深深的夜色吞没了整栋楼,整间房间,像一碗倾倒的乌黑沥青,他深陷其中,实在太久、太久了,他四处寻寻觅觅,磕磕碰碰,黑暗竟然这样的漫长,他凝视深渊,早就不记得白昼应有的明亮模样。

    第二天,陶赛赛短暂地出门,回来丢给夏之元一张口罩,让他戴上。

    陶赛赛说:“带你去个地方。”

    幸运的是,警方彻夜的排查没能波及他们所在的地区,开着偷来的面包车,跟随陶赛赛的指路,夏之元转动方向盘,车子行驶在路上,去深圳郊区的一处工作宿舍。开过弯弯绕绕的公路,往下走,一小时后,距离目的地不远了。

    等在路口的时候,陶赛赛说:“这些天来,我并非什么都没做。你所说的那张彬彬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通过排查本地银行的职员名单,我花了一些时间,最终顺着一笔不菲的汇款锁定了对象。他是提供给你那张照片的人。”

    “之元,”他说,“你得答应我,控制好你的情绪。”

    夏之元把车开启,额上是闷热天气捂出的密密的汗,由于不便露面,他等在车里。十分钟后,陶赛赛从大楼拎出了一个人。他们往这边走来。陶赛赛打开车门,把这个人塞进了车里。车门合上了,夏之元说:“你好。”

    对方迟疑着,开口说:“警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夏之元把口罩摘下,露出面孔,对方的表情顿住了,显然认出了他。转身想要打开车门逃走,被夏之元伸手一把摁住。“朴先生,”夏之元说,“只是问你几个问题。”

    陶赛赛说:“两个月前,是你把监控图片发给夏先生的,对吗?”

    朴曲没法走,在两人威严有力的压迫下,只得点头。

    “照片上的人是谁?”

    “这……”朴曲吞吞吐吐,“我不知道。”

    陶赛赛使了个眼色,夏之元从后腰抽出手枪,装弹、上膛,动作熟练,面无表情。小小银行职员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坦白:“我真的不知道!只是他们叫了人来,遮住脸拍了一段,要我发送到你的手机上……”

    “他们是谁?”

    “地头蛇,一群流氓,他们威胁我说,如果不照做,就要找我全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

    “你怎么不说,他们给了你一大笔钱?”

    陶赛赛轻松语调的调侃没让对方收住愈演愈烈的惊恐,夏之元把枪口顶在了这家伙的太阳穴,冷冷说道:“现在,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朴曲急忙点头。夏之元接着说:“照片上的人,脱掉帽子口罩,长什么样?”

    紧张难挨的沉默,然后朴曲试探着说:“我不记得了……”

    枪口在太阳穴紧了紧,他冷汗直出,大叫:“是个,是个瘦高个!说本地话!对,看起来和他的同伴很熟悉!”

    “还有呢?”

    “看起来四五十岁!对了,脸上还有一道疤!一道长长的疤!”

    夏之元一时失神,枪放下了。陶赛赛说:“他们让留疤男戴上帽子口罩,用监控拍摄,告诉你一定要把照片发给夏先生?”

    “对的!没说原因,只说一定要让他看到照片。我只做了这件事。”朴曲说,“其余的,就是你们知道的了……”

    朴曲求饶地看着陶赛赛,听见下一句后松了口气。

    陶赛赛说:“谢谢你的配合,朴先生。”

    把人从车上放走,陶赛赛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他对夏之元说:“可以确定,他们故意放出和夏彬生相似的照片,是为了引你来。你清楚在这些亡命之徒手上会经历什么,他们要你的命。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往他们的圈套里走。”

    一场简单的询问,夏之元却脱了力,神色黯淡地靠在座位上,半晌,干涩地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他第二遍说,重复着明白,追踪弟弟的线索变成了死路。

    他们换了一家招待所,陶赛赛在房间收拾背包。夏之元借口上洗手间,反手锁上了门。

    他在镜子前抬起脸来。这是一张多么沧桑的脸啊,眼圈发青,胡茬茂密,憔悴得不成样子,他看着镜子里的人的眼睛,只在里面看见绵绵不绝的麻木和疲惫,线索再次断了,他对自己说,那不是彬彬,是别人假扮的彬彬,那不是彬彬。他的弟弟不在深圳,不在珠海和广州,不在任何一个他搜寻的地方,到底还要多久,多少努力,他才能找回他。现实是,他找不到他,他是不是再也找不到他了。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了。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

    夏之元用手重重拍打洗手池的砖石,大吼一声。颤抖着,吼声里布满了不甘和痛苦。

    他从洗手间出来,陶赛赛正在屋内等待他。

    夏之元脸上遍布着用冷水洗脸的水珠,久违地洗去了汗水和疲惫,他站在那里,重新建设住自己,目光中的动摇消失了,依然坚定、锐利。他看着陶赛赛。

    “帮我最后一个忙,我就和你走。”夏之元说。

    11

    夏日炎炎,聒噪扰人的蝉鸣依然不绝,晚后恐怕有一场暴雨,陶赛赛拎着塑料袋里装的碎排骨、红皮萝卜还有一把葱,上了大楼单元,在门口摁响门铃。屋子里有人,是来做客兼教授厨艺的大厨夏彬生,后者一脸倦意,挠着后脑勺,开门把他请了进去。

    “好小子,直接在我这儿睡觉啊。”陶赛赛说,把窗户打开透气,夏彬生打着哈欠,转身去刷牙洗脸。喝着搅拌均匀的盐水,瞄到袋子里的食材,二话不说,从浴室出来拎着往厨房走。利落地开始削萝卜,给肉清洁焯水,洗葱,切葱花。做一顿美味的萝卜排骨汤。陶赛赛在身旁帮手,兢兢业业的学生一般,观看夏彬生加水,先煮肉,后换水加料,开始炖汤。

    每隔一段时间掀开盖子,夏彬生查看汤炖的程度,他调小了火,打开灶台的油烟机,机器的隆隆巨响传到厅里都听得见。陶赛赛闻着渐渐出锅的香味,口水都要流下来。掀开盖子一条缝,用筷子夹了一块半生的萝卜,先吃着解馋。

    夏彬生说:“再炖一个钟,晚上就能吃。”

    “谢谢夏厨!”陶赛赛感恩戴德,马屁连篇,也不计较夏彬生借宿彻夜埋在数不清的文件资料里的鸵鸟行为了,只砸吧着嘴,问:“在我这儿住,你哥没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

    “比如说,跑到这儿来把你拎走,在警局门口堵我,把我托他买的酒都送给别人……”

    夏彬生叹了口气,“最后一个才是你的重点对吗?”

    “我提供的帮助到此为止,”陶赛赛严肃,“你不回家,你哥怎能不担心。”

    “嗯,我先去报社一趟,写完这点就回去。”

    “先在我家喝个汤。瞧你,瘦得和竹竿似地。”

    夏彬生把摊在桌上的资料收拾,笔记摊开,写满文字,还画着图案,陶赛赛不经意瞥了一眼,迷惑地说:“你究竟在查什么东西?”

    “等有了结果,我就告诉你。”

    陶赛赛拧开一瓶汽水,解渴地大口大口喝。夏彬生把包收拾,又停了下来,在一张地图前端详,看了很久。陶赛赛也坐下来,跟着他看。地图是中国,东南部的沿海地带密密地点着红点,夏彬生细细察看,对着空白的海域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看这像什么?”夏彬生突然说。

    陶赛赛看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地摇摇头。

    夏彬生用铅笔把红点逐一连起,勾勒连线,最终,所有的点构成地图上的另一张图。形成一个盘踞的蛇状。夏彬生放下笔,与陶赛赛对视一眼。“蛇或者龙,”夏彬生说,“按图索骥,咱们赌一赌?”像蛇,陶赛赛想,也的确像龙。他面对夏彬生,开始左右为难,然后转移话题:“这是所有事故发生的地点?”

    夏彬生不再说话,而是盯着图案出神,陶赛赛无法得知他出众的脑袋里又在思索什么新推测。他们在午后对坐,面对这幅折烂了的地图,不曾再谈起关于失踪案的一言一语。

    候着汤好的时候,夏彬生出门,买了小酒小菜,在桌上摆盘,冲洗碗筷,预备晚饭。两人先吃了起来,十几分钟后,夏彬生把炖得浓浓通透的排骨萝卜汤端到桌上。陶赛赛吃得不亦乐乎,夏彬生也吃,只不过样子斯文又迅速,他喝了酒,又盛饭,拌汤吃。陶赛赛还在喝酒,嚼着花生说:“你和你哥是不是闹不开心?”

    这是他第一次问夏彬生关于兄弟俩的问题,纯粹是以朋友的角度八卦。夏彬生安静地享用汤饭,神色如常,“过了这阵,会好的。”

    “他很担心你。”

    夏彬生顿了顿,“我知道。”

    “你确定真的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夏彬生对他微笑,“你为我查了许多人。这些数据十分重要,足以完整我的调查。”

    陶赛赛又夹了萝卜,美美地吃着。暗自赞叹夏彬生这小子手艺真不错,将来一定是个贤惠老公。“别的事都行,有什么需要我的,打我电话。”他对夏彬生说。

    他的朋友、报社大记者、排骨汤大厨轻声道谢,然后,他们香喷喷地进食了片刻。夏彬生说:“的确有一个忙,我希望你能帮我。”

    “是什么?”

    夏彬生咀嚼饭粒,把食物咽了下去。“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哪天我的哥哥需要帮助,我希望你能帮帮他。”

    “之元?他怎么了?”

    “许多事情,他容易钻牛角尖。只是这样,我希望你能拉他一把。”

    陶赛赛不以为意,“这不还有你吗?”

    夏彬生不说话了,只是坐在对面,静静地注视陶赛赛,期待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陶赛赛可受不了他的审视,举手投降。“我答应你,肯定会的。怎么不会嘛?你和之元都是我朋友。”

    “谢谢你,赛赛。”夏彬生说。

    陶赛赛受不了他的肉麻,抖了抖肩膀,装作把鸡皮疙瘩抖掉。

    那天直到晚上七点,他们才告别,夏彬生背包出门,搭乘楼下不远处街头车站的公交车,去往工作的报社。

    陶赛赛则洗碗擦桌子,然后用冷水冲澡,躺在沙发无聊地看了会儿电视。他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很熟。不知过去了多久,茶几上的拷机滴滴响起来,他醒了,懒洋洋地伸手去找,把亮着屏幕的机子举到眼前一看,原本睡意朦胧的陶赛赛睁大了眼。

    这是他接收到报社爆炸消息的深夜,夏彬生一去不回的第一个夜晚。

    他们在车上,夏之元开了窗,在飞驰的车内抽烟。陶赛赛开着车,穿梭在夜色幽杳的街道。他们不住招待所了,警方不余遗力,一直追着夏之元的踪迹走,这是陶赛赛希望看到的。但是从现在起,他们需要一点时间。

    根据夏之元的描述,在珠三角某处的银行,他还存了一份录像带。他们正要去那里,穿越跨海大桥,直接进入关卡,进入珠海新区。车子慢慢停了下来,陶赛赛从车窗后露脸,与关卡的工作人员交谈。对方好奇地检查证件,然后看了副驾驶座的夏之元一眼。

    “他是谁?”

    “我的同事。”陶赛赛撒谎。

    “也要看一下证件。”

    夏之元掏出伪造的驾驶证,交给工作人员。在她核对信息的时候,夏之元看了陶赛赛一眼。两人心领神会,汽车骤然启动,咣当撞开围栏,一个猛烈的油门飞速冲了出去,岗位上的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在后面大声呼喊她的同伴。夏之元和陶赛赛冲在车队前面,一路急驶。守在关卡旁的警车孤零零地转弯,从路口追了上来,在后面警铃大作。夏之元回头张望,大声对陶赛赛说:“往海里开!”

    车子猛地拐过又一个路口,在码头边缘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往前开,撞翻了一箱箱装满海货的货桶,车轮不停地滚动,颠簸在石子路上,他们开进货仓旁边破败的小道,勇往直前,后面的警车已经查看到尽头的路况,发出急刹的巨响,陶赛赛踩着油门,面包车跃起腾空,随之重重跌落,冲入了小路前方的南海。

    落水的瞬间,夏之元打开车门,和陶赛赛互相拉扯,像两条自如游动的鱼,潜入深深的海水,水面上方,船只的信号灯闪烁不停,夏之元拽住陶赛赛,两人往对岸游去。警察下了车,对着沉入水底的汽车一筹莫展,透过模糊不清的夜色,在周边展开搜寻,夏之元始终往南游,不时浮出水面透气。他们游了十分钟,最终抵达满是肮脏废墟和垃圾的垃圾场。一个靠海的臭烘烘的地方。

    夏之元上了岸,湿淋淋把陶赛赛拉起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走着,走着,奔跑起来,把警车雪白如昼的灯光和喧闹呼喊的人声抛在身后。进入市场,夏之元拉起滴水的汗衫,围住下半张脸,露着上身,像个手长脚长的流氓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融入人群。

    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烟,海水浸湿了烟草,咸咸地叼在口中,打火机也无法点燃。陶赛赛在他身后,警觉地环视四周。

    “我们得找一辆新车。”夏之元说。

    他们疾步行路,找到停车库,夏之元随便找了一根弯曲的钢丝,手脚并用,解开塑料环锁,骑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陶赛赛无奈地说:“这是偷的第四辆车了。”

    “你已经被我拖下水了,警官。”夏之元说,“走吗?”

    陶赛赛暗骂一声,猛一抬脚踩烂了塑料,铁丝搅动,扯开车锁。两辆高大的自行车远离了夜晚灯火通明的集市,静悄悄地行在路上,夏之元在前头带路,陶赛赛骑了半小时,气喘吁吁地说:“十点了,银行早关门,不如明天再去。”

    “我们身上没有钱。”夏之元指出,“那家银行旁边有个地道,可以待。”

    他们骑到路边,分别把车子扛下路,藏到地道里。幸好,这地方没有其他人。陶赛赛靠在墙边,又热又累,汗水淋漓地休息。夏之元巡视了一周,确认安全后回来,一屁股坐在凉爽干燥的地上。看起来,丝毫没有要睡的样子。

    陶赛赛说:“拿到带子后,你准备怎么做?”

    “寄给市里。”

    “你说过,这里地方互相勾结。行得通吗?”

    夏之元用手不死心地捻着潮湿的烟,烟瘾是急躁的,语调却安静而沉稳,“县处级不行,去厅局级,厅局级不行,我寄到省部级。实在不行,找中央。总有一个地方,正义可以伸张。”

    “除了这卷带子,你有其他证据吗?”

    “都被警方拿走了,我不知道。这话该问你,他们有把东西留下吗?”

    陶赛赛回想,摇摇头:“接触你的物品部门不在我管辖下,他们不曾提起,我想那些东西都销毁了。”

    夏之元没有气馁。因为陶赛赛接着说:“我们还有机会。你得把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要放过一个细节。一定会有突破点。”

    夏之元在脑中整理、梳理回忆,在这初秋的炎热夜晚,神智清醒而有电光石火的预感。他不厌其烦,和陶赛赛两人仔仔细细审视过去每桩每件的发生顺序,调查过程的种种情状。大半夜过去了,夏之元把所有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他们停顿下来。某一时刻,陶赛赛想到什么,问道:“你说杨帆偷了三辆摩托车?”

    “是的。”

    “他到底为什么偷车,你还记得吗?”

    “他没有说。我记得很清楚,车子没有追回,他含糊其辞,只说处理掉了。”

    “很可疑,”陶赛赛说,“也许他是偷车,给了某人,然后隐藏了这件事。为什么呢?”

    夏之元陷入沉默,在脑中推理,然后说:“杨帆认识金一铭。金一铭又有两名同伴。正好三辆车,也许是给了他们。”

    “从时间上来看,他们要车的日子应该在游轮事故发生前。你说过,彬彬推测他们曾经在某地集合。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你是说,他们偷了车,然后骑着摩托车去的集合地点?”

    陶赛赛点头,“那样比汽车更隐蔽,也不用花太多钱。只要找人查询摩托车的车牌号,看有没有记录。”

    他出去了,找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找寻在公共交通局的朋友,看有没有机会查到车子的踪迹。他被夏之元挟持,一路逃窜的新闻早就传回去了,对方接到他的电话,显得十分惊讶。

    “事情我会之后详说,现在,请你帮我这个忙。”陶赛赛说。

    对方答应了,不过没能说多久,为避免被定位,陶赛赛很快挂了电话。

    他回到夏之元身边,后者正在阴凉舒服的地道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就在昏暗迷蒙的路灯旁。是那枚食指上的素戒,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这样多的变故,它依然在这里。被夏之元脱下手指,拿在手中,无不怀念地端详。

    “彬彬长大后,我们分开生活,并不多联系,有一次,我们不知为何打电话,两人彻夜通话,说彼此的生活状况,交的朋友,遇到的烦恼,种种事情,好像要把之前没有说的话都说尽。后来,凌晨的时候,他说,‘哥,为什么我们不住在一起呢?本来在同一城市,如果住在一起,那样我们想什么时候说话,就能什么时候说话了。’我在外地,和他长途电话,夜色如此温柔。我想,是啊,为什么不呢?

    “我们在城内找房子,花了一年装修,我们的小家。还有这戒指,是彬彬生日我给他买的。打开礼物后,不久他便去店里给我买了一枚一样的。他说,这是我们的戒指。真好,我们竟然要好到这程度,好像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甚至想过,如果一辈子都是这样,我们可不可以。或许是可以的,因为我确定,我们会始终在一起,无论什么事,我绝不会抛下他。”

    “他也从来没有把你抛下,之元。”

    夏之元笑了一声,没有反驳,而是说:“如果现在他在这里,又会怎么说,怎么做呢?”

    “是啊。”陶赛赛说,“如果他在这里。”

    他们一早去银行,按照夏之元的说法,陶赛赛报出箱号,候在操作台前。不久,工作人员回来了,面露难色。“夏先生,”他说,“根据记录,三个月前你已经把东西取走了。”

    陶赛赛说:“都拿走了吗?”

    “对的。”对方回答,“箱子是空的。我确定。”

    陶赛赛没有多问,而是谢过对方,离开银行,和等在外面的夏之元说了这件事。他们走了一段路,清晨的空气清新怡人,路边的点心摊摆起来了,热气腾腾的食物散发着香气,叫人嘴馋,陶赛赛要了一碗茶果汤,端在面前,呼呼地吃着。夏之元要了一杯茶,喝着茶,面色肃穆地把茶杯搁在手边。

    “显然,”陶赛赛说,“这卷带子直击了他们的痛处,所以他们才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它销毁。”

    夏之元说:“我现在担心滨滨是否还好。”

    “那个女孩么?她很聪明。这次回去,我会托人问,看看她怎样了。”

    证据没有了。计划也泡汤了。但是陶赛赛耐心地徬在摊子前,又喝了一碗香气四溢,鲜美无比的热汤,舒舒服服地舒了口气,他对夏之元说:“喻小白的案子有许多疑点,我保证,我们的人会还你清白。”

    “难说,并且如果你公开介入,那些人也会看见你。”

    陶赛赛不以为意,认真开口,“有句话我想告诉你许久。之元,每条人命都是命。你觉得自己的命不算命吗?我会尽我的力量来保住每一个无辜的人,这也是我选择做警察的原因。你说过,会努力寻得正义,所以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赛赛。我真心感谢你。”

    陶赛赛跺着脚活动身体,又抖了抖肩膀,“你和彬彬一样,都这么肉麻。”

    他们没有聊多久,陶赛赛归还老板汤碗,到路边的电话亭拨通号码。夏之元把裤袋里湿了又干的打火机拿出来,夹着糟糕透顶的烟,试着搓亮,火机小小的火苗摇动着,点燃潮湿的烟草,在他手中闪闪发光。通话持续了几分钟,夏之元满身烟味在吹风散味,陶赛赛正在往回。“有记录,”他说,“那年他们在公路违章行驶,逃脱了。最后有人目击是在高栏港,港口附近只有一座岛,我想他们应该是去了岛上。”

    “摩托车呢?”

    “可能沉入了海底,”陶赛赛推测,“所以警方怎么也找不到车子。”

    避免被认出,夏之元戴了口罩和眼镜,佯装是外地过来的旅客,和陶赛赛搭乘出租车。这时候人还很少,开门时司机望了他一眼,启动车辆,用本地话说:“海鲜过敏?”

    夏之元说:“昨天吃多了。”

    司机并不疑心,一路上和他们说之前如何载了一名乘客,也是过敏,红疹发得满脸脖子都是,吓人得很,严重到打车去医院。他好心问:“要去看看医生吗?”

    夏之元一本正经回答:“吃了过敏药,好多了。”

    车子出了城中心,傍海而走。海鸥在栏杆上停歇,鸣叫飞翔,他们在海风凛凛的港口停下,陶赛赛掏出从银行取的钱,给了司机两张。他带着夏之元匆匆下车,乘下一班的船。

    “我们时间不多。”他说。银行取钱的事,一定会在两小时内被警方发现,运气差的话,可能马上会循着线索找到这里。夏之元却问:“有电话吗?”

    “没有。”陶赛赛说,“你想打给谁?”

    他们等了半小时,上船后,就在昏昏欲睡、窃窃私语的旅客之中,夏之元拿着陶赛赛的钱,到处寻找愿意卖他手机的人。船开动了,夏之元还在问。陶赛赛摸不着头脑,实在看不下去,把夏之元拉了回来,低声说:“你想引人注意?这样走来走去。”

    夏之元对他眨眨眼,手里示意陶赛赛,拿着不知哪个人卖给他的二手大哥大,显然已经得逞。

    行驶过半,海水越来越深,越来越蓝,夏之元立在船尾,面对倒腾不息的海浪,看了许久。海水翻滚,摇曳的船身随着柴油味的发动机突突地行驶着。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有人晕船,冲出船舱,在栏杆边上大吐特吐起来。夏之元神色如常,不曾受一丝一毫的影响。他把手机信息清空,举到空中,寻找信号。他对陶赛赛说:“今天天气很好。不过彬彬告诉过我,这是鱼鳞云,明天会是暴风天。”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轻松得好像出门旅游来的。船到了。码头挤着人群,许多人家为了生意过来接客,夏之元下了船,与陶赛赛对视一眼,不顾那些热情急切要给他们提供住处的本地人,只买了一幅地图,便马不停蹄。开始在岛上行走。这座岛很大,单是环绕半周,花了他们一整天的时间。晚上他们才在海边煮粥的店铺随便吃了点东西,店里养着一条狗,还有两个孩子。嬉闹着,吵个不停,大人笑呵呵的,又给盛了饭,让调皮的小孩吃。“店家,”夏之元说,“这儿有哪儿好玩的?”

    “山上那座庙啊,还有最南面那块石头,许多人去咧。”

    夏之元吃着东西,随手一指,“北边封住的是什么地方?”

    “工厂。那儿可不能去,以前是军事基地。”

    “军事基地建在这里?岛上的人怎么生活呢?”

    “嗐,”对方说,“能怎么活。该出海出海,卖东西卖东西。没什么不同。”

    “那里真的没人去吗?”

    “那地方邪门,不要去。在这儿看看风景,看看海,晚上在海边烧烤,烧篝火,许多人喜欢,真不错的。”

    夏之元点点头,不问了。旁边的孩子却不经意开口,脆生生说:“叔叔,那地方吃小孩。”

    大人脸色变了,骂着让闭嘴。夏之元看在眼里,和陶赛赛交换眼色,夏之元说:“吃小孩的地方?封住的北边还有人吗?”店家讨好的脸色:“都是吓唬孩子瞎说的,不能当真。北边早没有人了,就是有家发电厂,时常要添燃料的。”“所以不是什么鬼火?”“当然,岛上住了这么多人,怎么会闹鬼?都是游客乱编故事。”夏之元笑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岔开话题,又随便点了两道菜。

    他们吃了东西,结账后随便找一户人家,租了一间房,晚上休息用的。

    半夜,夏之元被陶赛赛叫醒。两人披了衣服,乘着夜色悄悄出门,人家都睡了,只有拍打反复的浪声。海中的灯塔亮着灯,转动四扫,他们小心地避开灯光,鞋底吱嘎,摸黑走在山路上。大半夜过去了,终于在目的地附近。四处围了铁栅栏,夏之元叼着便利店买来的手电筒,发现面前是发电站,再往里去,一片蒙蒙的灰雾色,黑夜里的庞大安静外形轮廓,确实是一家工厂。

    他们踏上荒芜杂乱的草地,进入这个开始截然不同的地域,一直往前走。渐渐近了,陶赛赛突然拉住夏之元。“我踩到了东西。”

    “什么?”

    陶赛赛没有动,而是蹲下身,双手谨慎仔细地摸索,只听啵的一声,好像拔掉了什么,然后站起来,把手里的物件放在灯下端详。他看了会儿,辨认出来,低声说:“是□□做的小炸弹。已经不能用了,看来是丢在这儿的。”

    夏之元说:“这是炸弹?”

    “嗯,”陶赛赛说,“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当然。夏之元周身紧绷,出于警觉状态。他知道,他们距离终点不远了。深深的黑夜仿佛无法用任何东西割开,照出光来。他们重新迈出脚步,豁出性命地踏出每一步。又途径了三颗布置在室外的小型炸弹,陶赛赛一一解除。然后,在逐渐清晰、显露出真面目的建筑物大门,陶赛赛说:“你没有配枪。”

    夏之元说:“有几发子弹?”

    “六颗。”

    陶赛赛说:“留在这里,我进去。”

    夏之元说:“不可能。”

    “我们甚至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许,只是虚惊一场,工厂早就废弃了……”

    “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你确定这是你要找的地方,”陶赛赛说,“对吗?”

    夏之元的沉默是默认。

    他们清算弹匣,六发子弹,不确定足不足够,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凌晨三点,把表放下,夏之元抬头望了望天空,心思紧张忧虑,无心欣赏它的美丽。他掏出充电好的手机,走到角落,远离电缆寻找信号,拨通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久到仿佛不再会有人接。夏之元冷静地等待着,直到对方接起,从梦中犹自醒来的蒙眬,“哪位?”

    “博林,”夏之元说,“是我。”

    博林愣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辨认道,“夏先生?你在哪里?”

    夏之元并不废话,“我会延长这段通话,你赶快联系同事,让他们把我的方位定位。”

    “你想要干什么?”

    很快,博林打通深圳公安局的电话,深圳又火速联系珠海方面,他们连夜动身,车队出发,一路随行,在拧开的电台收听这则录音。“我是夏之元。这是一则面对警方的广播。我没有杀人,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是无辜的。两年间,我坚持调查,在重重的谜团之中走了许久,现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我认定的路途终点,我自身清白的证明,也极有可能包括着警方一直以来没有破解的、海洋街道人口失踪案的来龙去脉。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请求警方,无论是为了岛上其他人的安全,还是为了逮捕我,请来这里,这里有我们需要的真相,有需要你们解救的人。我是夏之元,我在海上等你们。”

    他们埋伏在杂乱茂密的草丛里,夏之元的预感没有错,遥遥一望,工厂内并非空无一人,隐约可见闪动的灯光和人影,确实十分诡异。夏之元对陶赛赛说:“从后面走。”

    绕过大面积铺设的□□炸弹,他们从后门绕进工厂,大门敞着,结满了潮湿光滑的苔藓,迎面而来铁锈和隐隐的臭味。陶赛赛对夏之元做了个手势,两人敏捷地伏身前行,举枪察看,搜查底楼和二层一间又一间房间。逼近厂子深处,沿着地底传来如巨大怪物般的隆隆巨响,炉子在转动,热度铺面而来,夏之元意识到,这是一家在岛上的焚烧厂。这儿开着一排惨白的小灯,除了稳定输出的机械声响,其余一切都死寂得吓人。

    夏之元在遍布着热度和恶臭的房间外停住,透过磨花了的玻璃,往房内探去。他叫住陶赛赛,两人想把门打开。门锁住了。夏之元施了巧劲,勉强把门撬动些许。撬门的响动惊动了里面的人,有人醒来,影子慢慢地过来了,趴在门边看他们。是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孩子,一双黑乎乎的大眼睛,瘦得尖尖的脸。他向夏之元指了指锁,摇摇头。夏之元没有放弃,而是接过陶赛赛的枪,用沉甸甸的枪托猛烈敲击破旧的门锁。一下,两下。三下。

    锁破开了。他们推开门,打开手电筒,不可置信地打量门内的情景。房间一共睡了十几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满脸惊恐地看着闯入者。夏之元示意孩子们安静,陶赛赛说:“你们待在这里。在窗口用手机打灯。我出去看看。”

    夏之元说:“我和你走。”

    一个孩子抱着夏之元,不解地看着他和陶赛赛对话。陶赛赛边摇头,走出房间:“保护好这些孩子——”

    有人从门口扑了上来,把陶赛赛撞倒在地上,两人不相上下,混乱地扭打起来,夏之元冲上去夺过陶赛赛掉在地上的枪,对准攻击陶赛赛的人,“不许动!我开枪了!”

    来人胆大如虎,把陶赛赛摁在身前,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夏之元。这是一双疯狂的眼睛,夏之元认得出来,和在珠海带他走的人一样的眼神。疯狂。凶恶。像一头盲目可怕的野兽。夏之元瞪视着他,眼见他手脚灵活,勒住陶赛赛脖子,置陶赛赛于死地,夏之元眯起眼睛,举枪瞄准,扣动了扳机。

    砰的巨响,子弹飞出,重重打中了对方的肩膀,溅出鲜红纷飞的血花,巨大的力道让对方往后趔趄了一下。陶赛赛趁机脑袋狠狠后撞,把人撞开了,反身一脚使劲踹倒了这人,把他牢牢按在地上,扭住胳膊,用手铐铐住他。

    “还有谁?”陶赛赛气喘吁吁地问,“你有几个同伴?”

    对方不回答,只是从地上抬起头来,依然死死地盯着夏之元。开口咝咝,如一条毒蛇,“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找到这里。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

    夏之元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是举着枪,和陶赛赛警惕地查看周围。

    “你们长得真像啊。你是他的哥哥,对吗?那个送死的年轻人。你又是为什么找到这里?为了他,为了这些孩子?”

    夏之元顿住了,然后说:“你知道彬彬。”

    “我当然知道他。那年在报社,我们见过面的。挺讨人喜欢。虽然之后,他的结局并不怎么愉快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夏之元没有害怕,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你做了什么?”

    没有回答。

    “回答我。炸弹是不是你放的。那场爆炸呢?是不是你干的?你究竟对我弟弟做了什么?”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欣赏着夏之元急切绝望的神色,洋洋得意地说:“你一直在找他,是不是?你弟弟的电话还在我这里。有一次,我接通了,你是不是以为你弟弟还活着?在这里?在这座岛上?还是在别的地方?香港,美国?他究竟在哪里?你求我告诉你啊,求我……”

    陶赛赛咬紧牙关,一拳利落干脆地让这人住嘴,转而对夏之元说:“不要听他的话。”

    夏之元捏紧了枪,感觉发出的声音不像自己的,他还是举着枪,低声说:“我弟弟在哪里?”

    隆隆的机械转动,在紧绷的心神碾压,他无法控制自己,大声重复:“他在哪里?!”

    对方吐出一口血沫,咳嗽着,笑着,喘息回答:“他死了,死了!死在我们手上,不过还好,我们仁慈,没有让他承受太多痛苦,嘭的一声,火焰就炸开了,哪会有什么感觉呢?过了那一夜,谁都不会认出他,记得他,只是多出来一具没有名字的尸体,你都知道的,真好笑,你以为他能复活,从死人变得活蹦乱跳,再次回到你身边,给你一个拥抱?哈哈……”

    夏之元举着枪,一动不动,这时,另一个陌生的人影从走道敏捷地掠走,陶赛赛连忙追了上去,紧紧追在后面,大喊着:“站住!”

    人影还在逃,逃出了厂子,在草地上飞快地疾走着,夏之元来到窗边,把枪举在眼前,借着厂内陡然燃烧起来的焚烧炉的火光,立在昏黄闷热的楼上,对准杀死他弟弟的人逃跑的同伙,轰的一声开了枪。逃走的罪犯倒下去,是被击中了腿,陶赛赛还未上前,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埋在地面的小型炸弹被踩中了,把此人炸了个粉碎。陶赛赛愣住了,眼见犯人断成两截,当场毙命,然后回过神来,急忙反身回到工厂,找到夏之元和被囚禁的孩子。地上都是血,身后的小孩惊恐地缩成一团,夏之元开口说:“那个女孩呢?”

    存活的罪犯说:“哪个女孩?我们这儿有很多女孩。”

    他说这话笑容满面,让人恶心。夏之元上前,一脚把他掀翻过去,然后,猛烈凶狠地踹、踢、踩,面无表情地殴打,在腹部、胸口等最不该击打犯人的部位,不顾陶赛赛的阻拦,一连愤恨地揍了好几下。夏之元痛恨地发泄着,汹涌剧烈的愤怒无法耗尽,他猛地揪起犯人的领子轻言细语,“我有许多办法折磨你,我还有枪,除了死,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所以最好说实话,你把她们都藏在哪儿了?”

    答案不言而喻,陶赛赛望着远处的焚烧炉,里面散发着尸体的恶臭,人类的皮肉堆积,和白色的油脂混合成了献祭火焰的灰烬。顺着罪犯的目光,夏之元望着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火光倒映在眼中,看着。看着,刺痛了视野。“还有一部分的骨头,烧不烂,打不碎,”对方可恶的声音对他说,“你猜猜,会在哪里?”

    夏之元和陶赛赛把犯人绑在房间,分头搜寻四处,最终在底楼有了发现。他们集合在布满暗室的车间,在走道尽头找到地窖的入口。利落地打开地上的铁盖,夏之元打着微弱的光,率先潜入下去。

    都是灰尘蛛网,夏之元登下吱嘎吱嘎的阶梯,最终松了手,抵达坚实的地面。场景触目惊心,逐一映入眼帘,他打着光,逐一照射堆放在地下室的,沾满了尘土的骸骨,衣服碎片,还有肉眼可见的零星缠绕在头骨的头发,他没能走多久,走不下去了,他让陶赛赛拿着枪和手电筒,跪坐在地上,手边摸到残存的骨头,是一具小小的骷髅,他不顾一切,用双手奋力掏挖,徒手翻开埋着骨头的土壤,许久,许久……把人骨完整地挖了出来。他抱着这具无名的骸骨,在空空如也,光线昏暗的地窖通道,望着它,深深地望着。他把骸骨抱在怀中,想要起身,最终却失去力气,再次跪倒在地上。他的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垂着头颅,啪的一声,一滴咸涩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满是沙尘的地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泪水淌下了脸颊,他抱着尸骸,抱着这可怜受害的孩子,好像把弟弟抱在了怀中。

    “之元。”

    恍惚中,他听见夏彬生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只看见一片空空的黑暗。

    “之元。”

    就在这一刻,他不得不相信,夏彬生真的不在了。

    “之元,之元。”夏彬生在楼下大声喊,“下来陪我玩!”

    夏之元拿着课本,装作不理他。后来夏彬生喊得急了,才说:“没大没小,喊哥。”

    夏彬生笑嘻嘻的,还是喊:“之元!之元!”

    孩子大了,实在皮得不行,夏之元晚上才在家里见到回家的弟弟,问对方去哪儿玩了。夏彬生盯着脚尖,看起来有些沮丧,推说着没去哪里,往房间里走了。

    夏之元感到奇怪,敲响房门,哄着夏彬生,耐心地询问小孩儿到底怎么了。才问出弟弟在小巷里头被人欺负。他把弟弟搂在怀里,听弟弟抽泣说,大家都说自己没有爸爸。

    “是真的吗?爸爸不要我了。”

    “当然不是真的。”夏之元说,“爸爸有一天会回来,会像其他人的爸爸一样,和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夏彬生抬起脸来,认真地听着,然后任性地说:“他不回来也不要紧,我呀,只要哥哥一直在就好了。”

    看着弟弟红红的眼睛,小大人故作老成的姿态,夏之元忍不住笑了,哎哟哎哟地说你鼻涕泡都沾我手上了,快擦擦。夏彬生扑住他,破涕为笑地用手捉着他,调皮地挠他痒痒。

    后来没有人欺负夏彬生了,因为夏之元确保了这件事不会发生。那是1975年的夏天,夏彬生只有十一岁,还和以前一样,他会笑着和夏之元说,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彬彬,”夏之元说,“你许了什么愿?”

    他们吹灭蜡烛,夏之元把鲜艳缀花的蛋糕推到夏彬生面前,他的弟弟长大了,身高拔长,又高又瘦,显出一股沉静的气质,伫立在生日蛋糕前,默默双手交握,许愿完毕。

    夏彬生已经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孩,而是对夏之元微笑,“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蛋糕切好,分给邻居的老伯和奶奶,夏彬生又分了一块蛋糕给母亲,与她交谈着,不知说了什么,让她的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父亲的到来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母亲的愁色是为两个儿子可能离开而担惊受怕。夏之元自以为瞒得很好,却在夏彬生拉住他,在厨房悄悄说话时明白,自己的这个弟弟,什么都懂。

    “他和你说了什么?”

    夏之元装傻:“什么?”

    夏彬生说:“你不会走的,对吗?”

    “当然不会。”

    十六岁的夏彬生笑了,为了他的笑容,夏之元可以做任何事。而在同年,母亲工作劳累,查出病情恶化,需要大把的医疗费用,不能再继续待在服装厂里。

    面对父亲的挽留,夏之元没有留恋。对方给予大儿子富贵荣华的条件是,留在香港,永远不再见彬彬和母亲。夏之元找了一份辛苦的兼职,之后又打了两份工,边搜寻着学院有油水可刮的工作。弟弟和母亲需要他,无论如何,他要撑起这个家。

    那是1975年的夏天,他为夏彬生成年前过的最后一个正式的生日。他记得自己送给弟弟的礼物,是一本马克思的《资本论》,在书店淘的珍藏版,夏彬生可以翻阅整一下午,珍惜地读好久。夏之元晚归,简单的睡前盥洗,想去看一看夏彬生,推开房门,见弟弟的书摊开落在床上,人在橘黄柔和的台灯旁睡着了。

    他上前抽出书,在床头柜摆好,给夏彬生盖住毛毯,关上了灯,离开了房间。

    1976年的夏天,夏彬生的生日夏之元并不在场。那也是夏彬生唯一一次离家出走。母亲打电话给夏之元,焦急得不得了。夏之元也顾不上别的,一路迢迢,从外地赶回来,在纷乱的城中四处寻找弟弟的踪影。最终,他问夏彬生的同学,在午夜散场的电影院找到了独自一人的夏彬生。

    他拦住要走的弟弟,他们像两根倔强的并立的树。夏之元没有对夏彬生发火,而是说:“很晚了,回家吧。”

    夏彬生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在前面。夏之元一路跟着他,确保他在自己的视野当中,早先蜂蛹的忧虑纷纷散去,关于弟弟不见了的噩梦却在之后不时缠绕住心绪,在夜晚折磨着他的安眠。

    他在家中与弟弟约法三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离开家。

    夏彬生说:“我离开家,你有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夏之元说,“我很在乎。”

    夏彬生看着他,倔强地把脑袋别过去,不再看他。

    “妈妈老了,彬彬。她很担心。你要学会照顾她,照顾自己。答应我,好吗?”

    夏之元拿住夏彬生的手,柔声说。面对这样的示弱和软语,夏彬生不曾挣脱,半推半就地,被哥哥抱住了。他动了,小心翼翼地蹭蹭夏之元的脖子,脸颊柔软而温暖。他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我保证。”

    夏彬生缠住了他,他们在小小的,安全的卧房相挨着睡了一夜,短暂的夜里,夏之元望着这片现实与梦幻交织的黑夜,轻声说:“我很想念你,彬彬。”

    他的弟弟在他身旁,不知有无睡去,听见他的这句独白。夏之元时时醒来,眼见弟弟还在这里,心下便安定下来。

    一大早,他没有叫醒夏彬生,而是自己起床,收拾行李,再次走了。

    那年夏天,是夏之元最后一次见到夏彬生任性。他的小弟在那年陡然长大。仿佛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他成熟地听从夏之元语重心长的嘱咐,好好地把握着和夏之元许下的诺言,这一等,就是五年。

    1985年的夏天,夏彬生二十一岁,这年他找到了心仪的大学,搬去宿舍住。这年的生日,是夏之元赶来学校给他过的,还是推车,蛋糕,蜡烛。夏彬生捧着盛开的鲜花,在同善意学的调侃里不好意思地笑。

    “原来你还有个大哥呀,”同学说,“大哥好!我们是彬彬的朋友,一起上传媒专业的。”

    “你哥哥待你真好。还有礼物,快拆开看看是什么?”

    “先唱生日歌,把灯关上……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夏之元微笑着,看夏彬生和同学又笑又闹,他把夏彬生吹熄的蜡烛摘下,然后握着夏彬生的手,两人把刀,切开奶油蛋糕。“先吃一口。”夏之元说。

    夏彬生张嘴含下一块甜腻腻的奶油,同学鼓掌起哄,他说:“好吃。”

    夏之元和他对视,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VCR录像里是如此温柔、明亮,夏彬生是他在世上,他眼中唯一的明珠。他观看那天夏彬生同学拍摄下来的带子,珍藏着这段珍贵的回忆,有种甜蜜的恍然大悟。之后每年的生日,夏彬生都有了自己的同伴,可以在众多朋友之中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聚会,而不是捧着夏之元的蛋糕,在母亲和小狗的围绕下,只是几人冷清地过一个小小的生日了。

    夏之元为他高兴。虽然有时,也会想起过去,想起他容易满足,乖巧可爱的弟弟,他的小弟啊……小时候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脸上迸发的表情是如此动人,闪耀。

    他的弟弟真的长大了,现在被放在家里的反而是夏之元,埋头于无数无聊的论文,写着乏善可陈的报告,而夏彬生过着精彩的大学生活,神采飞扬,众星捧月,好像已经能独立于没有夏之元的人生。

    他们有接近十年分开,鲜少联系。母亲去世以后,才渐渐恢复了通信,不时会打电话,互通消息。在那次晴朗的晚上,通宵的通话里,夏彬生突然说:“你看得见月亮吗?”

    夏之元到窗边,拉开帘子。依着夏彬生的话眺望。他回答:“我这边有云,有星星,也有月亮。”

    他们在城市的同一片天空下,凝望天空。夏彬生说:“我有时候会梦到过去,小时候,你把我举起来,在空中转圈,我听见自己笑得好大声,那样快乐,无忧无虑。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的事。”

    夏之元说:“我都记得。”

    “哥,”他说,“有时候我会突然十分想你。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不是我哥哥,我们之间会怎样。会不会不再有见面的可能,会不会一辈子都无法见到彼此。有时候,这想法让我害怕。我害怕这种可能。我会想,还好,你是我哥哥。你一直是我的大哥。”

    “傻孩子。”夏之元说,“我们彬彬啊,原来这样傻。”

    夏彬生笑了一下。他们聊着,聊着,直到时钟行走,走过一圈又一圈。那时候他们决定,要和从前一样住在一起,不再分离。

    1994年的夏天,他们在朋友为夏之元办的聚会上,饮酒弹琴,和众人欢笑,暂时忘却了早先的不愉快。送走滨滨,夏之元先进屋子,后来时候渐晚,狂欢之后,夏之元与最后一批客人告别,清理房间,扫走气球和彩屑,忙活了好一通。夏彬生帮着他,两人默默无语地干了一会儿。然后,夏之元冲洗双手,用毛巾擦干,夏彬生拿起桌子上最后一杯酒,随随便便地喝了起来。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能告诉我吗?”夏之元说,“究竟为什么执意追查滨滨妹妹的事。”

    夏彬生说:“你在想什么?”

    “是因为她们被生父抛下吗?你心生怜悯,或者,感觉同病相怜。”

    夏彬生做了个表情,表示夏之元的猜测很有道理,他的表情还说,夏之元是个厉害的大侦探。夏之元又说:“我不希望过去的记忆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

    “哥,”夏彬生喝了一口酒,回答,“你是在胡思乱想。”

    “那到底为什么?”

    夏彬生把杯子放下,认真地看着他,“首先,我是个人,某个人的家人,朋友,甚至爱人,然后才是在报社工作的记者。我关注滨滨,实则超出了我职业的范围。作为一个人。那些不公平的事,我有权,同样有责任去关注。我无法选择旁观。如果普通人对于普通人遭受的苦难都视而不见,临到头来,还有谁为我们自己主持公道?我必须寻找正义。无论它究竟是否存在,我都相信,它会在来临的路上。”

    他继续说道:“我相信希望,哪怕是在最黑暗的夜里,我们觉得最漫长的时刻,坚信它。通往未来的道路是艰难的,我们在其中寻找光明,夜幕之后,是万丈光芒。一切会好的,之元。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我失去了你,夏之元想,我失去了你,什么都无法挽回。

    他抱着锐利破碎的骸骨,泪流满面。就在遍地无言空洞、默默注视的尸骸之中。黑暗如潮水褪去,也叫他付出了不能承受的代价。他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痛苦?一千二百根针统统拔出,而他千疮百孔。

    陶赛赛收起枪,和夏之元爬出了地窖,遥远呼啸的警铃在外面响起,警察包围了工厂,在用扩音喇叭呼喊夏之元和陶赛赛的名字。警察鱼贯而入,进入了废弃的焚烧池,到处都是人。陶赛赛和他们大声说着什么,一批批人赶去了关押儿童的房间,搜寻埋藏了无数尸骸的炉子还有出口大开的地窖。他们把枪对准夏之元。

    夏之元站在那里,举起了双手。

    12

    X岛的新闻一出,震惊了当局。他们在岛上的焚烧厂找到上百具尸骸,掩埋在工厂的地窖里,数量着实可怕。岛上也封锁了起来,每个居民身份都在逐一排查中,而为首的一名犯人被逮捕,正在接受正规严密的审问。

    夏之元谋杀喻小白的罪名洗清了,警方在深圳一名嫌疑人的家中发现了谋害陶赛赛的凶器,上面的血迹证实与喻小白的dna相符,作案动机不明。由于袭警罪,经历大众舆论与法院公正的审判,夏之元被判处了两年的刑期。

    回到浙江以后,夏之元破例假释了一天,随行一名警官,去当地的综合医院。在问询台查问过后,他一路寻找,搭乘电梯,抵达医院的病房区。

    走廊的最里间,房门开着。夏之元敲门,病床上的女孩回过头来,看见了他。

    “你好,滨滨。”夏之元说。

    滨滨对他扬起笑容,请他到床边。夏之元把新鲜的花束放在空瓶子里,放进浸水的海绵,又贴心地拿起水杯,用吸管给滨滨喂水。

    消息是说,滨滨在回国的假期途中突发癫痫,被邻居及时送来的。夏之元说:“医院给你配药了吗?”

    滨滨说:“我每天都按时吃药。”

    夏之元坐在那里,没有询问滨滨到底为何会进医院,事实是,他们彼此都明了,她进入医院是出于别的原因。“你得注意安全。”他说。

    “我会的。”她说,“谢谢你。”

    她伸出手,握住了夏之元的手。“我听说了你的事。”

    “都过去了。”夏之元说,“他们找到你,核实渺渺的身份了吗?”

    她点点头,经历了这样多的磨难,眼神依然清澈含光。她看着夏之元,然后说:“还有更多的坏人在那里,没有被捉住。”

    夏之元说:“我知道。”

    陪同夏之元的警察出去接电话,他们单独在病房,彼此对视,紧握双手。滨滨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如此坚信。”

    有一瞬,夏之元在她脸上看见夏彬生的影子,如今他能明白,为何弟弟当初会选择帮助她。他展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她。这样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他说:“会有这样一天的。”

    她端详他,微笑起来。“我从来不觉得你和彬彬长得像,只是今天,突然发现你和他这样相似,会觉得,原来你们竟然是兄弟。你的确是他的哥哥。”

    “他也确实是我的弟弟,”夏之元说,“他一直是我弟弟。”

    他淡淡地对她回以微笑,再次握住她的手,他们又交谈了片刻,护士进来通知夏之元访问时间到。夏之元与她道别,随警官走出了病房。

    电梯里,夏之元和负责互送的警官等待着。对方说:“你还好吗?”

    “一切都好。”夏之元说,见对方似乎发生什么事。

    这位警官沉默了几秒,在犹豫是否要回答,出于对夏之元的尊敬,决定透露:“刚刚接到局里电话,x岛案件的犯人在拘留所自杀了。”

    原本他们能够从罪犯身上切入,只要审下去,总有机会撕开口子,把所有东西抖出来,犯人死了,如此一来,因为是孤案,唯一的线索又断了。整个关系网,家族集团的内幕,依然没有揭露。夏之元返回车上,重新戴上手铐,随着汽车开动,凝望窗外飞逝的风景。他靠在座位上,静静地聆听汽车引擎运作的声音,车子行驶入市区,大楼鳞次栉比。他说:“我不会放弃,你呢?”

    警察在一旁,面色稍霁,对他点点头。不久,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为了这件案子,那么多困难的日子,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夏之元回答:“人类需要坚持,因为那就是活着的意义。”

    年轻人思忖着他的话。冬日凛冽的寒风投进车内,他们迎风而走,风从东方的海面来,天空灰蒙蒙如无垠的荒漠。

    汽车在路上行驶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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