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隆冬,寒意连绵。
窗外是浓浓的一片白,杂糅着刺骨的风。又大约是窗户没压紧,冷风也吹进了屋内。
棠群不断的搓着小手,似乎借此能消得冷意。她低头,直直地看着所剩无几的炭火,眼中尽是无奈。
下人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讨论她的声音竟是丝毫不收敛。
“按我说,这位小姐又何必认到夫人名下,空有皮囊,琴棋书画哪一样比得上大小姐。”
“是,也不懂为人处事,在这伺候她这么久,一点表示也没有。”
的确,棠群是两个月前才被认回尚书府。
生母病得突然,求药未果,走得毫无预兆。原本与母亲相依为命在江南小镇打酒吃茶,开店能堪堪过活,而今却只能如扶柳无根。
可不知怎的,自己拿着生母留下的玉佩典当之时,被有心之人告知这是尚书府之物,一番机缘巧合之下,这才被尚书府认回。
若说有皮囊,棠群也的确担的上。
在如今崇尚弱柳扶风才女气质的京都,棠群虽说生在江南,眉眼却透着明媚,整个人是少女的娇俏可人,小巧精致的鹅蛋脸上长着一双含水的桃花眼。
粉妆玉面,纤腰不堪一握,流露着几分别样风情。
只是这风情,也要看着背后的东西。对着棠群这种刚被认回不久的无依无靠的小丫头,也只能被当做独一份的利用之物。
“二小姐,夫人喊您今晚共进晚餐。”一个丫鬟匆匆来到屋内,并未敲门就闯了进来。
棠群沉思间,听到了这个消息,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丫鬟暗惊,心想二小姐确有姿色,倚窗远眺也显得出几分过人之姿,不知夫人的计策最终是何等结局。
“我知道了。”棠群语气和缓,听不出情绪。
她对未来,是迷茫,也是无知。
平日里自己生活与府中公认最尊贵的三个人是完全分割开的,当初被认成嫡二小姐的受宠若惊,如今对于同母亲在茶水铺浸染多年人事气息的她来说,也知道或许是自己身上有利可图。
可,偌大尚书府,她能给出什么。
自己名义上的长姐棠清请颇负京城第一才女的盛名,容貌不说惊才绝艳,可到底在这京城里,是数得上名号的。
如今又刚巧是待嫁闺中的年纪,平日里上门提亲的人,早已踏破了门槛。
而她,大气不足,稚气有余,更惶提有心人一查便知的流离身世,在世俗眼中也的确是不如自己名义上的姐姐。
可她追寻的,也不是这个。
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没人知道在这个时代,女子孤身一人开店照顾孩子,没有夫婿的艰难。
可母亲做到了,租铺子,斗恶霸,改配方,样样精通。
耳濡目染之下,母亲——就是棠群最想成为的人。
若不是年岁过小,孤苦一人在江南地带完全无法过活,她也不至于来到空有其名的尚书府。
棠群思及良久,窗外的雪都已经停下,炉中炭火燃成了灰烬。
约莫着时间到了,她一番休整之后,嫡母叫来的丫鬟正巧欲牵引她往正厅走。
棠群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这是她回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同尚书夫妇共餐。
丫鬟将她带到后,迎面撞上了一个清新雅致,身着青绿色衣裙的女子。
较之对她的忽视不同,主桌上的两位看到女子便伸手叫她过去入座,面上是家人间的其乐融融。
“问父亲母亲安。”女子的声音也如同给人的印象般端庄,礼仪到位,叫人挑不出错。
三个人就这么攀谈了起来,没有人出口让棠群入座,叫棠群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
这样的状态也没有持续多久,棠清请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转过头来看着棠群,眼中笑意盈盈,仿佛刚见到棠群一样。
“这就是妹妹吧,快坐下呀。”
话音未落,棠清请就站起来,一幅急切的样子,拉着棠群入座。
棠父棠母看着棠清请热情的样子,也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尚书府一直以来,在外虚名担的不少,架头也是十足。在内,即使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是少不了排面。
就说今天这看似简单的一份家宴,实则也是下了功夫的。
每位上都摆着一份珍珠饭,姣好的米粒颗颗分明。菜肴什么的更是不差,一盅海鲜鲍鱼,炙烤的蛤蜊,铺陈在下的还有鲜嫩的蛋羹,不时流出的香油,味道鲜美,俱是珍品。
几道大菜都明晃晃地摆在三位前面,触手可及就能够到。而棠群面前的,却只有几道看起来菜色不错的清炒芦蒿,翠玉豆糕......
“妹妹江南来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吃惯我们京城的饭菜。”棠清请打趣道。
看见棠群下筷子的频率不高,棠夫人也跟着帮腔,“群群,可别生分了。”
主位上的棠尚书清了清嗓子,对着棠群道:“家中衣食住行可还习惯?”
棠群微微颔首,算是点头。
剩下的话语就不围绕着她展开了,棠尚书棠夫人有意无意地牵扯到棠清请的婚事上。
“谢侯大房所出谢济礼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刑按察使,照此进度,大理寺卿也是可盼。”棠夫人话里不吝夸赞之意,眼神还有意无意地往棠清请那里扫。
棠清请却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接住话茬,而是埋头吃饭,不作回应。
“谢侯府与我府还有先帝御赐的婚事,清请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了。”棠尚书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时间,推杯换盏间直接下了死命令。
可不知这句话触到了棠清请哪根神经,她竟然直接站了起来。
眼眶微红,贝齿紧紧地咬着下唇,让人看到了都不免生出几分怜惜,好一个欲语泪先流。
“父亲母亲,你们别再逼我了行吗。”
“女儿已心有所属,不想嫁给谢济礼。”
棠清请说完,直接跪了下来,背脊挺直,大有几分为了心爱之人勇敢对抗父母的意味。
棠群也看不清棠清请的用意。
江南一带,虽说不比京城是政坛中心。可棠群在为客人煮酒烹茶间,也听了不少当朝政事。
尚书府势微早已成为公认,如今维持着的也只剩表面的繁华。
而这门婚事,棠群也早有耳闻,当今圣上对尚书府骄奢淫逸,假借做派早已看不惯,棠尚书不像自己的父亲那般有真才实学,屡屡被卷进贪污官犯案。
圣上顾及尚书府辅佐三朝皇帝,不好开罪,可心里大抵也是有怨言,朝中要事也不会召棠尚书来共同商讨。
要说棠尚书在为官方面不济,可官场规则也是通透。
既然自己挤不进去,不妨将目光放到了联姻对象之上。
而运气,也属实有几分,一番折腾之下,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御赐婚书,虽然没有道明是何年何日先帝所赐,可该有的章印证明一点没少。
明晃晃地写着是赐给棠家女和谢侯子的婚姻。
如此难得的婚事,棠清请何必直接拒绝?
果不其然,棠尚书看到棠清请不知好歹的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旁边的棠夫人顾不得扶起自己一向疼爱的大女儿,看着夫婿发火的样子,急得立马替他倒茶顺气。
“简直胡闹。”棠尚书衣袖一甩,脸色不好看,直接离席。
“清请,你父亲也是为你好,当朝达到适婚年龄的,哪个比得上谢济礼?”
“不说谢济礼本身的才华出众,单说他背后的谢侯府,就是世家大族,百年荣光,父母还能害了你不成?”
棠清请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棠群看着母女俩的架势,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毕竟她不能一声不吭就走掉吧,只能成为这场戏唯一的观众了。
只是还未等她欣赏多久,门口就有人请她来了。
“二小姐,尚书请你去中堂一趟。”
说完,毕恭毕敬地就带着棠群离开了膳厅。
中堂是尚书府用来会客的地方,中轴匾额高高悬挂着“贤守清风”四个大字,正下方挂着一幅仙鹤喝水图,其左右两侧对联提着“见贤守思齐,如清风扑面”两句话。
棠群看了,只觉得讽刺意味十足。
若说棠老尚书配这句话绰绰有余,那么她生父的作风和这句话可谓是毫不相干。
不知每每与贪官会晤之时,看到这些东西,是何感想。
条案前放置着一个八仙桌,棠尚书坐在八仙桌右手旁的太师椅,见棠群来了,示意她坐到左边。
身后的丫鬟很有眼色见,连忙替两人斟茶。
寥寥茶气间,幽雅的香气飘渺,棠群小酌一口,口感甘甜。要说这个尚书做的也是胆大,就连宫廷御茶蒙顶甘露,都能用来家中随意招待。
“群儿,过去是我不知道你的存在,害你在外受苦了。”棠尚书说的情真意切,垂眸的样子倒真的似乎能看出几分真心。
棠群倒没觉得自己苦,若说受苦,母亲成日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时候,才真是不在少数。
“我不苦,母亲才是真的苦。”棠群淡淡道。
棠尚书听到这句话,嘴角确是抽了抽。
当初他去江南办事,为茶馆女子那出尘艳丽的样子所迷,极尽承诺。
原以为其只是馆中端茶送水的,没成想是茶馆馆主的女儿,吵着要他负责任。
可他早已娶妻,妻族势力庞大,能为他带来不少好处。况仕途正逢上升期,如何让一介女流毁了。
这么一闹还差点让他官衔不保,更不曾想她还为自己留了个孩子。
“是,都是为父不好。”棠尚书点头,声音暗含难过。
“若是早知道你的存在,也轮不着让你们母女俩在外受苦。”
......
棠尚书形式主义的话说了不少,棠群听着头晕,她不傻,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
“要说你大姐,才是被我们宠过了头。放着好好的侯府夫人不做,不知道在外倾心了哪个混头小子,如今竟闹着要悔婚,真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棠尚书语重心长道。
“谢济礼是个好归宿,你姐姐怕是没有这个福分。既接了你回来,就是把你看作我们家的一份子,父亲有意将你许给他。”
棠尚书说的语重心长,似乎也是真在为她考虑。
谢济礼风评不差,未来也大有前途,这样一来,之前棠家做的铺垫,她似乎全都弄清了。
只是她想不明白,如此一个香饽饽,怎么会轮得到她一个在外流落的孤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