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群离开后,内心惴惴不安。
从中堂到她的阁子有一小段石子路,高高低低间,她窥见远处池子里的叶早已被雪厚厚覆盖,思绪不由得飘远至荷叶茂盛时,想起了江南时节的风光。
她在心里问自己:棠群,你为什么来尚书府呢?
母亲茶艺出色,外公又是江南的老手艺人,茶馆最风光的时候,不免有官员将此作为招待亲友客人的地方。
棠群年岁不大,却喜欢跟着母亲后面研究茶道。
从摆好茶则,茶擂,茶盅,再将白瓷盖碗慢幔地放到石桌上,从温杯,拾茶匙,再到舀出匙匙放入杯内。母亲高提茶壶,让水直泻而下之时,未尝没有一种果敢的姿态。
棠群屡屡跟在身后悄悄练习,日子久了,也学会了三提茶壶的艺术方法,让茶叶在水中肆意地转了又转,看着自己泡出的茶水由浑浊变得清澈,内心盛满了静谧与骄傲。
那时的她,把这当作自己一辈子会待着的地方。
江南人温婉,性子喜静。棠群生性活泼,又长得漂亮,几乎和茶馆里的顾客都能侃上一两句。
今日来的是位稀客,棠群认得,江南巡抚手下的一把手。
他刚来,就报上了几个平日里众人不会点的茶,看来是有要客要招待。
见棠群在旁边记录,他又暗声嘱咐几句,“茶酒都挑最贵的来,有什么好菜也都上,麻烦开个包厢。”
茶楼里有包厢,只不过要的银子不便宜,平日里也会请上女子弹琴唱曲。
棠群见这阵仗,不由得好奇,“怎么,今天要来哪位大人物吗?”
在她心里,最大最大,也就是巡抚大人本人要来了,说不定他们将茶水煮的好了,还能多得一笔赏银,顺带着让巡抚大人帮他们宣传一下。
棠群美滋滋地想着。
巡抚手下的人平日里和棠群都是客客气气的,今日却显得有几分急促,“不清楚,只说是位贵客,烦请快点。”
棠群也不知他究竟是真的不清楚,还是有意瞒着,人家愿意说是给你面子,人家不愿意说也是客人,左右不要触别人霉头就是了。
她笑着点点头,跑到后厨去帮着打点了。
江南多雨潮湿,天气闷热难耐,棠群在后厨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拿了茶叶茶具就准备去上茶了。
茶楼里多多少少总有些茶水洒在地上,没拖扫干净,平日里棠群是细心地检查,生怕客人一个不小心就打滑了。
可今日她只记着客人的催促,脚步匆匆,连白水洒在了身后也没有注意。
运气不好,真让她撞到了镇上有名的恶霸。
许三获年岁差不多四十有余,成天没个正行,混吃混喝,更是个讹人高手,凭此赚到的钱不在少数。
他也是眼尖,盯住了棠群洒下的水,立马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水渍上。
等到棠群回头,只见得他面容扭曲,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哎呦,被你洒下的这水弄伤了骨头,站都站不起了。”
棠群即使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可也知道不能弱了气势。
她先是陪个笑脸,“不好意思,这样,我带您去找大夫,诊疗的银子我出了。”
许三获又没有真的受伤,心想找大夫那几个钱不全是进了大夫的口袋,于是开始撒泼打滚,“我不管,你们现在就赔钱,否则我就去告你们茶楼。”
这年头真是讹钱的都是大爷,棠群记挂着贵客的要求,又不想给别人看了笑话,掂量着退了一步,“你想要多少钱?”
谁知这许三获竟反而狮子大开口,“十两白银。”
十两白银差不多就是一两黄金了,茶馆一天的收入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这人估摸是看她是个小丫头就胆子大了,棠群在心里偷摸着翻了一个白眼。
眼看着周围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她却反而不害怕了,左右这时候退让已经不起作用了,“要想看大夫,我现在就租车带您去。但您开口就要十两白银,怎么不去偷呢,不来的更快吗?”
许三获被他气到了,差点忘记捂着屁股装痛,那模样真是十足的可笑。
纠缠间,一道声音传了进来。
“谁要告官?”
棠群细细打量,发现此人眉眼凌厉,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像普通料子,倒像是统一制成的精细材质。
许三获心想做戏要做全套,哎呦哎呦地演了起来,“我,是我!”
来人拿出令牌,“刑部的令牌,要告什么,你直说。”
许三获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那是被吓得鲤鱼打挺站了起了,要知道告假官可是要蹲牢子的。
他反应极快,“哎呦,哪里劳烦您,我就是被这小丫头片子气到了。”
说完,灰溜溜地离开了。
棠群看到了,只觉得许三获好笑,又暗惊来人的令牌不像假的,今日要等的客人竟是比巡抚还要厉害的存在。
“谢谢您,让您看笑话了。”她连连感谢。
“不用谢,是我们大人嘱咐的。”男人指了指人群的方向。
棠群的视线拨开了人群,看见了不同凡响的一个人。
那一刻,她几乎能确定这就是他口中的大人,的确是不落凡尘。
剑眉星目,眉目清冷,似乎千年的雪意融在了眉梢。俊美淡然,下颌线条凌厉,整个人透露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唬人极了。
长身玉立,他旁边一桌的客人许是刚开了一壶茶,茶水沸腾间青烟袅袅,烟雾化在了男人身旁,更添几分仙人之姿的意味。
棠群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也有些痴愣住了。
“也谢谢...谢谢您家大人。”
她望着人群中最突出的玄衣男人,男人大概是读懂了棠群的意思,微微朝她颔了颔首。
又朝下属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上。步履匆匆,有意识地朝着厢房的位置走过去。
棠群一直目送到男人消失在转角,走进了厢房,这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手中的茶还没有送出去。
她走到门前微微叩门,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玄衣男人的手下。
刚进门,没想到身后就有人跟着她的脚步进来了,棠群仔细地瞅了一眼——是江南巡抚。
她轻手轻脚摆放着茶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厢房内的另外几人。
猜测的应该没错,主座的位置给男人留下了,连巡抚都对男人很客气。
而为首的他面对巡抚各种关心的话语,却只是冷淡的应付了几声,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茶水添的差不多了,棠群正准备收回偷看的视线。
令她心悸的是,刚巧与男人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目光寒凉,薄唇微掀,“看够了吗?”
棠群立马如惊弓之鸟,又像乌龟般爬回了自己的壳,心里突突跳个不停。
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问题,偷看就算了还被抓包了,她心里暗囧,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
—
第二日晨,棠群起了个大早,今日是她向花楼送茶叶的日子。
花楼,顾名思义,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棠群一开始去也有些害怕,可实则白日人不多,楼里也不乏美丽温柔的姐姐,对她也没有什么恶意。
一来有钱赚,二来有美人赏,何乐而不为呢。
可没想到,今日这一来,倒是让她看到了吃惊的一幕。
昨日还是矜贵冷淡的官郎君,今日倒变成了流连烟巷的公子哥。
男人与身旁几个同行谈笑风生,言语间不时能听到低低的笑声,原本冷若冰霜的眼睛透出几分笑意,神情慵懒,薄凉的眉眼竟显出多情意味。
玉冠锦靴,锋芒都被掩了起来,姿态随意轻慢。
棠群暗暗撇嘴,装得再正经又如何。
哼,能青天白日来这里的,只怕都不是什么良家男。
枉她以为他有多正经,天下的男人大抵都和她那个风流爹一个做派。
棠群先去找了花楼掌事的,听了她的吩咐,准备将手里的茶叶原料送到茶水间去。
可这花楼的内部设计还真是令她摸不着头脑,财大气足,每层楼都设计了一个茶水间,关键是每层楼的茶水间位置还不统一,一层一层地送,十足费了她不少脑筋。
等到第三层楼,她自认已经轻车熟路,却触了一个大霉头。
见门没锁,她不假思索地认为这就是茶水间,猛地一下冲进去,却看见男人坐在书桌前写着些什么。
男人十分警觉,一个眼神扫了过来,发现是她,不觉皱起了眉,“又是你?”
她一下子愣住了,明白自己搞错了,顶着尴尬的情绪,关上门就要离开。
谁想得见到她进到房门,身后就有两个人勾肩搭背走了进来。
棠群识得他们,是刚刚和男人一伙的同行。
她还注意到,男人几乎是听到动静的瞬间,就把刚刚写的纸掩进了衣袖,面色如常。
那两人身上满身的酒气,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棠群身上打量起来。
调笑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谢隽,你不是说江南有熟悉的红颜吗?莫非就是这位?”
谢隽,是这个男人的名字吗?
被称呼为谢隽的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停留片刻,棠群感觉到他在思考。
片刻之后,他眼睛眯了起来,掀起好看的瑞凤眼,眸子里盛着几分摸不透的情意,径直拉着棠群走到了桌旁。
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我是朝廷命官,还请你帮忙,不要出声。”
他声音实在轻的微乎其乎,几乎是靠着棠群的耳朵在说,弄的她耳朵痒痒的,心里染上了几分怪异的情愫。
在那两人看来,棠群和谢济礼就是在耳鬓厮磨。
其中一人更是直言不逊,“谢兄,这就等不及了,都忘了兄弟们了。”
另一人眸子闪过微光,认真地看了棠群的脸。
诚然,少女脸色白得似雪,又透露着几分红润,若有若无地身上还散发着阵阵雅致的茶香。
这样的脸即使是在名魁万千的江南花楼,也能算得上数一数二。
可这模样和身上不谙世事的气质太干净了,瞧着也不像勾栏女子。
他自诩在花楼里也是流连万千,若真是有这号人物,他不可能没个印象。
“这位瞧着眼生,是花楼新来的姑娘吗。”
谢济礼明白,若他说是,董锦至一定会去调查一番。
毕竟董锦至和董锦越虽说是亲兄弟,可心思却是完全不一样。
两兄弟虽都爱美酒美人,可董锦至却心思缜密,几乎不会被别人抓住什么把柄,这次他能获得他的信任,也是颇费心力,营造人设花费了不少功夫。
所以,更加不能在棠群这里功亏一篑。
除外,红颜这个角色,他目前也愿意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