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垮着的锁很容易就打开了,推开大门,院子里灯火通明,高堂素壁,窗明几净,完全不像一个废弃的院落,仿佛是时常打扫干净得有人长居的一般,只是偌大的宅邸空荡荡不见一人。
牛兴发小心翼翼地合上大门,三人随即从前门走向庭院,环顾四周,才几个回首转身,庭院的地阶忽然暗影西斜,渐渐地,天空拨云见日,顷刻碧空如洗。牛兴发颤抖着握紧了腰刀,脸色有点发青。
温度变得局促而闷热,仿佛暖春,这一显而易见的的幻象对于夜晞跟端蒙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从容地踏进了内堂。前厅的陈设器皿也全都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有生活的痕迹。他们各自分开观察四周,即使是挂画也纤尘不染,又见柜上茶罐茶具,罐中还有开封的茶叶,茶具还有水迹。墙上的书画大多没有什么特别,只有一副正正方方的字画有点古怪,夜晞凑上去看,其曰:“霜陨芦()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去年五()黄梅雨,曾典得罗籴米归。”缺了花月二字。此诗所述为一出家之人其母见背,朴素的字眼一点一滴道尽赤子深深的思母之情。
“这种虚实交错。魍魉结界若修行未够,纰漏就显而易见地浮现出来,如此一个阵法里发现了这些漏洞,而根据法力流动构筑的相生相死,那解法就隐藏在法界之中,我们不用慌,尽管找找看。”夜晞道。
“这种结界是什么东西?”牛兴发紧张地问道。
“魍魉,影外微阴也。魍魉结界,亦即微阴之间,投影于诸物,植根于精神,是法师凭借魍魉为媒介用自己的意志将投影于脑中的知觉以法术虚映画地为牢。魍魉者,既生于情志低垂之缝隙,又不在非黑即白的鲜明分界中,依附于诸界而生,又相当模糊不易发现、不易摧毁,处在微阴之间,这个‘微阴’的力量有多恐怖,取决于结界者意志有多强。简单来说,我们就是身处在一个类似于屏湖庄的影子的幻界里,被以负面情志为养分的魍魉吞入腹中,在现世,我们大概已经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那我们是死了吗?”牛兴发大惊失色道。
“如果被困在这里,跟死了也没有分别,如果在这里死了,那我们也回不到现世了!”
“那那那……!”牛兴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那夜从事,既然你晓得这个,一切都指望你了!”
“当然。”
他们巡睃四周,又发现了一列陈旧发黄的长画,其中一幅《山鼠啄栗图》,画中央岩石侧边一臂如巨人手粗的树枝纵向生长,零星枝叶,枝巅上一鼠翘尾回首,蠢蠢欲动,似是觊觎着视野下方一双手奉果的小鼠,鼠双手所啄一个红果,表皮厚硬,似鱼鳞软甲,露出的果肉肉白而剔透,左一小鼠则倒吊在干,好奇地观察着下方三只小鼠的嬉戏玩耍,整幅画栩栩如生,逗趣非常。
端蒙凝视了一番,将视线转向夜晞所观察的《丽人踏青图》,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徘徊了一会儿,这才越过前厅,走进内院。内庭中空依旧阳光灿烂,庭院山水奇胜,花树繁茂,生气蓬勃又和煦温暖,难以想象这是一个祸福未卜的幻界里,忽然一阵孩童戏耍的吵闹声掠过,就似乎正在眼前发生,却不见一人影踪。“随我来!”夜晞让两人随她进了正对面中间的房间。
这是主人房,装潢华贵,圆桌的凳上勾了洒了一地衣服,还是华丽的衣裳,梳妆台上的盒子被翻得七零八落,可是珠链玉器都没有被取走,搁起来的铜镜镜面模糊,完全照不到人。矮榻上的矮桌还有半壶酒,两个杯,没有温度没有香气,床铺被折叠得相当整齐有序,却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叠被方式,倒有点像清规戒律下锻炼下来的板板眼眼。
“她们……,那些受害者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吗?”牛兴发注意到散落一地的女装,忽然忧心道。“可是一个人影都不见。”
“你认识她们吗?我的意思是,有些来往。”
“……,有。我跟刘晚玉是好友,因为公事,他是医师经常能给我一些帮助,所以我跟他妹妹就认识了。她一生已经够惨了,为什么刚刚得到些希望,却又遇上这样的事情。”
夜晞忽然紧张地道:“要意志坚定,不要沮丧。不然会被魍魉察觉的。”
“是。”牛兴发严肃地道。
他们随即进入了左边的房间。左边是一间小侧厅,连接后院仆人房的公共处所,这里放置了一个大型的织布机,织布机下还有几箩已开封的麻布。居中一张小圆桌,桌上有一大圆壶水,果盘里还装了琳琅满目的零食还有水果,糖莲藕、甜枣、花生、炒栗子、荔枝、葡萄等等。夜晞捡起几把零食看看,挑出几颗栗子揣住,牛兴发忙道:“这个不要乱碰吧,也最好不要尝试。”
夜晞微笑,把花生放下,又注意到桌旁边的贴墙柜子边落下一个拨浪鼓,她蹲下来把拨浪鼓拾起来摇了摇,叮咚叮咚,鼓面是个小猴儿,那眉眼特别活灵活现。夜晞忖了一下,把拨浪鼓揣在袖里,又起来在桌上捡了几颗花生,再犹豫了一下随便抓了一把杂果零嘴,也都揣在怀里。
牛兴发困惑,他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玄机,也搞不懂这里的东西怎么可以乱动,这样就不怕魍魉察觉了吗?还有这些零嘴能有什么作用呢?她是嘴馋了吗?他求询的眼神看向端蒙,可是端蒙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回应。
他们又转到右边的房间,这是个书房,几案上、案脚下都是如山般层层叠叠的书,夜晞抚着桌沿端详着桌面,除了道藏云笈,还有诡习方术,冥迹尸穸等杂书,遍布一屋,牛兴发在旁边的门扉虚掩的书柜里发现了大量的衙门通缉告示:“原来这个人一直把我们的告示给撕了,怪不得,他一直很注意官方的动向!”
夜晞眼神一凛,发现那最为触目的,那案中央一张白纸,四角以四神蜡雕压住,蜡烛长燃而蜡体不减,纸上以赤红朱砂画阵,圆罗中六芒星阵,孽火红莲,衔尾蛇轮,恶魔邪眼,夜晞心中一沉,这果然……!
“发现什么了吗?”端蒙也看到那法阵,骤见夜晞脸色生异。
“你还记得吗?大司祭曾经说过,五百年前,在曙雀王朝中曾经出现过一个盛极一时的邪教,叫作‘圣府’,圣府不像其它普遍宗教作为民众精神皈依或者祖先崇拜的信仰,也不像广泛存在于中州的仙家道门,让那些身怀异能或者有仙缘悟性的人修真悟道的存在,是一个相当实用又‘神奇’的教派,所谓‘有求必应’。是一种追随者以献祭式、奉献式的方式与邪神等价交换实现愿望而存在的教派,没有门槛,只要牺牲越多,愿望能够实现的机会就越大,甚至到了最后,家破人亡、全族灭门不在少数。当时曙雀几乎举国皆是门徒,其信徒之众,传染力之强,威力之大,王国被腐蚀,皇帝沦为傀儡,所及之处寸草不生,妖魔横行,中州过半沦为恐怖的黑暗之地。面对国难,曙雀王朝英雄王四世主仇夷浩涆·赫胥,发动了为期二十年的灭教行动,以国老师雅尚为领军,联合了北冥及大景号召在二十八州七大海域的势力,诸巫及仙派,将圣府从焜煜中赶尽杀绝,从此在这世上再不见其踪影,关于圣府的一切都被焚毁、坑杀、灭绝,一切皆为禁忌。直到如今,曙雀人依旧十分忌讳异能之士,在曙雀中不见一处诸巫之址,就是缘由于此的影响。”
“所以这些法阵就是圣府的遗迹?但是司祭跟我们所说,不过都是传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圣府的经典,你怎么能辨认出来!”端蒙蹙眉道。
“作为大司祭的继承者,夜晗必须学会所有知识,而其实,这些他从来都会跟我分享。”
“这个能够直接破坏掉吗?”端蒙道。
“不行,你看。这里四个纸镇,为四柱护法,我猜,只要破坏这四柱护法,我们就得以脱离,可是我一介凡人,哪里有高强法力能破坏掉,而另外的一种方法,就是遵循结界的结成之法,顺应规律,从它的漏洞处一个一个破解它,这是要费点功夫,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端蒙明白夜晞的意思,说是“一介凡人而力有不逮”,其实是指她修为不足以强夺,只能智取。
“既然是护法,那么这召唤阵本身不起作用吗?那这圣府之阵怎么解?”
“这是以朱砂所画的,以四柱烛影中的魍魉祭在阵中,烛火灭了,那就没影了,没影了,魍魉就无所依附。还值得侥幸的是,这不是用血画的!”
这时牛兴发在一旁听他们对话,忍不住凑上前来,突然,他对着蜡烛使劲地吹,他吹出的气仿佛跟蜡烛不处在一个区间,吹了一个触摸不到的幻影,毫发无伤,他又伸手去抓它,端蒙连忙打断他的手,没来得及,他抓了个空,有点尴尬地道:“这……果然是什么虚实交错。所以,如果是用血画的话,会怎样?”
就在他打了烛影的一刹那,夜晞感应到结界里的气变化了,再看那四柱蜡烛,果然火苗轻微地跳了一下,夜晞刹那瞠目失语,震惊地望向牛兴发,牛兴发看到她的表情,立刻脸容失色,“这个……我……!”
夜晞懊恼地蹙眉,顺着他的话答道:“愿意付出生命的话,大概什么都能实现!”
牛兴发似乎为了镇定自己的心绪一般努力说些什么,但说出口的话都已经有些思路不清了:“那、那那、那……呃、他这是要做什么呢?”
这时,端蒙冷静地答道:“还能做什么?既然圣府能够实现一切愿望,只要有祭品、有方法,那么起死回生,能不能够做到呢?”
“三十年!……也行吗?”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夜晞轻叹一声,说道:“别担心。有什么情况,有我在。来吧,我们继续找找,要尽快离开这里。”
端蒙首先进了里间,里屋是一个宝库藏室,大量字画古董等收藏品,端蒙仔细地逐格翻看,发现矮柜里有几个排列诡异的的棋局,端蒙立刻招呼夜晞来看。
然而棋盘内的琉璃棋子组合并非残局,棋局共有四盘,一盘以六棋组合,其形弯似钩,土黄棋子;一盘以二十二棋组合,蜿蜒曲折,荧绿棋子;一盘以七棋组合,其形似回上缺一,赤红棋子;一盘以九棋组合,其形似一勺柄带两耳,只有其一深蓝,余者浅白。
“把这个记下来,有阵就有局,我想这也是关键之一。”夜晞道。
他们三从书房出来后,整个院子又变回了暗无天日的样子,可是比起方才灯火通明的宁静,此刻的院落更像是它本来应该有的破败,不,不只是经年日久的破败,而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邪恶的黑暗物质侵蚀的破败,血锈的、糜烂的、腐败的,奇怪的迷雾笼罩着整个庭院,时而仿佛是女人哭声的风声在空荡荡的廊道低吼。
端蒙轻声地说道:“别怕!我在。”
夜晞倒也没多害怕,只是平静地应了声:“嗯。”倒是牛兴发不自觉地往端蒙身边跟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