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晞跟着地面盘根错节的触手似的根节寻去,那些在廊道地面破土而出的蛇堆似的树根直引到主人房里去,就是从主人房伸延出来的,临近房间的一段距离,已经清晰地可以听到一些痛苦的呻吟声,一阵一阵,动魄惊心。
夜晞跨过门槛进屋,里间的华贵荡然无存,从墙面房梁都渗出了浓黑的血锈,有股腐烂的恶臭味萦绕,他们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探看,圆桌上的衣衫腐烂成沾血的破布,地上更有些似碎裂的猪内脏似的血肉,往那浓烈恶臭的大床不断靠近,那腐烂的帷帐之下,一具稻草人躺在霉紫腐败的血泊肉糜之中,草料枯槁,根尖还隐约见到死掉的蛆虫粘在上面。
就是端蒙也不禁以手握拳抵住了自己的口鼻,牛兴发更是一阵晕眩,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呛得他往后踉跄了几步。
“啊,又有新人来了?”
突然而来的低哑的女声在房间响起,大家都一霎那毛骨悚然,再定神一看,分明就是那灰槁的稻草人在发话。
“别挣扎了,说的就是你。”
众人沉默以对。
“哎,新人跟我聊聊天吧?”
三人又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夜晞接了话:“你想聊什么?”
又一丝夹杂着嘲弄似的呻吟,才听它道:“我最近在思考生死这个问题。没错,死了之后,才能思考生死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思考过。”
“我生前是个瘫痪的人。说起来就是每天被摆弄着吃了睡、睡了吃,把自己敞开了被人伺候屎尿,活得毫无尊严,不能动弹,这样真的非常痛苦,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听它这么一说,牛兴发忽然心中一动,也不顾忌了,忙走上跟前道:“晚香,你是晚香吗?刘晚玉的妹妹晚香曾在年少时遭遇了事故,从此终身瘫痪,一直让人照顾。她也被掳来这里了!”
稻草人没有回应他,沉默了一下,她又继续说:“如你所见,尽管我现在是躺在这里,我生前也是一直躺着的,可是比起活着时自由多了。现在我能说话,能活动,我跟其它在这里的秽物没有什么不同。从前我是活着,可已经死了。现在我真正死了,反而从那种与死相伴的痛苦解脱了,或许说,我死了,可我真正活了。只要我不缚在这里,我就能重获新生,重新做人了。”
“也就是说,我是死了之后,才拥有了希望,跟外面那些不同,我从来就没有希望,死了倒可以推倒重来,没有念念不忘。”
“我活着的时候,并不感到快乐,所以我究竟是自己想活,还是为人而活,还是别人为了他们自己想要我活,还是……为了向众人展现他们的生性善良而逼迫我活呢?这哪一种才是真正的自私?真是让人伤脑筋。生比死更痛苦的时候,死不过是一种选择,为何还要被世间的假仁假义绑架?”
“他们在意你真正的感受、过得好不好吗?他们指望着满足一种空想中的光明希冀,并且用道德刀刃架在你的脖子上,让你的痛苦无限延申,在黑暗的泥沼中万劫不复,也不得不说是种以善名行恶的阴毒。”
牛兴发听她这么一说,不悦,忙应道:“当然应该珍惜生命,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你看如今战场上的难民,说得好像失去亲人的他们没你惨一样,你的亲人知道你寻死寻活的,对得起父母生恩吗!”
夜晞抬头看他,也不作一语,默默慨叹。
“你知道生命的气味吗?那是一种腐烂的味道。……呵呵。你以为我不懂?无论是旁人还是自己,我都不知道自我拷问几百遍了,恐怕你也不了解我的母亲有多压抑,人在抱着同归于尽想法的那一刻绝望的心情!你看看我,仔细看我,这一堆油腻的没有生气的死的肉,日日夜夜生生世世……哈哈,你不明白一个生不如死的人是如何生存的,她的家人又是如何生存的……生不如死的苟延残喘又是怎样一种煎熬。”
“我不懂你什么煎熬,这世上多得是比你惨的人,然而他们还活着。你只要活着,就是对亲人的报恩,我完全不能理解,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对自己太残忍,太让人生气!”牛兴发道。
“我认为任何人的悲惨不是一种可以用来比较的东西,众生皆苦,那是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夜晞说道。
“哼。抛下一句自以为是的话,展现一下自己仁慈善良的义愤填膺,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已经足够自我满足。这个自顾不暇的世道也是满口空口白话假仁假义,都是勉强、欺压、强迫、隐忍,呵出一口气,喷出一口唾沫,口口声声尊重生命,其实心中并没怀揣任何善意。”
“我活了近二十年了,然而二十年来我跟我的家人仿佛生活在地狱里,受无间行刑,这样的生涯,这就是伪善们胁迫我要去苟全的。”
“呵呵,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鱼焉知鱼之苦!才知道,愚昧也是一种恶行。”
夜晞凝视着那显得阴森麻木的稻草人,一直沉默,她的命运让她身同感受地沉默,那种无人理解的煎熬……她低声道:“我认为生死由己,命当自决。”
稻草人默然了一阵,方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也许说,我一直等着有一个人这么跟我说,我就能从这种不死不休的煎熬中释放出来,从罪恶感的深渊解脱出来,不再罪己而坦然地去接受面对一切……,与这个世间和解。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然而真正的慈悲,很难,很难……能够设身处地想到别人的苦衷,予以共情,那是真正的善行,已经足够感谢。”
“谁不明白应该珍惜生命,没有人会在感觉还有路可走的时候任然自决。”
“他们并不是没有努力过,而许多时候恰恰是努力过,然而生者已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了。”
这时,端蒙也罕有地发言:“我理解你。生存是头等大事,但无谓的挣扎跟牺牲是不必要的。”
稻草人回道:“然而大多数人都只会骂我是个懦夫而已。也许他们也应该尝尝如同槁木一样不能动弹给人把屎把尿的活着,或者是给别人把屎把尿数十年然而无药可救却又无法狠心下死手地苟延残喘地活着!不,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一时半刻就能下决心了,呵呵。”
“看在你陪我聊得这么愉快,我给你个提醒吧!”
“我能感觉到你跟我们的气不一样,也许你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喜,在你身后,有你想要的东西,在前厅的椅子上坐着那个家里开酒楼的小鬼,哭哭啼啼的,她知道这个恶棍所有的秘密,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许她能帮到你。”
“究竟是谁害了你们?”夜晞道。
“是章沉倪吗?”牛兴发忙道。
“在某种意义上,他并不算害了我。呵呵,但我也无法跟你说实话,他能把你们困在这里,你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不能说实话的原因。”
“谢谢。”
“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哈哈、哈哈……”
三人这才回首看去,巡睃四周,牛兴发突然吓得不轻,一手扒住了端蒙的臂膀,随他的视线看去,在原本榻上矮几背靠的墙上,有一只巨大的眼在转动,那不像是人的眼,更像死老鼠的眼,全是眼白,白中一点涣散的瞳仁,滴溜溜地跟着人转,十分悚然。夜晞立刻挥出匕首,匕首直刺进墙中,一声惨厉的尖叫,那眼才隐去,从灰白的墙中流出脓血来。
牛兴发吓得惊魂未定,慌忙道:“这都是什么呀!拜托了夜从事,快点将我们带出去。”
夜晞吁了一口气,继续寻找那“有用的东西”,眼神落在了梳妆台上,斟酌了一番,才注意到此刻显得无比光洁明净的镜子,她抹一抹镜子的表面,这个镜子完全没任何反映,只是灰色一片,众人正在疑惑,才见镜子中一朵牡丹花渐渐地呈现出来,但完全被锁在了镜面当中。
夜晞想起在“白天”时的前厅,有一幅缺字的字画,猜想这就是所缺的“字”!
“要怎么拿出来?”端蒙道。
“这个有用吗?不如摔到地上看看?”牛兴发。
夜晞试图拿起镜子,却怎么也拽不出来,端蒙跟牛兴发轮番试过,都不行,那镜子仿佛跟这房子长在一起了。夜晞看着无法撼动的镜子,斟酌了一下,想到这是阵中之物,当由阵中物什化解,旋即跟牛兴发道:“你方才揣在怀里的告示呢?”
牛兴发忙从衣兜里找出来,递给她,夜晞仔细默读一片,看到告示上书:“……于破晓时分……”
夜晞立即把告示撕了,把“破”字撕出,摁在镜子上,遂即念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立刻镜面“咳咯”就裂开了。
牛兴发甚是惊喜,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牡丹果然就生生地嵌在里面,尽管在牛兴发看来,这扁扁的镜子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装这么一大朵花,但在这里有什么稀奇都着实不稀奇了。
牡丹花被拿出来的一刻,瞬间就化成一道尘光凭空湮灭了。
“这样行吗?真的有效吗?”牛兴发担心地道。
“不知道,待会回去看看,一般来说,这样就发生效力了。”夜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