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听从颅内粹清的指示,先是向眠音请教了一些遗留问题。随后,他又听从粹清的吩咐,再去检查王锐、柳河的遗体,果然发现柳河双手内腕上有针眼大的淤青,表面没有破损,尽管并不显眼。
然后清玄回过头来,才对众人道:“在下的判断是,两位都是人为所致的谋杀,而且的确就是梦中杀人!”
居于堂前高座的两位掌门皓髯真人与虚玄子,此刻才微有动容,守真宫的敬淳长老更是走下列座,热切关注。
敬博、成济、眠音纷纷转过来面向清玄,迭考、司诚也冷静地投以注目礼。
圆顿大喜,笑道:“很好奇,清玄道兄为何有此等结论?有话直说,不必有所顾忌!”
清玄轻叹一口气,面目严肃,语气温和又谨慎道:“方才我向眠音请教到,如何在我们众人中确立梦元?回忆到白日时我们入梦的情景,我们依次得到圆顿配置的安神丹,服下后等待眠音点燃入梦香,才以起阵。既然我们俱是同时服药,是如何保证梦元一定是以王锐建构而起的?她告知我,给予的安神丹都以我们的身量配置,配以入梦香的入阵,修为越轻的越快入梦,最早入梦者则为‘梦元’。那如此类推,我们六人之中,修为最浅的就是王锐,理所应当就是以‘王锐就是梦元’。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第一个梦中‘梦元’并非王锐。”
清玄在一众微诧的注视中,娓娓道来:“也许我们鲜少会注意到,在梦中我们总是以‘我观’为角度来观察一切、并根据现实的体验构成梦境的一切内容,而不是以‘他观’的角度来观察一切。纵使梦中呈现他观的体验也是根据现实里器物,亦即大多通过‘镜中’、‘水中’等外物媒介照见的现实来构成这种‘他观的自我’的认知。所以,在我们的梦中,实际上‘看’不到自己,即使有,也是借助外物。梦境的组成以现实为倒映。罕见的以‘他观’角度完全以客体来‘看见’自身的超经验体验,也并非完全没有。但这种情况我方才与眠音确认过了,她排除了我的疑点。假设我们是在以王锐为梦元建构的梦中,我们进入梦境后所展开的视野,被限定为王锐的角度,也应当为王锐的‘我观’视野。所以我们透过王锐的‘眼里’能‘看到王锐眼里的我们’,但我们应当在王锐的‘眼里’看不到王锐。我们好像也没有在梦中‘看见’到王锐,而是看到了她的三尸精魄,然而我们更没有‘看到’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清玄把眼神投向司诚,“……司诚道兄。”
圆顿不可察见地扬起诡异的笑意。
“他们利用我们这一不轻易发觉的盲点误导了我们。”清玄凝重地说道。
敬博、成济顿时陷入回忆,又从回忆中抽离,脸上各有茫然,不禁将诧异的眼神递给清玄,又递给圆顿,圆顿轻轻点头,给予肯定,他们又将困惑苦恼的眼神投向迭考跟司诚二人,其中敬博仍然不可思议地回忆道:“在梦中,我所感受到魇魔的存在,如此真切……”成济看向迭考道:“但是你说的,你受到了魇魔的袭击,你看着魇魔杀害王锐,并且目睹司诚与魇魔有过一番交手 ……”
“……都是‘他’说的,我们有亲眼‘看到’吗?”圆顿哼笑道。
“但我们也在梦境中与魇魔的小妖交手过呀!”敬博道。
“你就肯定那是魇魔的手下?”圆顿反问道。
“…………”敬博、成济,乃至清玄,均无言以对。
甚至这段默然,也包括了迭考。
场中各派门人交头接耳,霎时热闹沸腾起来。
司诚仍然面无惧色,镇定从容。
眠音轻咬下唇,眉头轻蹙,明知故问地再次向清玄确定:“你的意思,梦境是司诚道兄的?”
“嗯。”
“没有魇魔。”
“嗯。”
“……根据筑梦的规则,只有梦元操纵梦中的一切,所以你们所能感知到的,诸如‘魇魔’的具象,王锐的错乱与愧恨,司诚与迭考互相配合让你们误以为他也身在其境的误导,都是司诚偷换了梦元的一切编造 ,并伺机杀害了王锐。”眠音梳理一片整个过程,脸上无不困愕。
“第二个梦境呢?他们也是故技重施吗?”成济急切地问道,“在我们都如此全神贯注地盯紧了梦境,并事无巨细地完全地自检了一遍。”
清玄敛一敛袖子,缓缓踱步,听取颅内粹清的分析,一字一句复述道:“他们在大家提高了警觉以及对梦境的监视更为严峻的情况下,并没有施行二次一样的行动。但是,他们更了解自己的弟子,比起王锐,柳河是更为怯懦,容易恐慌的,如此他们利用了他这一点,在第二次梦境之前,以关怀的借口对柳河进行了恐吓,像是‘我们在梦中也会成为你的梦魇……’诸如此类,有了王锐的历历在目,真是把柳河吓破了胆!甚而,他们利用了这个沟通的间隙,对柳河双腕的内关穴施以术气,刺激他的心脉。这个,我可以作为见证,尽管那时候,我只是单纯地以为迭考拉开柳河,只是作为师长对弟子的关爱。如此,柳河在心神虚弱、惊魂不定的状态下与我们、与他们,进行第二次入梦。如此,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以及恐吓诱发的噩梦中伴随着心脉被过度激发的情况下,被吓死了!”
成济疑道:“不对!不对!他们跟柳河说‘我是你的梦魇。’那他就一定会梦见梦魇吗?”
清玄叹道:“请诸位都闭上眼睛,先请闭上,就明白了。……且听我说明。”
众人将信将疑地合上眼。
但听清玄道:“诸位不要想起‘大象’!千万不要想起大象!……可以睁眼了。”
众人睁开眼,清玄问道:“诸位,方才听我说罢,脑海里立刻浮现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成济率直应道:“就是大象。”
清玄道:“那怕是一种否定的引导,人还是不能自已。”
眠音低叹道:“那是对心智的一种操纵,催眠!更是高压下的摧毁!”
如此一说,众人了然于心,倒吸一口气,更是不可思议。
成济回忆起自己临近脱离梦境的揪心的窒息,忽然就急切地走到柳河的身旁,翻开他的眼皮,检查他的身体,叹为观止道:“的确符合惊吓而亡的体征。”又翻开他的双腕一看,那点淤青颜色更深了,仿佛也在控诉着什么。
圆顿突然阴阳怪气地鼓起掌来,“清玄道兄说得一字不差,正是我在梦境中察觉到的诡异之处。如此一来,大家都明白过来了。我们劳师动众地通通被耍了。”
敬博却警惕地问道:“那方才为何你不直接来说!”
圆顿哼笑道:“我要直接说,我不就被怀疑动机了吗?可是这种龌龊的事情,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看得明白!”
“一派胡言!”司诚声如洪钟,嘹亮地贯彻了众人的耳膜。
迭考也从沉默中倏忽唤醒过来一般,附和道:“对!一派胡言,毫无根据,全凭猜测。”他眼睛一转,又急忙说道:“什么‘他观’与‘我观’,我们对梦境并没有任何研究,怎么具备这种知识?难道不先谈‘有,没有?再谈是,不是?’再说魇魔,我亲眼所见她如何杀害王锐,我更可以清晰地描述她。你们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亲身感受、所见所闻,仅仅听几句他人的凭空猜测就左右摇摆?自我怀疑了吗?想想你们当时的感受!况且,说王锐若是我们所杀,怎么会灰飞烟灭。正是她被魇魔所害,才会灰飞烟灭的。这摆在眼前的铁铮铮的证据呀!”
圆顿反驳道:“要是你们之前就接触过魇魔呢?魇魔与梦有关,是妖魔里统御梦的魁首。你们归罪于这些抱一宫弟子越级犯险去捕获魇魔以研究诛灭它的方法,要这不是弟子们自愿的,而是你们这些师长下放的任务,他们不得不屈从,在过程中意外受到妖魔侵蚀,那么要是你们把他们杀了,他们先被妖魔侵蚀了的前状也是无解,亦然会在死后出现灰飞烟灭的结果。你们又要怎么解释呢?”
圆顿挺直了身姿,面向座上的皓髯真人,直言不讳道:“皓髯真人,你还要包庇贵派的耻辱,藏污纳垢,令门派蒙羞吗?”
皓髯真人捋一捋胡子,招来他的副手章远一问,遂在堂前责问司诚、迭考:“司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尚未等来司诚、与迭考的回应,却见抱一宫有数个高阶弟子迟疑着,互相推搡着从人群而出,其中一人坚定地躬身拜道:“弟子知道是什么事情!弟子是司诚师长‘诺皋化妖淬器’课业的组员,王锐、柳河、修达,这些同修都曾是我们的组员,师长让我们去研究这个,却没有给予我们足够的防御与保护,在研究的过程中,他们三人意外被妖魔侵染,无法驱除,必死无疑,司诚与迭考先是将他们逐了出去,后来以救治之名哄骗他们软禁起来,而我们所用于研究所在的仲丘园炼器房某天突发火灾给烧了,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外?在外人看到,那都是意外。可是,所有证据通通都被烧了,所有知情之人都被勒令不可对外声张,不然就会被逐出师门……”
另一个一脸苦恼的高阶弟子也迟疑着说道:“王锐、柳河都与我们一般是贫苦家庭出身的孩子,修达则是家人曾被妖魔所害,怀有一身抱负而来,大家凭着自身的资质与不懈的努力挤进了名门大派,拜了名师,以为未来有光明的前途,以为就能在这世间当个有用之才!没想到遭到如此横害!……如今,我们站出来,也是下了定被革除学籍、逐出师门的决心,我们只是不希望,哪怕他们被人所害,身后还得蒙冤受屈!”
如此,第一个站出来的弟子五体投地拜服在地,其余数名弟子纷纷相继效仿,数人异口同声地恳求道:“祈求诸位前辈明察秋毫,为他们主持一个公道,还他们一个公义!”
皓髯于高座上走下来,不怒自威,默然地来到司诚面前,方才从容不迫的司诚,如此才醒了醒袖,恭谨地作揖,依旧冷静得可怕:“此事乃弟子一人之责,章远及迭考与此事无关。三名学生的意外尽然是意外,归根究底是弟子也难免其责,之后一步错,步步错,乃至无法再用谎言来掩盖谎言的地步……,所有的责任,弟子愿意一力承担。”遂即,司诚端正地跪伏在皓髯面前叩首,仿佛就义,全无悔色:“师父视某如子,某视师父如亲生父亲,无论何种处罚,某绝无怨言,以命抵过,虽死亦无恨于九泉!”
迭考却依旧忿忿不平道:“三个愚子,蚍蜉而已,贵贱荣卑,生死有命,早就注定!这只能算他们不走远,怎么还要让一界大能为区区以命相抵!师尊,师兄虽有过错,最大的问题还是在那三人身上,怨不得人,勿要为外人裹挟来折损你栽培已久的爱徒!”说罢,亦拜服在地。
皓髯在众人翘首以盼中捋着胡子,仍在思量定夺。
这时,藏在诸门弟子前,一直旁观的岐玥门代表奇一,突然上前,面目冷肃,仿佛没有情感,语气也是平淡无波地说道:“我有一个见解,务必使诸位慎重考虑。这些弟子们的遭遇令人深感惋惜,然而司诚长老的确是炼器道上唯一到达大乘境界的能炼化‘化妖金饶宝器’的大能,除了他之外,还没有如此修为的,又能代替他的能人。如今,仙门正处于风雨如晦的时候,人世间战乱四起,水深火热,妖魔亦卷土重来,正是用人之际。试想,当黎明百姓正受战乱之苦,更被妖魔祸害,而仙门对此束手无策之际,恰恰能用到司诚的力量,人却不在了。你我要是其中一员,你是愿意他就此自绝在这里,而自己的至亲好友若能得其援手还有一线生机,却没了希望?你愿意吗?虽然这么权衡,对私义有所亏欠,然而为了大义,是否该以大局为重?”
敬淳听罢,亦上前另有见解:“奇一的思虑有一定道理。如今,我们实在不是内讧的时候,若是折员损将,使我方元气大伤,实在有害无利,这次并非真正的妖魔来袭,然而如果真有妖魔插手,实在乐见我们发生内斗,从中瓦解。步仙门人行迹可疑,先是对御虚门紧咬不放,后对抱一宫的内事似乎亦有备而来,咄咄逼人。将世俗宫廷尔虞之风带到仙门,我不作无端诽议,但还请皓髯真人慎重处理,勿着了小人之道。”
空懋立刻就反应过来,厉声道:“步仙门虽不是什么大派,亦不能任由欺压,污了名声。只是声张正义,为这些命如草芥的受冤者讨个公道,怎么就成了小人之道了!”
敬博立刻反应道:“那圆顿道兄是如何知晓怎会精确陈述‘抱一宫弟子受妖魔侵蚀乃是师长派发任务所致’的呢?”
圆顿一时语诘,有些慌张道:“我猜的不行吗?”
不知从何处突如其来一声,似乎是守真宫的门人群中有弟子叫唤道:“石子砸到哪只狗,哪只就叫唤呗!”如此还惹来一众忍俊不禁的哄笑。
敬淳立刻喝止骚乱。
奇一这么一权衡利害,让场内众位纷纷陷入苦恼纠结之中,唯见几位阔出去为同修鸣冤的抱一宫弟子,跪在地上,眼见情势变化,面目灰暗,满是垂头丧气,竟仿佛失了求生之意。
清玄就在此时踏了出来,未经粹清的指示,单凭良心,直言不讳:“清玄有一事不明,亦求诸位再三思量。我并非针对司诚,但一个人若连自己日夕相对情谊深厚的桃李都能如斯绝情的人,为了自保断然痛下狠手,为何会觉得他就会济救苍生,如此陌生的苍生?面对临危抉择之际,会以苍生为先?”
抱一宫弟子徐徐支起身子。
成济听到,亦立刻附和道:“对啊!为了一些尚未发生的未知的忧虑,而去枉顾已经发生的惨剧,还说什么大义?连私义都全不了,还成全什么大义?现在都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观心,鼻观口,剑拔弩张,众议纷呈。
“够了!”皓髯真人一声厉喝,长眉横竖,厉声对司诚道:“你自小聪敏过人,才识过人,然而为师屡屡丁宁告诫,不得贪功冒进,心浮气躁。如今你犯下如斯过错,草菅人命,不可饶恕,不依律正法,何以服众?今日即废除你全身功力,逐出师门!令于天地烘炉前自刎,以告神明,以抵己过!”
“等等!”突然,旬雎灵高声喝断道:“皓髯真人,人死不过头点地,须臾而已,但是要培育一个英才却少说数十载,动则上百年,更要临阵对敌,身经百战,面对波橘云诡,未明敌况,有足够的判断力,当机立断,以一敌百,哪是朝夕可致?我有一个折中的方案,且让司诚立誓反省己过,厚葬逝者,偿其家小,待这场妖魔大战过后,才让他赎罪,将功抵过。这也不负了师门栽培之恩,也不负了几位弟子为学术殉道的无辜。如何?”
婵玉却是摇摇头,哀叹道:“我认为这里不适用什么折中之道!”
鸣珂扶着她的肩膀,无有表态,眼里俱是看透人情练达的神色。
皓髯真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神复杂,但见司诚马上从匍匐的姿态挺得笔直,礼仪具备,拱手道:“弟子令师门蒙羞,辜负众望,罪该万死。但弟子愿意以功抵过,从此遵从教诲,不敢妄为,与妖邪为敌乃吾毕生之志,济救苍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话毕,狠狠地叩了一个响头。
这时,高座上一直默不作声的虚玄子,终是在高座上发言道:“皓髯真人,世之有过者,皆可改之。我等当以宽仁为怀,勿穷施酷厉之法,赶尽杀绝。古人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若其有悔意,愿改过自新,宜赐其机缘,导之以正途。吾等之仁厚,春风化雨,其有愧疚之心,当奋发图强,以赎前愆。”
虚玄子给了皓髯台阶,皓髯真人也不再执拗了,且对司诚严厉道:“你虽可免死,但不可免罪。辄令你割发代首,约法三章。从此圆木警枕,负荆赎罪!”
司诚当即站起来,身姿挺拔,仿佛受赏,辄抓住发髻,拔剑一斩,誓言道:“今我割发代首,约法三章。愿倾毕生之力,涤荡妖浊,若妖魔不灭,吾誓不休,宁舍此身,保万民安宁,还世间清平。若违此誓,当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三绺发丝落地,就落在清玄的眼前,笔直地看去,堂前偌大的冰冷的地面上,正正对着那三条已经了无生机的躯体。
清玄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未几,但觉神思清明,冷冽寒心,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粹清的私语了,唯从颅内感觉到他离开后余下的一丝思绪:“三条人命,三绺头发,人间真的很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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