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上，她在整理目前已经布下的棋子以及得到的情报，如此胸臆中便谋划下一步的举棋。
夜晞从韩无休处得到他与胡杨屡次交手的详细情况，而她未能道出口的是，根据韩无休的描述，胡杨那显露出来的不知深浅的法力，似乎也并不是她所能应对的。她想到一些人，准确说她想到一个人。她让莲生派人打探最近在四方城到处游走的道士，并不见得他们在广布仁义，而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但玄门中事玄门中人的口风，不是像世俗之人那么容易敲开。而且还在城里城外有些古怪的行径，他们不断破坏了一些山石林木，还有城里一些不起眼的小庙、荒坟，简直就像是在破坏风水布局——在毁掉什么法阵一样。
如果胡杨不仅仅把宫庭变成他的法器，如果胡杨把整个城都变成他的法器。如果宫里的人真是什么大妖而非什么高深莫测的法师。
她想起那天在云海楼再见“曜魄”，想到他在向那艺人打探宫的传闻，打听的对象有点可笑，但打探的事情不可笑。
哪怕是天柩宫，也是上千年的仙宇了，道法之深也比她那三脚猫巫术要好多了。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她是否能像一根针把他们串起来，借一把东风……她掀开马车的布帘，看着那热闹的衢闾叹息，可哪里有机会啊？她得制造机会才能下手啊。
她伸出手来，在眼前虚握了一拳，指关之上，眼底之下，机会就在咫尺！
凌乱的披发，慑人的眼睛，随意披搭的粗布青得罗，矫健颀长的身姿，那自在从容、放旷卓荦的气韵——“曜魄”！他们隔着川流不息的人众，目光在刹那交汇，或许有，或许没有，他像风一般从人群中突然出现，又风一般地突然隐去。
夜晞猛然伸直了身体，探头张望，她虽失落了那人的踪迹，却又发现了尾随者的踪迹，她认出来了，那是她的探子。
“……”夜晞忽起心念，一股时不可待的冲动鼓舞了她，断然叫停了马车，偷偷追随而去。
辗转于闹市、窄巷、城门、阡陌土路、荒田、野林，夜晞逐渐觉得，他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并且颇为愿意她追踪着他，在略施小计摆脱了她的细作之后，激起了她的胜负欲，那人仿佛钓鱼一般，不紧不慢地时而露出自己的身影，隐隐约约地把她牵引而来。
千回百转到达的地方，骤眼所见，已是一片密林，此时四野鸟鸣不断，疏影横斜，莽莽不见影踪。
夜晞保持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暗自从腰间夹出一小张符纸，握在手中。
风飒飒拂动了树叶。
夜晞忽然笑了，对着这虚空自说自话起来：“曜魄道长既然把我引到这里来，又要藏头露尾，我想你心中有许多疑问想要问我吧？现身吧。”
粹清在暗地里微微笑了，实在笑她的敞亮，又笑她的狡黠。
他从树丛中昂然踏出，出现在她身后：“足下如此表现，似乎对我已经了若指掌，那我就不必多言了。”
夜晞转过身来，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似有刀光剑影的火花在交锋，彼此也默契地笑了。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事不过三，也仿佛老友一般了。”
“哦？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吗？”
“哈哈，抬神轿前，云海楼里，还有……”粹清作了一个不言而喻的手势。
“老朽可没有这般年轻矫健的老友！”
“但这世间就有这么‘步伐矫健的老朽’？啊？”粹清笑侃道。
夜晞冷冷地仰头，眼中敌意分毫不减，也不反驳，这个人看穿了她一切的伪装，不知深浅，暗暗感叹他洞若观火。
她留心了一下。
“用那么欣赏的眼光看着我，难怪对我那么好奇了。不过这大几天的，净是些跟屁虫一直追着吃屁，也着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你如果想要了解我，就直接来找我嘛，咱们要做个朋友也不是不可以。结个善缘！”
“道长还真有趣，你有跟尸体做朋友的喜好吗？”
粹清故作姿态地惊抽一口气，“喔——！是我惹火烧身了吗？我还以为是天赐机缘，那趁我嘴巴还长在身上的时候，得多多胡言乱语几句了。”
“是呀，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哈，你也大可不必咄咄逼人，如果你只是气不过那天我见义勇为煞了你的威风，又或者我会暴露你的‘难言之隐’，不用那么小心，也不会出现你杞人忧天的想象。而且，当下我认为你应该更担心的事，你已经进入了那天诱发你情绪失常的法阵中，每个人都有些邪恶的念头不是吗？但一直困在这里走不出去，你可能就要一直耽搁在此处了。”
果然！……杂鱼！
“我可不用担忧不是吗？你把我诱引到这里，如此气定神闲，我就不怕走不出去。”
他讪笑着捋了一下胡须：“哎呦！我有那么大的魅力把你诱进来吗？你又在褒奖我了。但我可没说要把你也带着离开这里呀。我没失忆吧，方才谁说我要成尸体来着？”
夜晞来回踱了两步，巡睃了周遭一番，的确感应到一股术气的低压，顿时就闪过一下晕眩，“这法阵，也不一定就能把我给困住了。你也不一定就不会变成一具尸体。”
狗崽子！
粹清似笑非笑的，作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颇有点拭目以待的意思。
夜晞也笑得绵里藏针，以礼还礼，两人竟然相请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客客气气”地走在这密林中，他似乎漫无目的地闲逛似的，暖黄的阳光把林木照成和煦的绿，沼泽的浮绿遍布在灌木丛中，风一吹浮出一点潋滟的绿光，再往前深入些，便开始见到远处已被妖雾笼罩，一阵白的雾，一阵绿的雾，阴阴森森，显得危机四伏。
夜晞走着走着，是越发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急躁被调动了起来，那隐隐的沉郁浮上心口，开始难受了，她皱眉一手捂着鼻口，试图施展气疗术疏导一下郁气，背着手在前方走着的粹清却说道：“别试图使用法术去缓解，你不发现你的元气损耗得很快吗？”
这人背后又没长眼，对她的一举一动倒很灵敏。
她又留心了一下。
她强压下这份无端的愠气，“对一个口口声声满嘴恶言的人，如此地关心。把我引到这个地方来，又不舍得我死,又纵容一定程度地折磨，想必道长另有所图吧。也许我有你要借用的能力？”
他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你的求生欲一直这么强吗？不单只揣度人心，还自顾自谈起条件来啦？”
是呀，铁憨憨！
“我当然是不能透露我是谁，但我敢夸言，这个世间上没有多少人能拒绝我。不抓紧每一个机会，就让自己随随便便至于绝地，坐以待毙？哼！四方城的大街上，许多你的同道在四处走动，逐鹿祭这种巫俗的节日你们这些世外之人向来是不大关心的，那你们不就是在寻找什么吗？也许我的身份，正好能帮助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猜得对吧？”
哈麻皮！
他转过身来，摩挲了一下下巴的胡须，又上下审视了她一番，笑道：“哈哈，嗯——。这真是让人难以拒绝的提议！不过，你从我们见面开始，到了现在，在心中不重样地在骂我，还骂得挺难听，我还真想拒绝你，把你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算了。”
夜晞笑意盈盈：“我有骂你吗？”
“我数了一下，骂了有近百个了吧！”
“你还数着呀，你还挺幽默的啊！”
夭寿鬼！
“一百个了。”
“那可怎么办？合作的前提，是能够互相信任的诚信呀！”
你不要再读我的心不就行了吗？扑街！
粹清一挑眉，真是难得一见，竟觉得有点愉快，笑道：“好吧！虽然你根本没有谈条件的权利，不过我们大可也不用弄得那么紧张。我答应了，我不再读你的心，不过……！”
忽然一股酒液倒灌的感觉窜上喉间，冷针刺了一下似的，一种熟悉的封印的感觉，他眉头一皱，凝神看她，果然！她得意地在手上拈着一角刹那闪烁蓝光的符纸——誓言偈。他感叹地摇摇头，自临人间以来前所未有的震惊，怕不是方才从他正眼看她的时候，注意到她心口不一读她的心开始，这一句句谩骂都在激将，每走一步都在诱引，让他不知不觉以自己的誓言捆住自己！
“不过什么？”她脸上是得逞的笑容，“这誓言偈虽然是我下的诅咒，但却是你自己的言语约束你自己，只要我不亲自销毁，你就解不了。这就是我俩的‘诚信’，很公平吧！”
他笑叹地吁了一口气，反省道：“是我的错，是我太轻敌了。区区小把戏……”
夜晞交手一揖，符纸正好滑入袖囊中：“这次到我谢谢你的褒奖了。就当作仙人下凡，感受一下人间险恶吧！”
粹清倒没显得有什么愠怒，莞尔一笑，意态恢廓：“哈哈哈，好！你很有趣。就这样吧，我会尊重你，那么你也得说话算话。”
“当然为你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