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晞伏在狐狸的背上，从痝痝的红鬃毛中抬起头来，迎着风，飞沙擦过她的脸庞，她眯着眼，看向底下那井然有序的微细的城，随着下落的速度逐渐放大，那参差高大，鳞次栉比的壮阔，灰蒙蒙的尘封万年的显赫浮华，夜晞心中激荡，既是惊叹连连，又目不暇给。

    可是此刻这静谧古朴的城正在被这剧烈的地震，震得巷陌崩裂，大厦倾塌，土摧瓦解，尘土滚成高浪百尺，在他们背后紧紧追逼。

    “这竟然真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夜晞迟疑了一下，笑而不答，又道：“可惜就快要毁于一旦。”看着眼前这万年古城连绵崩塌，她也难以自禁地哀伤。

    在这辽阔而荒凉的地下巨城，神秘而空灵的兽的哀嚎响彻洞窟，夜晞担忧地看向粹清，但见他认真倾听，这一声又一声的惊心动魄的兽吼，如是明了，只默默摇头，对她微笑，示意不用担心，夜晞越是困惑，既然他如此淡定，她也镇定地姑且看看。

    就在夜晞满头疑惑之际，在山崩地裂的城下裂缝，忽然震出了湖光荧碧的脉络，这些脉络遍布地下渊薮，仿佛具备意识的法力的源泉，四处蔓延滋长，霎时都泛起明亮的湖光，但见光芒将这巨型城市全然照亮，地暗顷刻光如白昼，闪烁着七彩异色的迷毂，伴随着一点点细小的白光球徐徐上升，随之他们看到被震波摧枯拉朽的城也徐徐地一土一瓦恢复原状。

    那震怒的兽吼也倏忽消失。

    这大抵就是这城能数万年屹立不倒，既往如昔的原因，夜晞的心情也大起大落，先是感到惋惜，后来欣喜若狂，瞬间忘却了平素的端庄自持，猛地拉起粹清的袖子，雀跃道：“快看！快看！”

    粹清反手拉住过于兴奋险些摇落的她。

    两人对看着，眼眸里倒映着对方发着光的芳华正茂的脸庞，女子忘其所以时难得显露的天真，男子静默时罕见的凝碧的脉脉，这单纯而怦然的错愕把两人与这烦嚣的尘世隔绝，坍塌的城，愈合的泉水，奔忙的痝痝九尾，七彩的迷毂在闪着光，万千细碎的白萤光慢腾腾地升起，像漫天的星，九尾狐载着他们飞驰而过，掠过一簇又一簇的星，漫天的星光追逐着他们，缀成一道绮丽似幻梦的长廊，似是无尽的，逃不出去的长廊。

    夜晞被这星光砸昏头了，不自觉地狠狠捏了一把狐狸，扈扬惊呼怒吼：“嘤——呀！疼死了！再袭击我，我真的把你们都摔下去！”

    夜晞心中一悸，忙别过头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变得沉默下来。

    是粹清先开口的：“我看到了，很美。但也别太激动了。”

    夜晞心头一诧，这语意歧义耐人寻味，不知道是怎么个真意，耳廓一热，转移视线，低着头看向下方凶险，讷讷道：“可别要掉下去了！”

    粹清打趣道：“那就下辈子注意一点啰！”

    “呵——”夜晞仰头无奈地给逗笑了。

    三人终于来到城的边缘，却见大道尽头，城河彼岸，断桥的另一端，震怒的巨兽就伏在高耸的双尖青玉巨门前。

    巨兽敦实庞然的形貌似虎，那凶桀而肃穆的眼神却似有人性，与扈扬一般，有九条虎尾，威风凛凛地高扬着。

    扈扬缓缓下落，两者相比较，似蚂蚁撼树。那巨兽远远地隔着，又一声高吼，便是山摇地动震撼心弦的吼叫，三人迎着那口风，脸都给吹变形。

    如此情景，粹清还是淡然，轻声道：“是陆吾。”

    夜晞惊叹道：“……有山曰昆仑之丘，渊深三百仞，是实惟神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神之囿时，瞪眎昆山，威慑百灵。……这是古籍记载的昆山之神卫，可这世上另有昆仑，继有昆仑瀚海，这……，我们不可能已经到达那么远的海的那边吧？！”

    粹清道：“陆吾在，未必守昆仑丘。陆吾在，那是有神明在。”

    夜晞睖睁失语，恍悟诧然。

    粹清温柔地抚摸狐狸，夜晞看着他低下身来跟狐狸后别的耳朵低声说了小话，然后拍拍他的背，说道：“……辛苦你了。”

    扈扬埋怨地闷声嘟哝，而后抬头往前，礼尚往来地迎着那巨兽陆吾对吼，虽体量悬殊，但他这一吼，仗着仙力，也是响彻洞窟的一声，不落声势。

    夜晞也不知将会发生什么，这看起来像挑衅，也不知道这两人葫芦里卖什么药，没有畏惧的样子，只有她心里砰砰地跳。

    然而，奇迹来了！

    陆吾又是对吼一声，这一声跟前一声不大一样，听起来短而温和，继而，转身而去，一步一震地往巨门而去。

    “这……？”夜晞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剩惊讶了。

    “他要带我们去见他的主君！”粹清说道，夜晞看着地上碧泉涌起的小白萤光纷纷汇聚到断桥的缺口，搭起了一条银白的桥梁，狐狸也继续向前移动。

    “这里的主君？！……梭月神君吗？还是……毓灵神君？！”夜晞诧然道。

    “谁知道呢？船到桥头自然直。”粹清道。

    狐狸跨过那高峻的青玉巨门，夜晞抬头一眨不眨地瞻仰着那青玉柱上上古天工的雕刻，那种崇古景仰的心情越发慷慨，深深的亢奋。

    又回头看那些万千飘浮的白萤光一窠窠地跟着他们进入巨门，它们越过门障的一刻，瞬间有了迥异的变化。

    小光球从球中迸出了小身子，有些只迸出了一只脚，便迫不及待地一蹦一蹦地前进着，有些迸出了两只脚，像是背着手似的就慢步起来，有些迸出一手一脚，有些四肢都迸全了，跑得更是轻快。从那小圆光面里凹下去两个黑窟窿，似乎是眼，没有鼻子嘴巴，像是没有嘴的小猫头鹰，虽是如此诡异的生灵，但这些一蹦一跳的小个子，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有瘦高有肥圆，动作像小动物般笨拙，欢快地追随着他们，煞是可爱。

    夜晞环顾四周，周围的风景也鲜活起来，比起方才尘封死寂的古城，这里的通道遗址与山势相融，残垣上充满了生机，绿野如茵，可见巨木的根茎枝桠四处肆意绵延，那些荧碧的源泉也依附在巨木的枝干在山深深处往上伸延，就像深山的活经脉，静静地滋养着大地，发着幽幽的蓝光，绿植与幽花也在这源泉的培养下静悄悄地繁茂盛放，十分茁壮，生机勃勃，就夜晞看来，那些花叶有的半人高，有的比她人还大。

    还有，在这些花木之上，也陆陆续续钻出来许多小白妖灵的同伴，都一样好奇心旺盛地围观着他们。

    看着看着，夜晞感觉异样，她摸了一下头，偷偷落在她头上的小妖灵瞬间隐身，又跳到她肩膀上，那些小东西仿佛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她左支右绌，都扑了个空。粹清看着，于是帮了她一把，把她肩膀上的一只隐身的皮娃子给拿住，然后跟她眉目示意，她双手并拢接住了粹清放下的一团“空气”，遂即，小妖灵在她手上现身，只见那小东西抱住膝盖危颤颤地发着抖又怕又好奇闭一个窟窿开一个窟窿瞧着她，夜晞看见它肥圆的小模样开心地笑了。同时，她跟粹清头顶肩上扒着的小妖灵都偷偷现身瞧着那被捕捉的小可怜，偷偷嘲笑，甚至远远地在树上围观的小妖灵们也顽皮地一路跑着跟瞧，一路模仿他们。

    “这些就是神（光鬼，音chi4）。”粹清道。

    “神（光鬼）？那不是魍魉魑魅吗？”夜晞道。

    “是呀，这些都是魂灵的精粹，世上万物生灵最初懵憧的模样。”粹清道。

    夜晞难以置信自己的魂魄跟这种小东西基于同源。

    “道长倒成了活字典了？”

    “当然。”

    夜晞歪着头想着要考验他，指着这边的奇花，“这是什么？”

    “焉酸。”

    她又指着另一边的异草：“那个是什么？”

    “雕棠。”

    “这个呢？”

    “牛伤草。”

    “那这个呢？”

    “帝休树。”

    这些东西她全都只是在书上看过，徒有文字的叙述，只能凭空模糊地想象，有一些还有形象的，那是时至今日，巫族、道门里尚有残余，有画像流传下来，许多已经绝迹于地面，而他却可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夜晞惊讶之余也对他的身份越加地有了新的评估。

    粹清对她这种看似好学却不知用心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也顿感离奇，谈笑道：“你一定不是想从我这里学点什么？才要不停地考考我，是吧？”

    夜晞失笑了一下，依然还是口出恶言的回应：“道长，倒是给人许多意外！明明起初还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看着也是一副肤浅模样！”

    “我看起来这么肤浅吗？”

    “嗯——，相当肤浅！”夜晞言之凿凿道。

    “你伤到道长的心了。你再问我，我也不告诉你了。”粹清佯作赌气地调笑道。

    “哦哟，道长认栽就好了，哪里来那么多理由呀！这就好像太学里的学生，考验不过，就推诿说自己是‘啊！我懒惰。才不是因为笨了！’来掩盖自己就是个笨蛋的事实一样。”

    “哈。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这么多歪理？”

    “那你怎么又突然什么都懂了？对上古之事如数家珍，天柩宫如此藏龙卧虎吗？你明明之前对这些都……不谙世情的模样。”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神通广大。”

    夜晞的笑容僵在眼梢，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那一刹的一颦一笑触动了她，又是一股莫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说不出来，无可名状，只越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转移话题道：“既然道长不愿意说，那我就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最后……这个是什么？”夜晞注意到眼前的景物变化，便是这盘踞山脉的深广的巨木，不禁故作惊叹道。

    “若木。”粹清不假思索就回应了她。

    “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泂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还没等她说完，三人眼前景色骤变，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