粹清失神前的一刻,眼看着夜晞手执琉璃剑刺中了天魔,天魔张开斗篷,二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粹清怔了一下,无法压制的空茫,人的躯体上升紧促的热血,心焦如焚,胸腔中一刹那如同剜裂的疼痛,使他失却冷静。
自六合宫外密道出口的茫茫山野到城外二十里外驻扎的燎原军军营都感受到那强大灵流的威势。
风行草靡。
*
三天后。
六合宫宣室大殿里。
彬彧玄览抱着手看着殿中巨大的坑洞,渊深无垠,每一次看,都被那深邃凶险所震慑。无论是殿内的残迹,还是殿外士兵帮助道士收拾的上古凶兽九婴,……还有那天所见的应龙,一概都让人感叹天地浩瀚,神异奥妙,人之于沧海一粟,顿感渺茫。
“……至今到底在跟什么在作战?无法想象!”
“主公!”
玄览转过身去,管思廉回禀,面露惭色,摇头叹气。
这时,前后脚进门的易夷吾见状,三人面面相觑,俱有惆怅难色,夷吾忖了一下,终是由他开口:“已经三天了,夜参谋被妖魔掳去,本就是非人力可解救,我们已经派遣五百精锐在城里城外搜索多时,了无踪影。然而仓禀二州刚刚光复,百废待兴,哪里都缺人。况且我们已经拜托了天师帮助我们去寻找她。如此,我建议主公先顾全大局,待局面稳定下来之后,再派人去寻找夜参谋吧!”
“主公,属下附议。”管思廉道。
玄览眨眨眼,脸上还是有些许抗拒,正在犹豫,然后就见门后雾妠母冯娜气冲冲地闯进来,迎面一拱手,却满脸愠怒,直来直去地骂道:“燎原军这次能一举拿下禀州,又得到仓州的臣服,夜参谋可说是最大的功臣,然而你们现在就打算弃她而去吗?这是仁义之军该做的事情吗?”
“冯娜!”管思廉喝止她道。
然而冯娜并不理睬他,径自说道:“主公,既然军中人事不够,那就让士卒回到他们的岗位上。冯娜要以私事为由,向主公请辞。你们不愿意去找她,那就我去!”
“冯娜!军中大小事务也需要你去操持,你怎么可以擅离……”思廉督促道。
“我允了。”玄览道。
“主公这……”夷吾忧虑道。
“不用请辞!我授意你去找她,两年之内,给我把她找回来!”
冯娜再一拱手,应道:“诺。以后的事就有劳军师了。”遂即,冯娜扬长而去,只余下管思廉与易夷吾忧心忡忡地对望,彬彧玄览的沉寂。
*
禀州弱水之滨的渡口前,群聚了许多道士,依依惜别,或就此御剑而去,或策马而去,或等候船家走水路而去,各奔西东。
此时,粹清与逸亭远离门人说话,逸亭还是要领导新的幽沉道众四处寻觅圣府的踪迹,降妖除魔,而粹清也要带着殷契扈扬继续他的旅途,尽管逸亭百般不舍,屡次挽留,可是粹清去意已决。
两人看着不远处纠缠着殷契扈扬的琼玖。逸亭问道:“大仙,之前你跟我说过那位仙子的身世,当天,那屠逸璞所言历历在目,虽然他最后的作为跟下场可以说得是咎由自取,但我未免看见诸多感怀叹惜,他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深感疑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
粹清沉吟半响,思及他过去所历所闻,说道:“你也许可以这么看,逸璞是不为人知的美玉,而玊是有瑕疵的玉,她给他起了这样的名字。是否就如他说的那般折辱过他,就如他紧紧于怀的那般看待过他?天知地知他知道。可他哪怕心知肚明,也依然会这么说,不这么说,他无法自欺欺人。而真实会是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只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听他孩儿的一面之词,然后多数以屁股的坐向决定脑袋的朝向,却不见真相。我只能说,也许玊敷曾经看到一个很好的开头,但猜不到结局。”
“那天,那个非天说屠逸璞是个彻底的人,我觉得玊敷也是彻底的人。日后在口口相传、稗闻野史中我们将会看到另一种彻底,玊敷沦为一个祸国殃民的又一个典型的红颜祸水,身前悲惨身后诽毁,背负所有骂名。之后,成为遗臭万年的家家户户用以训儿恐吓的妖孽。这在人们的心里再也没有更合乎情理的了,就如同,没有罪的人怎么会被架在行刑架上受刑的显浅谬论一样,她最后变成妖怪,她肯定有罪,这种简单、直接、纯朴的‘善良'。”
“而屠逸璞他的下场不会太坏,即便他死了,人们也会可怜他,同情他,惋惜他是这样一个命途多舛的乱世奸雄,他对命运顽抗,甚而是位勇士,可敬可仰,只是遭受这猖獗世道的非难而最终误入歧途,无论他是此时败露,还是老死后才大白,人们会怜悯他始终是个懵懂无知的受一时诱惑就任由唆摆的楚楚的少年郎。”
“这世间或有世事洞明者,偶然在茶寮巷闾听到这样的故事,或会感到心头一震,敛紧衣襟心有余悸地从嬉笑怒骂中匆匆而去,彻骨冰寒,徒叹世情。”
“私以为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言尽于此。有得是为他说话的人,那我就不可怜他了,不缺我一个。”
逸亭听罢,感慨万千,好一阵失笑,喃喃沮丧道:“强者为尊,成王败寇,遵从兽性去汲汲营营,也只遵从兽德去衡量一切。哪怕罄竹难书、滔天恶行,乱家危国,祸延天下,也是值得赞美。若强盗为王,那横暴颂为德行;妖魔为尊,那魍魉魑魅都值得顶礼膜拜,至于弱者受残戮,苦主受臭骂活该,道德?不讲道德,有德者是被唾骂的,恻隐就是虚伪懦弱。没有好人这世上只有伪君子,茫茫黑暗中再无日月!”
“……”
逸亭眺望四方城,不禁感叹道:“我也看这城,不知是妖之世还是人间世?”
良久,逸亭想到始终要跟粹清分别,心中难过,想到再不开口,恐妨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于是就恳切地道:“大仙,虽然我们相处的日子并不长,可是逸亭已经把您当成自己另一个师父了!”
“哦?这话动听,有机会一定要跟清玄说说。”粹清打趣道。
“啊啊啊!你可别,我、我还是要当师尊的徒儿的!你不要伤他老人家的心!”逸亭急忙道。
“哈,你看,下山这些时日,人长进了许多,都学会左右逢源了。”
“不、我……,不是!唉,我不是虚情假意。唉,大仙我是真心的,别逗我了!”
“哈哈哈哈哈。算了。你也别说得我们别后无期一样,也许过不了许久,我们还会再见的。”
逸亭微笑中面带苦涩,垂眸道:“我想什么你都知道。这个世间我还有许多事情不懂,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我很珍惜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你教会了我许多,给了我许多启发,我真的……”
“都是独当一面的领袖了,别让部下看到你哭鼻子了,哭哭啼啼的,怎么能够信任你?该长大了。身处幽谷是修行,身在滓尘也是修行,真正的修行是红尘炼心。如果不明白,那就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耳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用自己相信的义理去行走天下。”
“我明白。”逸亭低头苦笑道。
粹清看他那低落的模样,忖了一下,突然问道:“你看这天是白天还是黑夜?”
逸亭觉得他这问题不简单,似乎是在隐喻些什么,自下山以后经历种种世情,沉思一番,皱眉叹道:“……是长夜。”然而,话锋一转,眸光湛然地道:“可我心中有光。”
两人相视而笑。
另外一边,风柔,水寒。殷契扈扬自那之后,始终避开琼玖,今天是避无可避,终于还是被她逮住了。
“你要一直躲着我,你就要一辈子躲着我,你最好能躲得了一辈子!”琼玖道。
殷契扈扬不大耐烦,半蹙着眉说道:“你有很好的前途,我也有了去向,各走各路,就这样。”
“你不挽回我吗?这么多年了,一点情谊都没有?”
“哈。”扈扬失笑,他始终有一点别着头,眼神飘忽,“我祝你前程似锦。有什么好挽留的?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不就是见面就吵架吗?”
“我以后不跟你吵架,不惹你生气。只要你说一句,我就……”
“不。”
“……”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
“我觉得……不问会比较好。”
“我偏要。……这么多年以来,你看着我的脸,究竟是看着玊敷,还是琼玖?”
“………………。是玊敷。”他不敢看她那失落的神情,难得地语重心长,垂眸说道:“琼玖,你不明白,你还年轻,你自出生就跟我一起困在那个牢笼里,你没有见过更好的,也没有见识过这个世间更多的人和事,你触手可及的以为我就是你认知里最好的,你想抓住我,只是因为你缺爱,你对爱的渴求移情到我身上,其实是你太无知了。现在你有新的生命,你应该去看看这个世界,而不是被情爱所困,你不明白这个世间,有人会想用情爱困住你,利用你心中的匮乏、缺爱跟无知,去剪掉你的飞羽,去奴役你、去困着你、当精神上的人彘。你羽翼丰满,你应该去飞,去翱翔,懂得如何自由地飞、决定什么时候自由地停下,见识过天高地阔,才懂得人生中什么东西才是可贵的。我们之间是不平等的,我亦不愿这样可耻地剥削你,利用你的意乱情迷,你不是谁的替代品,我也不是。”
“……我懂。就像玊敷。”
“所以,就不要再受束缚。”最后,扈扬还是铁石心肠地说道:“我们狐仙跟你们人族不一样,我们说一生一世,就是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就是从一而终,没有朝秦暮楚,见一个爱一个的,所以你别指望了。”
“好。说明白了我就甘心了。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就不喜欢你。”
琼玖后退着,一步,一步,最后不再迟疑,头也不回地往着苍山白云奔去,殷契扈扬看着她的背影,眼里离离光光。
*
仙鹤在云端遨游飞扬,正从皑皑云涛往着前方乌云蔽日、闪电雷鸣的黑云叆叇处一往而前。
“粹清,那你究竟要我跟你去哪里?”
“先给你引天雷一劈,开了窍。之后再做打算。”
“作死哦你!居然要我被雷劈?你这混账东西!总之不听你哄!…………喂!捆仙索?!你这黑心老道!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