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尘埃落定后,众人胡乱地扬开烟尘,爬起身来,四周顾盼。
粹清在环境清明下来,定眼所看的,便是殷契扈扬将锋利的指甲抵在夜晞的脖子上,趁乱挟持住夜晞。
此刻显得颇为落魄,发丝缭乱,衣衫褴褛的殷契扈扬,没有了那张扬的倨傲,只有困兽般的负隅顽抗,他眯着眼,把指甲压得更实些,夜晞高仰着头,不敢动弹。
殷契扈扬对粹清狠狠地说道:“你毁了我在意的人,我就毁掉你在意的人。”
逸亭爬起来后紧张地左右流眄,关注着局势,端蒙那沉静的脸也神色有异,抿紧牙关。
琼玖离离光光地看着化为灰烬的鬼母残迹,心中十分惆怅,万分概叹,然而却哀而不伤,一时既为自己终于失去她而悲哀,一时又为她终于解脱而庆幸。她才又转过头来,内心却又踟蹰,也不知道方才他有没有认出她。
粹清脸色平静,然而还没说上什么,就已经听见夜晞笑道:“那我想你搞错了,他比较在意的是你,不是我。”
粹清看了夜晞一眼,淡然道:“是的,淇奥,你可以把指甲搁自己的脖子上,我还会犹豫几分,你就尽管对她下手,你要挟不了谁。”
夜晞冷笑了一下,别扭地动了一下脖子,却感觉扈扬的指尖更压紧了些:“真的吗?我不信!”
“不。等等……”端蒙还没抢先制止,就见琼玖先他走出来,扒掉自己的遮盖,对扈扬说道:“殷契扈扬,我没有死!我被粹清仙长救了,这才是真正的我。”
扈扬把眼神移向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默然无语,旋又眼睛转回来。
“殷契扈扬,不要再做那个人的傀儡了好吗?我不是被他们所杀的,而是被……”
“够了!”扈扬打断道,“别给我弄一个乱七八糟的人来干扰我。你们说的东西我一概不信,要说服谁,下地狱去跟鬼说罢!”
随即,他打开一个传送阵,把夜晞一并拽了进去。粹清想也不想就立刻闪现进入。
逸亭忖了一下还是跟上,琼玖、端蒙犹豫再三也陆续跟了上去。
殷契扈扬将夜晞押到这偌大的阴冷的大殿,此刻空旷萧条,殿前的睡火莲沉静萎靡地绽放着,被灌入的风打乱的黑帘在玉座前狂乱飞舞。
屠逸璞就在那里,穿着十二琉冕服,宝相庄严地端坐在他的玉座上,睥睨示下。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冷静地道,“丰沮巫族的死剩种。”
“是呀,感到惊喜吗?我说过的,你不杀了我,那我就会来杀你!”扈扬抵在她脖子的指甲又捏紧了些。
屠逸璞示意让扈扬住手,从容笑道:“孤记得,孤也说过,没有这么一天。那么这一天就是你的死期!能够死在天子脚下,也是尔等低贱巫人的荣幸。”
夜晞冷笑:“那我们就睁大眼睛看究竟是谁死在谁的面前罢!”
屠逸璞又是一声蔑笑,道:“真是倔强的眼神!其实你跟孤有那么点相似,都是出身微寒,又如此顽强,不过孤能灭你全族一次,就能再灭你们一次。尽管,作为一个失败者,你已经很强悍了,能够走到这一步……可惜始终棋差一着,作为孤的对手,还是不配。”
“嗯,没有人能与你的疯狂并论。”
“真是一只可怜的废物,十年了,到头来,你还不过是亲眼看着你的至亲任人宰割而束手无策的可怜虫。”他向着大殿一抬手。
那黑暗中凝视着阴冷大殿的睡火莲突然自中心熔化,熔出一个大坑,浓重的腥臭与恶魔的低语,丝丝涌现。
在那血红的深坑中,缓缓升起一个庞然的妖物,百足巨蟒,鼓胀的蜂腹,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哀嚎,可她还没变化得完整,她的雪白的身体与霉绿的肉瘤黏合在一起,紫血淋淋,她的脸还是没有多少崩坏,闭着眼,满脸泪痕,已然意志涣散,只是身体的血管骨肉与变异的妖化组织相连,只能作出反射性的蠕动。
当夜晞看清楚再被诅咒成鬼姑妖神阵的阵眼女子,那一瞬,她头痛欲裂,她的脑海中响起她的轻哼着的歌,她的舞袖低回,她的挽首拢鬓,她的一颦一笑,她说要和她到西渡流沙去尝尝那里的美食,听那胡琴奏乐的弦音。可是你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这个曾经鲜活的,巧笑倩兮,善解人意的,坚韧的女子!
她的心,凄风寒雨,如飓风过境般狂乱。
于是,当粹清以及逸亭等四人闯进大殿时,便看到夜晞一手捂着自己的头,眼底下已经冒出诡异的血光。
“何人?”屠逸璞从玉座上扶着龙首倾身探看。
粹清将目光从夜晞转回来,朗声道:“来送你一程的人!”
夜晞的手缓缓地垂下来,拧转了权刃,手心嵌进去,丝丝血雾被权刃偷偷汲取。她面容冷静,心静无波,殷契扈扬挟持着她转过身去,慢慢地往屠逸璞的方向退去。
“不错,是个像点样的好狗。不过,如此狂妄,又能耐我何呢?”屠逸璞傲睨地冷笑道。
“与你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狂妄相比,我又怎可称为狂妄呢?”粹清走上前来,瞥了一眼那垂泪的鬼母,眉头轻颦,结印施法,侧手便击中蟒身,却只激发了极凄厉的尖叫与大殿的轻微动荡。
粹清微微一笑,抬头环视四周,冷静道:“藏头露尾的,出来吧!”
众人都警惕地左右顾盼,不知他在呼唤的敌人藏在何处,逸亭在后不引人注目,偷偷地施法,暗中打了信号。
“非——天——出——来——”他缓慢地呼唤这个名号,极具威慑,遂即清气的气场自他而起,立即扩张横扫整个宣室,一波又一波,鬼母在激烈地嘶吼,四方八面妖魔又再被召唤,然而一进入粹清的结界,全都化为灰烬,而中心鬼母的哀嚎也在清气的净化中逐渐平息。
须臾,周围的气场似乎都变得骨寒透心的沉重,一股会令人揪心的不安、寒栗的可怖感觉弥漫散发,在屠逸璞的跟前陡现一个黑雾化形的高大的鬼影,一个穿戴灰褐斗篷的人形,内里似是一身黑铠,蓬帽中却一片虚无,黑漆漆的宛如能吞噬灵魂的深渊。
他抬起他那从袖子里散发着混沌黑雾的手,向着夜晞一拜,似是久别重逢,分外热络:“好久不见。丰沮巫族的夜氏族人,如今应该尊称一声大司祭了吧?”
夜晞的眼睑极力地瞠开,说道:“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善见。当年我丰沮巫族五百二十七条人命,被你跟屠逸璞陷害,屠族血祭,成就这为祸人间的魔阵,我怎么会忘得了?”
“噢!被如此怀念着,还真让我心头一阵激荡,兴奋之至。十年对我念念不忘……呵呵。”善见笑言。
“你在这正好,省得我花功夫找你,今天就一并把你除掉!”
只听夜晞方才说完,大殿外突然响起惊雷般的巨响,震裂大地的冲击将大殿的门都震开,只见一只九个鳄头的妖物瘫倒在广场外,砸成一大片巨坑,云端上是盘桓的黄龙,更见御剑道士紧随其后从天而降,又听得城门外,攻城锤敲击宫门的锤音,士兵混杂群众,气势汹涌,沸反盈天,喊声不绝。
屠逸璞这才面色骤变,几近嘶吼的命令暴露出他的慌张:“善见,你别废话。给孤把他们都杀了!”
众人回过头来,但见屠逸璞已经启动机关,从玉座上的地道陷下去。善见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同时隐去了身影,殷契扈扬立刻挟持着夜晞,往那机关洞口跳下去。
粹清眼一紧,不再耽搁,起手便摧毁了鬼姑妖神阵,作为阵眼的莲生的身体随之坍塌下来,倒卧在破碎的肉糜中,已然没有生息。
粹清马上冲上玉座上摸索已闭上的石门,却是单向闭合的断龙石,粹清立刻点额以灵识搜寻他们的动向,便要移形换影,这时却被琼玖拽住衣袂,“带我去,我也要跟他有个了断!”
粹清便携琼玖一并瞬移追去。
只余端蒙凝视着莲生破损不堪的尸身,神情复杂。
屠逸璞从地道里重见天光的那一刻,漫山遍野,百色道人,红衣军队,俱都擐甲执锐,环堵合围,此刻,他四面楚歌,已无路可走。
夜晞与扈扬随后赶到,并肩而立,屠逸璞缓慢地转身看他们,笑得诡异,又轻蔑,似乎一瞬间洞悉一切,命令道:“殷契扈扬,杀了她!”
扈扬与夜晞不约而同地回头,两人的眸光相会。
三个月前。
自离开了光亨州地下古城的三人,并肩到达山脚下的一间客栈稍作歇息。数碟小菜,一壶酒,共坐一堂。
“到了这地步,你能坦白你的身份了吗?”殷契扈扬道。
“我想,比起我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你踏进宫门,也许就会让玊敷遭遇灭顶之灾。”夜晞道。
“怎么个说法?”扈扬紧张道。
“根据我对屠逸璞的了解,在你回宫之后,屠逸璞将会杀了玊敷来收买你的忠心。”
“他把玊敷杀了还能收买我的忠心?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明白她的意思。”粹清道。
“嗬!那你说说这是个什么意思?”扈扬追问。
“你失踪的这段时间,你的那位大王是知道你在追踪谁的吧?”粹清道。
扈扬想了一下,“以他的程度,他应该会猜到。”
“那么,根据店小二的反映,我们已经离开了地面有五天了。那么在这五天里,他会不会怀疑你已经倒戈了呢?”粹清道。
扈扬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所以他要完全笼络你的忠心,完全为他所用,就会从你的挚爱下手。把我们都描述成陷害玊敷的主谋,杀了玊敷嫁祸给我们,让刻骨铭心的痛来完全收拢你的忠诚。恨比爱更有力量。”夜晞道。
“这阴险得就跟你一样。不过他不会的。”扈扬急道。
“发生了逐鹿祭的事,你为何还觉得他不会?”夜晞质疑道。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不会背叛他的!”扈扬愠道。
“你是为了玊敷留在他身边,但如果他要害玊敷,你还留在他身边吗?”夜晞道。
“他不会伤害玊敷的,我相信他。而你又是什么?你连你的身份都不告诉我!我为何要相信你?”扈扬质疑道。
“叶疏影,效忠于大景王室的一名间谍。”夜晞诚恳奉告。
“果然。你就是图谋不轨的家伙。”扈扬气愤道。
“你想杀我,没问题,但不是这个时候。我的推断对不对,这些事实将来全都可以验证。我也愿意辅助你们先把玊敷拯救出来。我想,道长也不会对你的事袖手旁观吧。”夜晞瞥了粹清一眼道。
粹清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
“凭什么?那只有我跟他就可以把玊敷救出来了。”扈扬道。
“就凭我可以拿出证据,证明我的一切推测言之有理。”
夜晞神情笃定,深邃的眸色端凝地看进扈扬金色的瞳仁里。
殷契扈扬金色的瞳仁也倒映着夜晞那坚决的眼神,将信将疑……直到不再迷茫。
于是,他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屠逸璞,他不善于伪装,此时此刻终于可以不再掩饰,方从那拙劣的演技中解放出来。
“连你也出卖我?”屠逸璞愤恨地道,“最可怕的背叛,就是看似心思单纯让人无可防备的蠢人,一旦背叛,就是致命一击。有长进了,扈扬。”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扈扬垂眸道,似有一丝惋惜。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急忙赶上的琼玖惊叹地向殷契扈扬惊讶道。
“你又是谁?”屠逸璞但见来人的眉眼,眉宇间有几分熟悉,几分亲切。
琼玖走上前来,一步一步,怨恨地道:“一个想要看到你死。看到你枉费心机,苦心经营,最后却一无所有惨淡收场的人!”
屠逸璞忖了一下,震惊地抬眸道:“你是孤的孩儿!”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琼玖厉声道。
屠逸璞打量了她一下,鄙夷道:“哼!倒是跟你母亲一样,是个贱人。”
“呵。不,我跟你一样是个贱人!”
“……”
“残暴之主,失道寡助,自然众叛亲离。”夜晞严词厉色地面对他道。
“呵呵……呵呵呵呵呵……”屠逸璞笑得十分疯狂,接下来他的行为更是匪夷所思,他看准了守真宫的道人,变化了一副面孔,冲到他们面前恳求道:“道长,这些妖魔全都是这九尾狐妖所造出的孽障!他挟持孤王多时,惑乱君主,挟天子以令诸侯,为祸人间,请你仗苍生之义,救孤王于水火!”
声情并茂,的确让诸派道人有霎时的混乱,面面相觑,他看此语奏效,赶紧怂恿他们:“道长你也知道六合宫中的妖气纵行的情形,孤王无计可施,一直以来都被这妖狐所惑,迷失心智,才祸及百姓。孤王重罪,势必请罪自罚以谢天下,可道长们要明辨正邪,仁德守义,解救苍生呀!”
屠逸璞大袖一挥,将所有的罪责全部都指向殷契扈扬,众道一时之间也实在迷惑,搞不清谁是谁非。
殷契扈扬顿时暴怒之至,睚眦俱裂,感叹这个他多年视之为同伴主人的家伙,竟如此谲诈多端,反复无常,阴险之至,然而愤恨的同时,更恼怒自己的愚蠢。的确,他并不是一时一刻知道他的本性,可他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不择手段,也是为了心中的追求,只是他想得太美,这彻头彻尾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狡诈多变的狂徒,遂失笑道:“当年,你就是这么欺骗我的,你只是利用我!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我们守护的从来不是一样的东西!”
又见琼玖急切地上前道:“你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一直不相信我!”
“……”扈扬失望透顶,无言以对。
这时,粹清也徐徐登场,朗声对众人道:“他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要被迷惑了。”信手便往屠逸璞不远的虚空处打出一道术气,直把匿藏着看戏的恶魔给打了出来。
抱一宫的蓝緗长老立刻认出这灰褐斗篷之人的身份,大惊道:“这……这就是天魔!”
众人皆骇,不约而同地后退一些。
只见那天魔仅是稀松平常地道:“能让你们直到现在还闻风丧胆,这是最高的赞美。”他转身面对粹清,饶有兴味地道:“天人、你让这个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了。”
众道闻听,更笃定地稳执剑柄,满目愤然地剑指屠逸璞,这天魔毫不掩盖,反而佐证了粹清的话,使屠逸璞无可狡辩难以翻身。
于是,屠逸璞慢慢地退后,退回到众人围绕的中心,仰望苍天,但觉穷途末路,倍感苍茫。他一生人又何曾怕何曾畏,遇强则强,遇敌杀敌,心机算尽,劈波斩浪,落得这样的结局,他可完全不甘心!
他退后的步伐有点趔趄,摇摇晃晃,离离光光,是终于有一点一败涂地样子,解发佯狂。
“看看现在你们围绕着我的样子,就仿佛当年我还是个奴隶的时候,那些达官贵人,那些麻木的贱民,懵懂愚昧,就是这么不屑,看死狗一样的眼神,可你们以为你们就是正义吗?哈哈。我兵败于此,只是时运不济,我没有错!”他一脸凛然说着这些话,刚愎倨傲,却突地语结,眼珠子滴溜溜地快速转了转,好像想到些什么,疯狂地大笑起来,满脸不屑轻蔑,怪腔怪调地呓语道:“哈哈哈哈……难道真会有什么天道吗?不会的。这个世间是成王败寇的世间!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间的铁律!那个蠢货?不会的!我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然后他的目光投向琼玖,悻悻然地道:“那个仓州女人,出身望族,都是叨食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供奉起来的贵族,就是他们把我害成孤儿的。孤儿!奴隶!就只能任由宰割,成为贵族们的人肉靶子、走狗,一生窝窝囊囊地被虐待死吗?所以当那个女人物色到我,要当她家的骑奴,我知道时机来了。那些年,我仰人鼻息,做低伏小,忍受骄横贵女的侮辱、暴行,忍受王公贵胄非人的虐待,这是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的苦难吗?所以,我吃了多少的苦头,忍辱负重,这些都要一一还回去!会有人觉得我反抗是错的吗?一个贱奴凭借自己不懈的努力翻身做主人,这谁说是错的呢?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是所有人都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们起兵、你们起义,反抗横暴,谁说这是错的呢?王侯倾轧,遂使天下大乱,苦的都是我们这些出身贫贱的平民,庆王、景室又有什么区别,都是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蠹虫!那为何他们能行,我不能行?成王败寇,这是错的吗?……没有错!”
“你胡说八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人!她根本就没有这样对待过你,我根本就没有这样对待过你!我对你这么好,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这个贱人!”琼玖气得发抖跺脚,冲上前来声嘶力竭,被扈扬拉住了。
众人似乎都对屠逸璞的话迷惑而震惊,又对他身边的天魔投鼠忌器,没有粹清的示意,不敢轻举妄动,看到如此情状,一时听屠逸璞说这是他的孩儿,一时又听这少年以玊敷自居,互相攻讦,扑朔迷离。
然而,屠逸璞连眼梢都没有看她,只是将眼神投向了怒目而视,同样愤怒之至,却异常冷静的夜晞。
他指着她,又轻蔑地笑着道:“诸位看看她是谁?丰沮巫族,一个以巫术邪法残害禀州百姓多年的妖孽,禀州百家对他们一族的残忍难道不是家传户晓,骇人听闻,什么献祭孩童作人祭,什么拐带妇孺作妖法,什么使唤死灵……对了,死灵。你们这群军人在禀州大地上所遇到的鬼兵,源头都来自于这帮丰沮巫族!是他们起了疯狂的念头去犯禁,是他们决意屠戮自己的族人来向当年的庆王献媚,贪财慕势,是他们去决意献祭自己的族人去召唤天魔,趁着人世纷乱想要借邪魔异军突起,而遭到反噬。是他们起的头!你说他们这些阴沟里的蠹虫,难道不该杀吗?难道不该灭族吗?难道等他们成了气候……你们已经看到,妖邪遍地的时候,危害人间,才意识到我们当初的眼光深远吗?然而,她竟然还敢回来报仇?”
有一个道士听不下去,反驳道:“你说她们已经灭族,那为何还妖邪遍地?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屠逸璞笑道:“这不就是因为还有个死剩种在你们面前。才会妖邪不断,天魔重现么?我们作为凡人,既无力对抗,也只能虚与委蛇,与之周旋,寻求双赢。”
夜晞给他鼓掌,轻笑道:“哈哈,说得很精彩!说得很动听!我竟不知道我族族灭之前是骇人听闻的邪族,为周遭的村民城民解惑好施帮老扶弱竟也是恶行?也罢,人群向来都是见风使舵,没个主见。不过,这么多年以来,为了抹黑我族实在花了不少的功夫,那怕死了,也要挫骨扬灰,真的很绝!可也是,你不歪曲事实,向死人泼脏水,你做的一切怎么可以说服你自己、蛊惑世人!”
“我做的这一切问心无愧!我,屠逸璞,从仓州云来一个无名的奴隶,到如今割据一方的王,平生所作所为,毫无后悔,所戮之人都是该死之人,非我之罪,乃是天要亡我。是天下人欠我,是天下人负我!”
夜晞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暴怒的狰狞,可手上的权刃所散发的怨灵的力量,深入到她的血脉里,渐渐影响着她,夜晞血红的眼,手执怨气缭绕的巫族权刃,越是冷静,越是慑人:“你当然没有悔意。真正的极恶,真实的恶人,只会感怀自己的不幸,不幸在哪里?不幸在败露了!不幸被逮住了!永无悔过。既然如此,我也只能以牙还牙,让你尝尝你所戮之人的痛,所戮之人的恨!替天下人行道,替我的族人取回公道!为莲生报仇!”
屠逸璞从腰间掏出匕首,面向天魔急急忙忙地喊道:“善见,把我也做成大阵,我献祭我自己!我要让这天下为孤殉葬!”
可他那混浊的双眼在那一刹那只看见绝望,只看见善见后退一步,轻轻摇头,他仿佛从那幽暗里听到他说的话,极缓慢的一句话:“你——完——了。”在那一刹那,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怨气缭绕的权刃所贯穿,怨气寒极彻骨,极冷,极痛,疼痛却使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感觉天空与自己的灵魂都在四分五裂,直到怨灵将他淹没。
夜晞杀了屠逸璞之后,反手便追杀善见。善见神出鬼没,骤然便没了踪影,只听他的回声在空中回荡:“他是一件很不错的玩具。很久了,没有找到一件让我感觉愉悦的玩物,一个‘彻底’的人,给我这段日子添了不少乐趣。可我现在发现比他更有趣的玩具了。夜晞——来!来杀我!我才是你的仇敌!”
天魔在诱导着被怨灵侵蚀心神的夜晞,夜晞的脑海嗡嗡地神志恍惚,善见的声音在干扰着她,反反复复地吟哦。
粹清立刻出手,善见与粹清隔空对招,互有得手,继而互相缠斗,风起云涌,一时难分高下。
夜晞被怨灵所困缚,被过去的阴霾所笼罩,脑海里只听到当年伯父的声音,遂而母亲的声音,兄长的声音,大司祭的声音,无数族人的声音都糅杂在一起,声声凄厉,如泣如诉:“晞儿,只要是仇人的后裔,不论男女老幼,都要不计代价,血债血偿。你要用我族的权刃沾满仇人的鲜血,以告慰我们长天饮恨!”
她手握的权刃浸满鲜血,她的眼也浸满了血红,她瞄准了琼玖,已然一具被仇恨控制的傀儡,向琼玖杀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殷契扈扬挡在了琼玖前面,夜晞的权刃被他生生双手制住,怨气立刻就侵蚀着他,然而他绝不放手。夜晞她听不到面前的狐狸咬牙抵御的百般呼唤,琼玖急红眼的胡言乱语,众人的惊呼大骇,喧哗沸腾,但她只剩一丝清明中,还记得与他人的承诺。
“夜晞!——夜晞!——夜晞!——”
是粹清在呼唤她?还是善见在呼唤她?
她转过身去,手中陡现一把晶莹剔透的琉璃剑,径直向着恰好与粹清术气冲撞而散开的善见冲杀而去,一往无前,直至没入那黑暗无垠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