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你来啦,这边坐吧!你一定很意外吧——我拒绝了那么多大报的记者,却接受了一个小报记者的采访吧!告诉你吧,我也意外。
我这个人总是给自己自己制造意外,很多时候我都搞不懂自己,任凭冲动左右,上一秒不知道下一秒的计划,西洋人说冲动是魔鬼,我,就是那个被魔鬼左右的人。有时候,我也想啊!如果每一步都受制于计划,那样的人生是多么的无味呀!
你别笑!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就被你这样的笑容神魂颠倒的!而且呀,凡是让我神魂颠倒的男人,都会惹上一大堆麻烦——没有例外的!
哦,不好意思,我跑了会题,我毕竟老了,不比往昔了。
我的往昔从哪儿开头呢?从清光绪二十五年说起吧,那一年我六岁。
那年起了场百年未见的大洪水!如果没有那场洪水,我永远都不会是史书上的名妓青竹!我对它又憎又爱。它不知摧残了多少,才造就了一个江南名妓——可笑吧,如果有老天的话,她也一定是一个被任性的冲动操控的女子!
在江南,每到梅子黄时,便会落一场雨,从七月头至九月尾,如丝如缕,藕断丝连。那时节,家家户户都是霉味儿,所以后来就有人把梅雨称为霉雨了!对江南人家而言,梅雨是再正常不过了,但谁也没料到,它会成为一头排山倒海的怪兽。
由牛毛雨变成筷子雨,又变成蜡烛雨。
河水漫上了墙脚时,爹爹妈妈还在发笑——往年这个时候总会有意外收获——被雨逼急了的兔子、野狗等“美味”就会来家里避雨。有天早上醒来,看见堂屋里卧着一只大王八——有澡盆子那么大,它来避雨哩,结果就避进了我们的嘴,这就是它的命,一着不慎,好命就成了恶命!
老天自有安排——在你降生灾祸前,先预支些甜头。结果,我们被甜头蒙了心,天爷爷也就心安理得地降灾降祸了!
族长开始祭龙王了,希望龙王爷能与老天爷讨价还价,可能是龙王爷谈判不得法吧!雨变本加厉地闹了,先是淹田,后是淹地。这时候已是九月中了,大家都想着再忍一忍,就过去了,然后再种上庄谷子庄稼,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但最终人们没能忍过去。
一天夜里,长江决堤了,涌进村庄,一株株的大树被拔起漂起,一栋栋房子刹时分崩离析。从来没见过那么狂浪的水,好像它平静了几千年就为着这么狂浪一次似的!
水进人退,就退到了山上。树皮野菜观音土都成了食物——饿急了的人,什么不吃?
一天早晨,妈妈为我做了顿米饭——只为了我一人,没其它人的份儿,按说,我该怀疑些什么,但我没有——满脑子只有饭香!
娘端给我,我便毫无戒心地吃起来——饿急了的人,哪还有心啊!等我吃完了满满一碗的米饭后,我还是饿,抬起头看妈——希望等来另一碗,但等到的是娘的眼泪:她眼里尽是水——随时会泛滥的洪水,这时候我才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这种不好的预感很快就在爹的哄骗中消融了,他说他要带我去赶集!我高兴得脸红得烫手,将那点姗姗来迟的预感麻痹得无影无踪。
爹将我肩在肩上,走了约一个小时的路,带我走到青岗集,这可是个热闹地方,黑压压的,尽是人头,黄包车来来去去地飞,小小的我淹没在人潮中,恍若窒息。那点儿预感又发芽了,突然想起有关招娣的传闻,招娣爹与人吵嘴时,被骂了句“你个缺德卖女的,你什么事做不出?”后来就有传闻了:招娣没饿死,是被她卖进 “火坑”了, “火坑”是什么?不晓得,但铁定不是好地方了!
我大哭起来,在令人窒息的人海中哇哇大哭,我越哭哭爹的心便越乱,心越乱脚步便越快,差不多是飞起来,朝着他的目标——我的火坑奔去,他怕慢了心就软了,他的心思我一清二楚,于是我更卖力地哭,希望能将他的心哭软——我那时才六岁,心里便有这么多小九九,你说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个做名妓的料子?哈哈!
等我知道哭不软爹的心时,我就止了哭,揉了揉两只哭肿了的眼睛,要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些:爹的手上有泥土,青筋暴露,发上是厚厚的露水与一层不断升起的水汽,脚下是一块大青砖,面前是一张红色的椅子,椅子上是一个花里胡哨的瘦女人。
这个女人瘦得让人担心,生怕她一脱了衣服便立码散了架子,不过还好,她没有脱衣服,只是站起来,围着我转了一圈,又将我头发用双手往上拢了拢,点了点头,然后又捏了捏我的下巴——这下我不担心她散架子了——她的手力很大,她一捏我便乖乖地张开嘴,然后又看了看我的眼,我也看了看她的眼——细长地往上吊着,像狐狸的眼。做完这些之后,她又坐了回去,全身地陷进椅子,又摆出一副随时会散架子的姿态。
她说:“这孩子腿细”
我爹点头。
她说:“牙细眼大”
我爹点头。
她说:“下巴尖尖,美人尖尖”
我爹还是点头。
她说:“这孩子,是个好货!”
我爹还是点头,但脸上却多了副不知是讨好还是无地自容的笑容。
我因被人夸“是个好货”而沾沾自喜——谁没点儿虚荣心!
她接着说:“但……”
爹爹屏住呼吸。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嘴。
她说:“你看这孩子的眼神!别的丫头来都是哭哭泣泣畏畏怯怯闹死闹活的,你看她,像来看热闹似的,她脑子少点儿东西——她不懂害怕!”
爹爹睁大眼扫向我,眼神空洞。我想,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他养了六年今天不能再养的孩子脑子少点东西。
我知道这只老狐狸想干什么——她想压价,以前我想得到招娣的手帕时,我也会把她的手帕说得一无是处。
我爹很明显没看透这只老狐狸的算盘,还在点头,我要是她,我就不点头,而是把自己的“货物”美言一番。
你自己都不争取,难道还指望你的“货物”争取吗?
最后,这只老狐狸给了我爹钱,还让我爹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最后爹走了,临走时,我终于哭了,爹也哭了,我想他哭过了之后肯定会恨我“现在哭有个屁用,也提不了价了!”
我哭得不可开交,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反正就是鼻子发酸就哭了,不是娇滴滴地哭泣,而是鬼哭狼嚎,眼泪与鼻涕成捆成捆往下淌。
老狐狸说:“孩子,乖!妈给你擦泪!”
然后递过来一块手帕,香喷喷的,香得让人忘记前世今生,舍不得用它抹泪,而是直接用衣袖抹,我把玩着香喷喷的手帕,手帕是水红色的绸子,上面绣着一对鸳鸯,一只彩色,一只灰白,相互依靠着。
“好看吗?”
“好看!”
在我刚说完时,老狐狸冷不妨地将手拍夺了回去。
然后嬉皮笑脸地问我:“想要吗?”
“想!”
“叫我妈”
我顶讨厌那张狐狸脸,但我确实想要手拍。
“妈!”为一块好看的帕子装傻,值得!
这个妈给我吃好的,穿好的,还教我一些礼貌用语“先生,您的茶”“公子,您稍等,姑娘这就来”,六七天后,就把我卖给了第二个妈!
这第二个妈,真疼我,见我就欢喜得了不得。“好了,这小妞我要了,这小脸,这眼神,多伶俐多招人儿”
把我领回家后,她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哪个妈不疼女儿,你要什么,尽管对妈说,但你也得给我听好了,妈最厌懒孩子,谁要是跟我偷奸耍滑,该做的少做,该学的不学,我让她好瞧”。
这个妈在说这些狠话的时候,依然慈眉善目,我知道越是这样的人毒辣手段越高明,于是乖乖地点头,“妈妈您放心,琴书洋话我都好好儿的学,保管不让您失望,保管给您长脸!”
“好,乖!”说着,妈妈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她真疼我,我知道。
这个妈,有名有姓,叫周淑云,名字比良家女子还正派,但其实是妓女们的妈妈。青竹这个名字就是她给我的,我喜欢这名儿,顺口、响亮,关键是她喜欢,皆大欢喜,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