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劫第2幕

    在周妈妈的调教下,我十二岁就夺得花魁的名号,打破一镇花鬼纪录。在此之后,我就住到了青岗镇万仙西巷18号,这也是妈妈依着我的性子置办的,这万仙东巷其实就是今天所说的红灯区,一字儿排开,依次是艳春楼、万春书寓……,全城四大妓院全在那里,而这西巷属民居,按说是不允许乐籍中人居住的,周妈妈费了些周折打通了些关节,才将她寄予厚望的“摇钱树”安置于此,名子就叫青竹公馆,一个风月场,却顶着个良善人家的名份,想来真是可笑。

    它不仅顶着良善名份,里子也绝无辜负这好名份。你要是在夜里来,任你如何粗犷,也会柔肠百结。慈眉善目的红莲大姐含笑着将你引进大门,你踏进门,你就走上一条百转千回的石子小径,夜色朦胧里,你看到的是一个精致的园子,婀娜多姿却又不乏风骨的的凤尾竹、香飘四溢的荷池、森然如鬼的假山石,路的尽头是一座三间两厢的平屋,从外面看,它朴素得像你初恋时的小情人,再往里走,你会发现这个小情人绝对是个风雅至极的女诗人,你定会暗暗吃惊于它的精雅绝伦:

    进了房,就会见到上首那张花梨炕,炕上边挂一幅白描董双成像,并无题识,两边蟠曲玲珑的树根几,中央一个紫榆云石面的百龄台,台上正陈列着许多铜器、玉件、画册等。方鼎籀古、父丁爵,是商器,鸿嘉是汉器,那些画册都是吴、晋、宋、梁四朝砖文拓本,每一样拿出来,都价值连城、惊天动地。我们花魁面对的都是达官显贵文人骚客,自然要对他们的玩意儿要精通。

    这些绝对出于你的意外,一个妓女房中怎么会有这些清雅而高贵的玩意儿呢?你多少会明白点儿了吧!花魁可不是你心目中的妓女!

    你心目中的妓女是什么?不好意思,小伙子我要给你上一课了,否则你压根儿不会懂,像我这样一个老妓何以能从容谈论往昔,在那个时代,所有妓女都要经过国家统一管理,都要入“乐籍”,入了籍就要缴“红粉税”,相当一部分姐妹是通过才艺来谋生的,类似于日本的艺妓,陪文人名士对对诗、弹弹琴、说说话,如果遇到心仪的男子,颠銮倒凤那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只有最下等的妓女才会像你刚说的那样——陪男人睡觉,她们是永远不可能进入花榜,更别说当上花魁了,那时候的花魁,参加今天的任何选秀节目都会是冠军,年青人,不好意思!要你容忍一个老太太的自卖自夸。

    说到哪里了?哦对,我十二岁便是花魁了,凭的是什么呀?可不仅仅是一张脸,讲究多着哩!一项又一项的,我都记不确切了,今天评价一个成功的戏子叫德艺双馨,其实我们也讲究这个,你别笑,小伙子!真的!被评上花魁,不仅意味着身价,那是无上的荣耀,别人就不会再叫你姑娘或假惺惺地叫你小姐了,他们会恭恭敬敬地称你为先生。

    先生!先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甜蜜的马屁经。

    在我成为“先生”的第三个年头,我还没有“开瓜”,完全凭着才艺令全城男子魂不守舍,让多少良家妇人以泪洗枕,唉,做这一行其实是挺没天良的,不过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在我十四岁时,我碰到了他,他的事迹都在书上了,我知道,你来采访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是不是?我懂,谁不想在大人物身上发现点人间烟火哩!

    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在历史书上,他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是满清的状元公,洋务派的领袖,主谋剌杀卖国赋袁辊成功后被杀以绞刑,在我这里,他可不是那么回事!他是个不新不旧的矛盾体,坚定地做着老式才子佳人的梦,是个坚信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空谈文人,不过有一点和史书一个样——我只是他扮演一个放荡不羁的名士的道具,演着演着,他离不开这个道具了,但为了他所谓的大义,心头肉也舍得!

    我跟他,是有些缘份的,我知道。

    那是光绪二十八年的清明节,我记得很清楚,安爵爷的小妾办小寿,我去助兴。我不明白那么英武俊朗的爵爷怎会迷上那么个俗艳的女子,她美是美,但却尽往俗里美去了——单看她的脸盆儿、凤眼、鼻子,都是一等一的标致,但把她搁美人堆儿里头,便不出挑了,安爵爷可不一样了,你说不上他的好处在哪里,但无论把他扔什么人堆儿里,他的英武都惊心动魄。就是这等人才,在朋友的堂会上听她唱了首呓呓呀呀的唱“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便一发不可收拾的栽在她手里了,哎!还是年少轻狂见识短!我不自觉的为他叹腕,这个世界有太多好东西都未见,就匆忙决定,未免眼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因为内心不平,在堂会中便找了个因由中途离席。世人就是奇怪,一旦做了花魁,做什么都是对,中途离席也会被传为率性而为的美谈。眼不见心不烦,我犯不着为月老的错误而令自己不开心,清冷的风吹进轿内,我终于释怀了。突然的惆怅、突然的释怀,一切都没来由。

    经过沿河道时,我掀开轿帘,夕阳如红色灯笼挂于河上,将一切染为淡金色,河上孤零零地卧只花船,雕梁画栋,天还未暗,两串红色的宫灯,便早早地挂上了。

    “劝君珍惜花间时,及时行乐莫向晚”嘿嘿!可笑的诗人,纸醉金迷,世人何须劝。

    船头忽然多了几个人,三个布衣打扮,一个官样打扮,吃花酒还穿官服,难道要对红杏春桃耍官威,真是大煞风景。

    那官和他身边的两个人对我指指点点,然后互相指手划脚。这样的场面我见得多了,他们无外乎在说我的美貌罢了,我最见不得这类人了。倒是其中一个书生引得我多看了几眼,这个只看了我一眼就别过脸去看河上的落日。当时,我心中有些不甘,多少人化千金就为了一睹我的芳容,他倒好,一眼扫过便完事了,不免多瞅他几眼——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身量高,足有八尺吧,只高不“大”,衣袂随风晃荡,使他就像夕阳下的一株苇子,令人想过去护一把。其实他的骨架很好,只是太瘦了,稍微喂养,就是很好的一具男体。他刷地转过头来,又刷地别过脸去,只一念之见,我在他眼中看到痴,心头一紧,似被虫扎。

    一物降一物,这就是缘。

    我让轿夫快走,以虚情为职最怕真情,一面怪自己眼浅,一面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以后的风景多着呢,速速离开这是非地。

    我刚踏进公馆,红莲就拿出一束玫瑰花来,“先生,怎么才回?安爵爷送来这束花,说拖累先生了,也不知如何答谢,只好送束花以表寸心!”

    我拿起花,轻轻地闻了闻。名人字画绫罗绸缎,巧玩意儿我收得多了,唯独这花我还是第一次收到,亏得他别出心裁。他倒也不是个浑人,用这个西洋礼节来讨好。

    “一二三四……”

    在我怀着小虚荣数花的时候,红莲又来,递给我张请柬,我懒得去看,随手丢在一边,说:“大姐,这又是什么人啦,我还没歇过乏哩。”

    “金老爷在花船上候着哩!说是您不去,就不开席!”

    “哪个金老爷?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先生,我也没听过,估摸着是个风月场的雏儿!所以默默无闻!”

    “好,那你就告诉他们,就别开席了!”这样没名头的约我每天不知要推掉多少!

    红莲刚转过身去,我突然开口:“大姐,那花船是不是在河西?”

    “没错儿,先生是心有灵犀啊!”

    心有灵犀?冤家路窄罢了!

    到了河西花船,红莲将我扶进船厅,里面显得很宽畅,这样的花船可不是小康人家都包得起的。

    船里的四个人都看着我,都是生面孔,都不说话。

    红莲急了,“哪位是金爷?”

    我啐了红莲一口:“呸!净给我丢人,这又何须你问,我眼又不瞎!”

    我直溜溜地往那个瘦高个儿身后走去,然后有人忙过来端椅子,我坐下,掌声响起。

    我抬起头,大家都在鼓掌,除了那个大高个——他反而涨红了脸,有点扭捏。

    那个官服男子向众人道:“各位贤达,这位既是盛名远播的青竹先生。”后面自然是各位场面上的赞美之词,但却没有那个高个的。然后他又向我一一介绍。只是我心里只装着那双痴眼,其它皆未入耳。

    那是怎样一双眼啊!如刀刻般的眼皮,眼部肌肉微微颤抖着,眼里蕴着随时都会决堤的泪水。这双眼弄得我心慌意乱。

    我,一一施礼,一一赞美,笑向每一双眼睛,但心里,只有那一双眼。

    那个“官服”打趣道:“青竹先生与金先生,一个是花界状元,一个是文坛魁首,真真天作之合!再加上刚才青竹先生的无声之选,真是天作姻缘,我辈只能空羡啊!”

    众人附合,他们说得越热闹,我们便越冷淡——刻意求工的冷淡,外面越冷淡,内里便越火热。

    其中一个书生道:“既然青竹先生来了,人便齐了,让主人上菜吧!先让船家布置布置,我们去船头歇歇去!”

    在他的提议下,众人往船头走去。金先生冷淡地看了我一眼,也抬脚往船头走去,我一把拉住他。

    我的手刚触着他的衣袖,他便反被动为主动地将我拖往桌边的长凳上,肩并肩坐下。

    我们一句话都没有,只是抬眼相看,彼此没动嘴,却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的,我找你一辈子了。

    我明白,我全明白,你什么都不用说,你也要明白,我等你十五年了。

    我全明白,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就在我们的眼睛正交流得如火如荼时,不相干的人,全都进来了。

    其中一个书生道:“哟,雨轩!你怎么落下泪来了!”

    另一个道:“你们瞧瞧青竹,眼睛也是红通通的!”

    “官服”打趣道:“我还当船里多出一对红眼兔哩,细看才知道是两位状元公!”

    这种无聊的打趣我见得多了,但为了配合他的打趣与金先生的道貌,我只有佯装嗔怒道:“真是怪了,你们说你们的,我们说我们的,怎就要被你们取笑!”又对金先生道:“先生,你交友也太是不慎,怎就结识了这么些个不讲理的冤家,不交也般!”

    “你们瞧瞧她那张嘴,真是怕人得很!先生,我只厢陪礼了!”说着,真的向我鞠了一躬。

    “官大老爷,好没道理,向来臣属君纲,民属臣纲,三纲五常怎能颠倒,就为着大人这一乱礼,就该多饮一杯!”说着,我端起一杯酒递给官老爷。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官老爷不得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文人们饮酒,自然要多些风雅,酒牌酒令自是少不了。

    一翻风雅之后,众人略醉了,各自挥手作别。

    临走时,我抛给金先生一句话,“先生晚上可要来哦!万仙西巷18号青竹公馆”

    金先生未作任何表示,但我知道他当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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