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响起窸窣动静,紧接着就是麦秆乱晃,隐约显出几条轨迹来。
扶疏将化卿拢到身后,化卿探过他肩头,好奇去望。轨迹越挪越近,即将接近二人脚边时,突然一顿,麦秆由近及远开始飞快往下倒,似是被连根切断。
扶疏默扫了一圈,侧首耳语:“五只。”
化卿悄声问:“算多吗?”
扶疏摇摇头。
五只匕很好解决,只需想办法将它们聚到一处,以免在对付其中某只时,让剩下的逃窜到民居里。
扶疏抓起一把麦秆,往不太饱满的穗子上拍了个符。随着符咒缓缓凝出光亮,麦穗的香气愈发浓郁,周边麦秆倒地的速度逐渐放慢,最后竟停住了。几只匕同时被香气吸引,从四面蹿了过来。
扶疏拿符牵着它们,逐步向后挪,将它们往山里诱。化卿轻手轻脚跟着,看得起劲。
眼瞧着要进山了,远处民居忽然传来一声喊:“麦子倒了!鬼魂又来了!”
扶疏和化卿同时抬头。
这喊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黝黑的村落骤然亮起灯。村民们似是早有准备,纷纷拿着火把从家中冲出,顺着麦秆倒地的轨迹,浩浩荡荡往扶疏这里涌。
领头的是个江湖道士,一手挥着毛毛躁躁的拂尘,一手举了把破剑,嚷嚷道:“大胆怨魂,见了爷爷我,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
真是会挑时候。
匕原本正要进扶疏的圈套,突然听到身后乱哄哄,惊觉不妙,掉头就要跑。扶疏来不及多想,飞快凝诀开了个结界,把自己和匕都困在其中,对化卿道:“拦住那些人。”
化卿正要去,那道士又撕心裂肺吼了声:“怨魂怕火,拿火把丢它们!”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火把迎面砸来,扶疏眼前火光连天,赶忙伸手将化卿也捞进了结界。火把接连掉在结界上,被无形的柔软弹开,又顺着边缘滚落在地。地上野草瞬间被点燃,借风势很快连成了片,越燃越旺。
扶疏简直无语死了。
身边的匕吱哇乱窜,他一边拿仙辞剑去戳它们,一边还要朝人群喊:“别丢了,山火烧起来了!”
一只匕趁他不备,从后跃上他肩头,尖利牙齿恶狠狠扎向脖子。化卿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匕的脚踝,将它倒提在半空打量起来,任它怎么挣扎也不松开。
道士领着村民们冲到近前,就看见明旺火光中,赫然站着两个俊美少年。
青衣的那个握着把神光奕奕的剑,剑上串了三只匕,脚下还踩死一只;白衣的那个手里提着一只匕,颠来倒去地把玩,像是摆弄什么新鲜玩具。
“你……你们是什么人,”道士吓破了音,“山火为什么烧不到你们?!”
身后有人惊声问:“他们手里是怨魂吗?”
其他人犹疑不定:“好像是的,你看地上还有庄稼。”“是怨魂偷吃庄稼的时候,被他们逮住了?”“他们居然一点不害怕吗?”
众人静了片刻,待回过神来,又有人冒了句:“能制住怨魂,山火又不烧他们……莫非真的是山神?”
一语惊醒梦中人。
震惊过后,村民们纷纷跪地伏拜:“多谢山神大人显灵!多谢山神大人替我们保住庄稼!多谢……不过你们哪位才是山神大人?”
化卿随手拧断匕的脖子,打了个结扔地上,勾着扶疏笑道:“这位是山神大人。”
村民们立刻调整姿势,对准扶疏重新磕头。扶疏不太习惯当面接受跪拜,摸了摸鼻子,客客气气道:“都起来吧。”
道士却没跪,反而阴阳怪气道:“山神这么年轻?既是山神,那应该能控制山火吧,方才慌慌张张喊什么呢。”
扶疏嘴角抽了抽。
他能让被焚烧殆尽的枯山重新繁茂起来,却还真扑不灭山火。这臭道士,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来还得要爷爷我出手。”道士在袖兜瞎摸一通,半天掏出一张黄符,上面用朱砂画了奇怪图案,“小子,睁大眼睛看好了。”
黄符落在林中,瞬间被火苗吞噬,烧成了灰烬。须臾,猛烈火势渐渐弱下来,好像还真敛了些劲,不再往外扩散。
村民们看得稀奇,连声奉承:“真厉害!这么大的火,一下就给止住了。”
道士看来确实懂些门道。
“这才叫真本事,”他嘚瑟起来,冲扶疏二人挑眉,“你们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装神弄鬼的,还想抢爷爷的饭碗……”
他话没说完,一阵强风袭过,原本恹恹的火苗瞬间被卷起,又张牙舞爪起来。一时间,小半个山脚都被吞入火中,浓烟滚滚,遮住一小片天幕。
村民们忙道:“没灭透呢,又烧起来了!再来个符,快!”
道士又掏了掏兜,这回却神色为难:“……没了。”
热浪逼出林中野鼠,尖细叫声疯狂响起,小小的火团四处乱窜。村民们见指望不上道士,又眼巴巴看向扶疏,都等着他动作。
扶疏尴尬笑了两声,刚要开口,包围着他们的热潮忽然散了。
“山神大人,”化卿从地上站起来,晃了晃手里的黄纸,“你给的符咒真好用。往草里这么一按,山火就自己灭了。”
扶疏:“?”
山火真灭了,灭得透透的。
村民们这下看呆了,张着大嘴惊叹:“不愧是山神大人,你的符咒果然厉害得多!”
山神大人自己都有些懵,他的符是防小鬼的,可不是用来灭火的。
道士面上挂不住,迫不得已,只好冲扶疏鞠了个躬,又酸溜溜道:“若是我今天多准备两张符,倒也不必劳驾山神大人出手。”
扶疏垂眸看了眼地上乱七八糟的火把,突然想学诸余:“呵呵。”
“你的符好像不太管用。”化卿抱着胳膊怼回去,“再说若不是你指挥大家乱丢火把,山火也不会烧起来。”
道士急了,挥着拂尘嚷嚷:“我那是一时情急,你少污蔑我!”
“别拿你手里那个白毛瞎绕,”化卿打断他,“要是山神大人没把怨魂弄死,你打算怎么对付它们?靠这把破剑吗?猪肉都削不烂吧。”
“我……”
村民们伸长了耳朵去听,扶疏和化卿也都看着他。道士支支吾吾半天,憋着个红脸道:“我还有很多招,只不过没拿出来。”
村民们登时不高兴了,大声嚷嚷:“我们花了那么多银钱请你,你怎么还收着本事呢?你这人太不地道了!”
“怕不是收着本事,而是没本事。”化卿冷笑一声,“江湖骗子。”
这话正戳中道士心口,当下暴跳如雷:“说谁骗子,我看你们才是骗子!两个黄毛小子居然敢冒充山神,简直是猪油蒙了心,活腻歪了!”
这回不用化卿再开口,村民们已经追着道士打起来:“你居然敢骂山神,你才是不要命了!”“山神替我们摆平了怨魂,还止住了山火!”“臭江湖骗子,把我们的血汗钱还回来!”
道士寡不敌众,只好顺着田埂往回逃,嘴里慌慌张张讨饶。众人追着他出去,薅起田边的铲子锄头一顿猛砸,场面十分混乱。
扶疏在这片混乱中拉起化卿,悄悄开溜。
……
回到抱峰轩后,扶疏第一件事就是把化卿拉到房中,问:“那张符咒是怎么回事?”
化卿不明所以:“什么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给你的是什么,”扶疏认真解释,“山火不是符咒扑灭的。当时一定是有别的力量出现。”
化卿无辜道:“我也不清楚。我就随便抽了一张符,学你平时那样,往地上用力一拍——”他特意模仿了个动作,“火就灭了。”
扶疏皱起眉,陷入沉思。
“小疏哥哥,这个事情很严重吗?”化卿绕到他身后,闷闷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是不是……我又有哪里让你觉得奇怪了。”
扶疏从他话音中听出些许失落,立刻醒了神。
“不是这样的。”扶疏回身捧起他的脸,温声安抚道,“我只是不知道,这股力量是不是从你身体里来的。如果是,又会不会对你有害。我是担心你。”
化卿闭上眼,努力感受了一圈,睁开道:“我现在没有觉得任何不舒服。”
“那就好。”扶疏这才笑了,“万一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不要自己闷着。我们一起想办法。”
化卿眨眨眼,突然偏头,在他脸颊啾了一下。
扶疏一怔,往后让了半个身子,问:“好端端的,亲我做什么?”
“不知道,就是想亲你。”化卿的笑容干净无邪,“觉得你好看,觉得你很香。觉得你对我很好。”
“……”
扶疏噎了半天,在他脑门上轻拍一巴掌:“回屋睡觉。”
化卿又飞快抱了他一下,乐颠颠跑开了。
这一晚的事无人再提起,匕和山火都被顺利解决,扶疏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山神庙的祈愿莫名其妙多了个主题,信徒们开始让山神保佑自己长生不老。
“肯定是因为你被他们看见脸了。”青梧端着饭碗,分析得头头是道,“大家都以为山神是个老爷爷,没想到是你这般模样。自然会觉得你有什么保持年轻的秘方。”
“这还真是难为我了,”扶疏给化卿夹了块肉,“别的祈愿我能帮忙,长生不老却无能为力。”
“诶,你们听说了吗?”青梧八卦兮兮放下碗,“就那个江湖骗子,后来被揍得很惨,骗来的银钱也全被抢回去了,连衣服都被扒精光。据说人被扔在了山脚阴沟,不知现在还活着没有。”
化卿问:“你怎么知道?”
青梧道:“听山里砍柴的人说的啊。”
“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扶疏有些不忍,“他虽骗了钱财,倒也罪不至死。”
“你管他呢。”化卿不以为然,“他当时骂你可是毫不留情。落得这个下场,只能说自作自受。”
扶疏失笑:“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三人把这当做饭间闲谈,吃完就去做别的了,谁都没在意。
至于那些长生不老的祈愿,扶疏自然没有搭理。后来凡间还传出别的说法,譬如“山神百岁如少年,山神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云云,扶疏只觉得荒唐,全都一笑置之。
临近盛夏,崇吾时常有暴雨,山道泥泞,抱峰轩的人便好些日子没下山。扶疏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某日在祈愿中接连听见百姓哭诉,才觉察到不对劲。
那日被山火烧死的野鼠曝尸荒野,淋过几场雨,又被日头毒晒,竟不慎引发了鼠疫。疫病从村子蔓延开,连带着附近集镇都遭了殃,大批百姓被感染,已经有人开始死去。
扶疏一得知此事,风风火火赶上了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