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诸余在棋盘落下最后一子,偏身去端茶。
“我输了。”扶疏扔了手中白子,“为什么不行?”
“人间大事,唯有生死。”诸余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平日你给他们施些小恩小惠,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涉及生老病死,皆是命数,何况这次疫病波及的凡人数量众多,即便是神仙也难以插手。随他们去吧。”
扶疏急道:“可若计较起来,疫病和我也有干系……”
“山火是你放的?”诸余打断他,“野鼠是你抛的?还是说,病死的人是你杀的?”
扶疏闭了嘴。
“少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揽。”诸余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疏儿,你要记住,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干涉凡人的命数,对你没好处。”
“那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诸余知道按不住他,叹了口气,松口道:“你若真想替你的信徒做些什么,就把仙力收起来。凡人之躯能做的,你都可以做,我不会追究。”
扶疏想了想,起身:“那也可以。我先下去了。”
诸余望着他仓促的背影,连连摇头:“真不知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
扶疏下界后,即刻走访了崇吾一带大大小小的医馆,将疫病相关的医书全都借阅了一番。化卿替他抱着书堆,安静等他一页页看完,问:“有什么办法吗?”
“自古治疗疫病,最好的办法就是隔离。”扶疏道,“我们寻个偏僻地界,将患病的人都挪过去,召集医师统一看顾。再配上草药治疗,应当能有效果。”
化卿点头,放下书就要去办。
“对了,”扶疏又叫住他,”这事就别告诉青梧了。他在山上呆着安全,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容易瞎着急。”
“好。”化卿应了声,掀帘出门。
山神的号召力不容小觑,百姓既已知道扶疏身份,自然对他言听计从。在众人齐心下,一个临时的防疫所很快建好,周边都是荒地,离城镇有一大段距离。
“你们记得用帕子将口鼻捂紧。”扶疏坐在侧屋,叮嘱自愿前来看顾的家属,“病患的食具和药碗都单独放置,床榻和衣物也要每日清洗。病患吃剩的东西,和野鼠尸体一起拿到郊外焚烧,切忌沾染水源。”
百姓们唯恐听漏一个字,连连应声,随后恭敬退下。
扶疏又唤来十数名医师,问:“药方拟好了吗?”
“昨日连夜赶出来的。”一名医师将写好的方子递过来,“主要是茅术、麻黄、当归、丁香和生甘草,都是驱疫辟邪的好药材。”
扶疏扫了眼,和他在医书上看到的出入不大,便还回去,又补充道:“除了煎药,多余的药材都按比例堆在各处屋角,点火焚烧。这些东西山上有的是,不够我再采来。”
“哦对!这也是个好法子,差点忘了。”医师拿笔记下,又忍不住惊奇,“山神大人,你连熏药法也知道?”
扶疏道:“书上看的。”
医师们退出去后,化卿才凑过来,替扶疏揉了揉肩:“小疏哥哥,你好厉害,能学这么快。我往日瞧你看书,都是翻两页就睡着了。”
“这次不同往日了。”扶疏苦笑,“只希望看的书能有效果,早点将病情止住。”
事实证明,这些措施确实起到一定作用。自从处理完野鼠尸体,又将病患隔离开,城镇罕有病情蔓延。
只是草药并非神物,光靠煎服和熏疗,很难将已经患病的人彻底治好。防疫所每日都有人在死去,每日都能听到哭声,气氛十分压抑。
扶疏连着几夜没合眼,虽说仙体并无大碍,精力却逐渐开始不济。他舍不得让化卿也遭这份罪,连哄带骗将人赶回抱峰轩。化卿却并未歇息,隔天竟带着满满一筐新鲜药材下来了。
扶疏拿他实在没辙,将药材递给医师,就领着化卿进了侧屋,指了指床榻:“你在这里睡会,有事我再叫你。”
“小疏哥哥,你都累瘦了。”化卿心疼道,“你歇会吧,我替你看着外面。”
“我是神仙,怎么会累。”扶疏笑,“别说傻话。”
化卿还未答,一个妇人哆嗦着掀开门帘,眼皮红肿,哭道:“山神大人,能帮忙救救我儿子吗?他好像快不行了。”
扶疏一惊,即刻跟了过去。一个五岁男童被医师们围着,浑身肿胀得不成样子,关节处皮肤溃烂,触目惊心。
“身子烫得吓人,”医师看扶疏过来,忧心忡忡道,“吃什么吐什么,怕是时日无多了。”
扶疏拿手背搭了把孩子的额头,心沉了下去。
“山神大人,怎么样?”妇人见他不说话,神色越发焦急,“你不是神仙吗,你肯定会有办法的。”
“抱歉,”扶疏收回手,低声道,“我也救不了他。”
“你刚才还说你是神仙,”妇人慌了,拽着他胳膊跪了下去,“我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真的不能看着他……”
“神仙也不是无所不能。”扶疏只好蹲下去,耐心解释,“虽然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们,但我毕竟是山神,管不了疫病。这世上没有能管疫病的神仙。”
“你胡说。”旁边病榻的大爷挣扎着坐起来,“我女儿说了,你什么都管。前段时间她去山神庙求姻缘,你也显灵了。现在怎么又说不管疫病呢?”
大爷估计是烧糊涂了,讲话冲声冲气,医师们连忙把他按回去。
“那些本就不是山神该管的事,”化卿听不下去了,“山神显灵,一是因为信徒心诚,二是因为山神心善。并不是有义务要完成你们的祈愿。”
“化卿,”扶疏拉他,“别说了。”
化卿从来听他的话,虽有不满,却也乖乖闭了嘴。
“自从按照山神大人的吩咐,建了这防疫所,病情已经好转很多了。”一名医师出来打圆场,“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彻底清除疫病肯定要花上些时日,大家切莫心急。”
“说得轻巧,”一个小姑娘默默嘀咕,“死的又不是你家里人。”
医师道:“我家人前些日子已经去世了。”
“……”
众人安静片刻,小姑娘低声道:“不好意思。”
“无妨,”医师摆摆手,“我从医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了。”
“大病当头,我能体谅大家的心情。”扶疏尽力安抚众人,“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努力找出更有用的法子来。”
“山神大人,你还要多少时间?”妇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家老头已经不在了,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要是再没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扶疏看得揪心,偏又无能为力,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医师示意他先离开,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家里有人要死都是这反应,我看多了。熬过去就好了。”
化卿也拉他:“走吧。”
扶疏狠狠心,从妇人手中挣脱胳膊,转身就走。病榻上的孩子动了动,忽然高声痛哭起来,周围人闻声看去,纷纷道:“哦哟,怕不是回光返照了!”
扶疏还未回头,忽听身后叮铃哐啷一阵乱响,紧接着有人惊呼:“你干什么!烧起来了!”
那妇人见孩子将死,慌了神,竟直接抢过桌上烛台,疯了一般倾倒在被褥上,口里念着:“疫病怕火,烧一烧,把疫病烧死,你就能活了……你就能活了!”
孩子瞬间被淹没在火海中。
扶疏从未想过会有这种事,脑中一炸,立刻冲到一边拿起水桶,一股脑地往病床上浇。妇人扑上来拦他,尖声叫道:“你干什么!你杀我儿,你要杀我儿!!”
医师们忙去捉她四肢,怎料她挣扎起来力大无比,几个人都按不住。扶疏怕伤她,不敢出手,被拖得险些栽倒。化卿忍无可忍,揪着领口将妇人提了出来,直接扔到院里。
妇人摔了一身泥,着地后迅速爬起,又要往里冲。化卿拳头都捏起来了,扶疏跌跌撞撞追过来,拉住他,劝道:“她刚没了孩子,别。”
“……没了?”
妇人听了这句,反而跌坐在地上。
“我儿没了?怎么会,我儿……”她失神喃喃片刻,忽又抬起脸,“山神大人,你再帮忙看看呢!说不定还有救,说不定还有口气!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了……”
她满面泪痕地跪挪过来,又要去拽扶疏的手。
化卿挡在扶疏身前,一字一顿道:“不管你儿子是被疫病害死,还是被火烧死。都和山神没有半点关系。”
妇人的手在半空发抖。
“拿白布和竹辇来。”医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抬去后院,半夜和其他病尸一起送走,烧了。”
“这具估计都不用烧。”另一个医师调侃,“刚才那女人突然发疯,已经烧烂了。”
院中安静半晌,没有人说话。
妇人的手垂了下去。
……
扶疏独自坐在侧屋,缓了很久。
化卿将饭食端过来,放在桌上,小心在他旁边坐下。沉默片刻,轻声道:“小疏哥哥,吃点东西吧。”
“不吃了,你吃吧。”扶疏抬手捂住脸,“我没什么胃口。”
化卿叹口气,将他揽过来,哄孩子似的拍着他后背:“她只是太害怕了,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来。并非人人都如此。”
“我帮不了他们。”扶疏将脸埋在化卿肩上,人很颓丧,“他们信奉我,尊敬我,将我视为神明。我却帮不了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无法完成信徒的祈愿,这种无力感让人备受折磨。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化卿正色道,“小疏哥哥,你要认清自己的职责范畴。就算你撒手不管这次疫病,也没有任何错。”
“我知道。”扶疏坐起身,“我只是觉得很难过,我让他们失望了。”
“你从来不需要达到别人的期望。”化卿望着他的眼睛,“他们对你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是他们的问题。你别有负担,好么?”
扶疏点点头,勉强牵出一个微笑。
化卿哄着他吃了些东西,又低声安抚了几句。两人在屋里歇了片刻,打起精神,再度起身出去。
……
妇人闹过一场后就没再出现,也许是离开了,也许是寻了死。随着疫病的持续,百姓对死人已经没那么敏感,此事也无人再提,似乎就这么被遗忘了。
但扶疏逐渐发现,身边人对他的态度,与以往有了些区别。
他的话大家还是会听,吩咐的事情大家还是照做。可他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里,少了从前那种发自内心的虔诚与信任。
他好像从值得依赖的信仰,变成了走投无路的选择。
扶疏认真反思过,可能是那日当面承认无法解决疫病,动摇了百姓们的信心。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陪众人一起结束这次灾难,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只会坐在神坛,高高在上接受朝拜。
可紧接而来的消息让他错愕——城镇又爆发了新的一轮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