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烛

    山道狭窄,这帮拦路虎横在坡上,扶疏绕不过去。对方面色不善地逼近,他只能不断往后退。

    他不太确定这群人是哪里来的,要做什么。但看对方衣着简陋,满脸痞气,身上四处都是刀疤伤痕,手里拿着菜刀和砍斧,想来是一群山匪流氓。

    刚失了仙力就碰到打劫,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扶疏觉得眼下这情况还是自觉为好,低头在身上摸了摸,将仅剩的银两都递过去,道:“我就这么多了。”

    “这点哪够?”为首的刀疤脸嗤笑,“山神大人,你更值钱。”

    扶疏一愣,问:“你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刀疤脸晃了晃手里的板斧,“老子跟你好多天了。你他妈也真是心大,竟然一点没察觉。”

    “我还当神仙能有多厉害呢!”身后小弟一副看热闹的架势,“要是没了那把仙剑,还不就是个普通人。”

    原来他们都看到了。

    “……是你们做的?”扶疏脑子突然很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们一群山匪,怎么会知道如何抑制仙力。是谁教你们的?”

    山匪让开身,一张熟悉面孔从后方走出,笑容阴惨:“山神大人,别来无恙啊。变成凡人的滋味可还好受?”

    扶疏认得这张脸,是那晚被村民追打的道士。

    道士已经破了相,一道伤口从嘴角扯到耳根,露出断裂的牙齿,眼睛也瞎了一只。往下看,一条胳膊软软挂在身侧,应当断了,道袍也破破烂烂,上面全是血痂。

    扶疏看得心惊,下意识问:“你怎么变成这样?”

    “你居然来问我?”道士猝然怒起来,“这还不是拜你所赐!要不是那晚你突然插手,我本该拿着金银财宝走人。你明明是个神仙,非要把我一个臭道士逼到如此境地……那可就别怪我心狠了。”

    扶疏再度尝试运转仙力,胸口却开始闷痛,忙停下来。

    “别白费力气了,”道士看出他的意图,嘲道,“你现在体内全是阴气,越挣扎越痛。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连个凡人都不如。”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香烛吃多了,也该尝尝阴烛的滋味了。”道士不慌不忙,“我让兄弟们把供奉你的香全换成了纸钱阴币,那都是烧给死人的东西,阴气重着呢。哦对了,还有许多病死鬼的衣物,都烧成灰埋在香炉里了,用他们的怨煞之气日复一日养着你。看来你都有收到。”

    扶疏气急败坏:“你有病!”

    “哈哈哈哈哈!我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何止是有病。”道士嘴角的裂口笑出血迹,“我还以为你早该发现,没想到你这么迟钝。”

    扶疏是早该发现的,但他疫病以来一直没动过仙力,每日忙得焦头烂额,饭都没吃上几顿,哪能管到这个。再说他也从未想过,有人会恨他到这种地步,不惜耗尽阳寿,用禁法诡术来对付他。

    “即便如此,你们又为什么要帮他?”扶疏质问那些山匪,“我好像从没得罪过你们。”

    “当然为了钱啊!”刀疤脸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弱智,“疫病到现在都没好转,那些人可指着你的肉治病呢。老子想想……论斤称?不行,估计都不够抢的。”

    扶疏突然明白了:“所以疫病第二次复发是你们做的手脚?流言也是你们传出去的?”

    “在下不才,”道士装模作样鞠了一躬,“为了兄弟们的财路,确实往河里放了些病死鬼的血。这样能多些买家。”

    “那可都是人命……”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再多些也无妨。”道士面不改色,“不过何来流言一说?山神大人,我可是亲耳听到你对身边的人说,你的肉吃了,确实可以长生不老。”

    “我没说过,”扶疏反驳,“你少胡言乱语!”

    “你说过。”道士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轻声道,“我听到了。”

    “……”

    扶疏第一次尝到害怕的滋味。刀疤脸和小弟们已经蠢蠢欲动,他意识到自己如何争论,也改变不了现在的态势。

    身后就是崎岖巉岩,扶疏有些绝望:“我现在是个凡人,你们这是在杀人。”

    “我们杀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小弟把菜刀弹得铛铛响,“再说了,死你一个,就能救下所有的人。我们是在做善事呢!”

    扶疏还是觉得荒唐:“就算你们杀了我,也没有人会买你们的账。”

    “那你可太天真了,”道士冷笑,“大家都想做,但大家都不敢。切好的山神肉摆在面前,你看他们买不买。”

    “别他妈废话了,”刀疤脸不耐烦道,“动手!”

    山匪们抄起家伙,叮铃哐啷就冲过来。扶疏眼皮一跳,忍着胸口的闷痛一路狂奔,心中觉得这场景实在可笑。

    堂堂山神,竟栽在一个江湖骗子手里,眼下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在自己的山头乱窜。这要是传到玉京,简直丢死人了。

    崇吾的山路从未如此崎岖过,扶疏没跑出多远已经气喘吁吁,胸膛疼得要裂开一般。眼瞧着身后的人就要追来,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吼:“你们干什么呢!”

    扶疏脚步一顿,道士和山匪们也都停下来,循声张望。

    一个浓眉高眼的男子站在坡头,约莫二三十岁,手里握着锄头,身后背了个柴篓。他拿锄头指着山匪,怒声道:“又在欺负人!”

    “哟,桑九。”刀疤脸将板斧扛在肩上,“你不好好劈你的柴,管这些破事。屁股闲出蛋了?”

    “你们以多欺少,还带着家伙。”桑九急匆匆奔下来,张臂拦在扶疏和山匪中间,“要多少钱?我替他出!”

    扶疏没见过这种好心人,惊讶之余,感激道:“多谢你,不过还是算了。他们要的不是钱。”

    “桑九,老子奉劝你别插手。”刀疤脸又将板斧杵在地上,“要不是你八个姐姐给的买路钱,就你这愣头愣脑的傻样,老子一刀砍十个!滚开。”

    扶疏突然知道这人是谁了。

    那对夫妻这么想要儿子,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还是个智商有问题的。

    桑九指了指扶疏:“他看着还没我大,一个人很可怜的。钱不够,我回家找我姐拿。你们别欺负他。”

    “你知道他是谁?”道士幽幽开口,“他是山神,他的肉很值钱。不如你帮我们把他绑了,到时候卖了银钱,你也有份。”

    桑九摇头。

    道士想了想,道:“你每个姐姐都有份。”

    桑九依旧摇头。

    道士又道:“你是不是不知道,山神的肉……”

    “我听说了。”桑九打断他,“得疫病的人想吃山神肉,能救活。但这样不对,不能为自己活就去害别人。何况我娘说过,我是山神庙求来的,既然他是山神,那我更不能让你们欺负他。你们走开!”

    桑九说着就薅起锄头,扶疏怕他激怒山匪会跟着遭殃,忙去拉他:“你还是别管我了,先下山去。”

    刀疤脸看扶疏就像看会动的金元宝,当下抡起板斧冲过来:“他奶奶的,给老子滚一边去!”

    桑九见他过来,一下把扶疏搡到身后,拎着锄头就要拦。然而他的锄头是挖菜用的,又锈又钝,哪里比得上山匪头子精心打磨的斧刃。

    扶疏踉跄退了几步,撑着树稳住身,刚抬头,就见桑九一条胳膊被削了下来。

    “住手!”扶疏一下就疯了,赤手空拳扑过去,“停下,停——”

    又是一斧头。

    桑九的脑袋骨碌碌滚下了坡,身体跪在原处,倒了下去。颈处切口十分平滑,看得出刀疤脸对他的板斧很上心。

    扶疏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晦气。”刀疤脸一脚踹开尸身,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老子这板斧沾了傻子的血,不知道会不会断财路。”

    道士瞥了扶疏一眼,道:“财路就在眼前。”

    扶疏听过亡命之徒四个字,却从未亲眼见过。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想去捡桑九的尸体,又想转身逃跑,可腿软得很,半天也站不起来。

    “轮到你了。”道士和山匪们狞笑着逼近。

    扶疏齿间咬出了血,吊着口气转过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往山下逃。他浑身是泥和草屑,狼狈的不行,但他眼下无法思考,只知道不跑真的会死。

    他是山神。

    他可以有很多种死法,但绝对不是在荒山野岭被山匪乱刀砍死。

    深山的树枝太密,刮得脸颊和颈侧刺痛,膝盖和手掌也被磨破。身后脚步越追越近,扶疏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几乎要看不清路。

    他当然会害怕。桑九刚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跌跌撞撞逃出一段,前方隐约传来人声,好像是谁在喊。扶疏耳边都是树枝呼啸和自己的喘息,心慌意乱间,听到一声清晰的“小疏哥哥”。

    他猛然刹住脚步。

    “哟,怎么不跑了?”

    刀疤脸颇为意外,也跟着停步,打量他片刻,扬起斧头上前。身后小弟的眼神如狼似虎,是毫不掩饰的饥渴。

    道士很快追上来,一边撑着树喘气,一边阴阳怪气道:“知道跑不过,打算求饶了?你可是神仙,这么做多掉价。”

    化卿的喊声越来越近,刀疤脸皱起眉:“妈的,又是哪个不长眼的?”

    扶疏的手和腿在抖,声音也在抖,但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清楚:“……别在这里。”

    “什么?”

    “我说……我跟你们走。”扶疏抬手擦脸,掌心被沾湿,“你们想做什么都行,但是别在这里。”

    别让他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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