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疫病规模不小。”
防疫所不断有新的病患被抬进来,扶疏守在门口,听医师详述情况。
“环城河的下游,接连两三个村子的人都被感染了。”医师满头是汗,手里药方揉得乱糟糟,“还好,前段时间刚清出一批尸体,眼下病榻勉强够用。”
“怎会如此?”扶疏眉头皱得紧,“我们花了这么久,早该将疫病隔绝了才对……这次爆发的都是沿河地段吗?”
医师点点头。
“会不会是水源被污染了?”化卿问,“之前你们处理掉的尸体和物件,确定没有遗漏吗?”
“我们看得紧,不会有漏的。”医师绞着手指,“所有烧掉的东西都埋在山脚土坑,就算是秃鹫也挖不出来。”
“今后加倍严防,一定不能叫这些污物流到外面。”扶疏叮嘱,又转身道,“化卿,你随我去集镇看看。”
“好。”
二人沿河而下,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抵达被感染的村镇附近。
居所已经空了大半,病患都被防疫所的人抬走了。剩下的人家死气沉沉,屋前没有人浣洗衣物,廊间没有小孩打闹,瓦顶也没有炊烟。
扶疏在河边站了许久,始终未见水里出现异物,心中奇怪。不知叹到第几口气时,化卿抬眼看了看天色,道:“小疏哥哥,得去吃点东西。你这几日一直不吃不喝,神仙也熬不住的。”
“神仙没有熬不住的事。”
扶疏虽这么说,却还是跟着化卿来到稍热闹的地界,寻了处酒楼,随便点了几个菜。二人在窗边坐下,扶疏食之无味,抬眼见化卿担忧的神情,勉强塞了几口。
“你要把自己养好,才有精力对付疫病。”化卿眉眼舒展开,不停给他夹菜,“多吃些。”
“别光顾着我。”扶疏碗里的菜堆成小山,心头有点暖,“你也没怎么休息,晚点回去睡上一觉。”
“我没事,”化卿笑,“我比你年轻力壮。”
扶疏耸耸肩:“我是老人家了。”
他的心态自疫病以来确实衰老许多。以前没经历过这种事,过得是真正的神仙日子,从不知无能为力是何感受。如今尝到了,才发现做凡人当真不好受。
席间旁边来了桌人,瞧打扮,应是住在附近的百姓。几个人嗓门都大,说的话清晰传到扶疏耳里。
“怎么又发疫病了,”姑娘刚坐下就抱怨,“这样下去,感觉会没完没了。”
“我爹前些日子刚走,我娘昨天又进防疫所了。”小伙没精打采,“要不是孩子拖着我,我应该跟去照顾她的。”
“你好歹还有个孩子挂念。”一旁大汉粗声粗气道,“我就一个娘,眼下正躺在里面。她要是没了,我真的……唉!”
他抱住头,说不下去了。
姑娘问:“不是说山神大人一直在防疫所吗?为什么没效果呢。”
“我姐之前在里面照顾我爹,”小伙压低声音,“她听见山神亲口承认,说管不了疫病!在里面装装样子罢了,可能怕之后没人给他送香火吧。”
化卿听到这,拍了筷子就要起身,被扶疏按住了。他预感后面不会有什么好话,但他想听完,想知道百姓心中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
“真的假的,他居然说这话?”姑娘捂住嘴,“我们祖祖辈辈供他这么久,如今出了事,他才说自己管不了。早干嘛去了。”
“而且我跟你们说,”小伙鬼鬼祟祟道,“防疫所死了这么多人,他一直待在里面,却半点事没有,精气神都好得很。这么说来,之前那个传闻应该是真的。”
“我知道,”大汉语气不善,“都传了好久了。说句实在话,作为一方神明,自己活蹦乱跳,却不能保佑百姓安宁,要他做什么?活该把以前吃下的香火都吐出来。”
“就算如此……”姑娘偷偷放低声音,“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们敢?”
“谁敢,没谁敢。”大汉仰头闷了杯酒,咂嘴道,“但要是我娘不能活着出来,逼急了,我也不知道我敢不敢。”
“换做其他人,做这种事多少怕遭报应。”小伙颇为同情,“但你也没个媳妇,膝下也没一儿半女,自然没有后顾之忧。”
“照这么死下去,我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大汉哼了一声,“他再这么无所作为,保不齐真有人敢。”
“那也打不过他啊,”姑娘道,“他可是神仙。”
大汉刚要开口,桌子被人砰地拍响。
化卿冷声质问:“你们在说什么传闻?”
“你不知道?”小伙愣了愣,“山神长生不老啊。”
“而且据说山神体质特殊,”姑娘见化卿长得好看,话也多了起来,“吃了他的肉,包治百病,将死的人也能救回来。要是一人吃一口,疫病自然就——”
“听谁胡说的?!”化卿一下就怒了,“这种混账话你们也能信?”
“年轻人,”大汉打断他,“你家中是不是还没死人?等你死了爹娘就知道了。”
“就是,”小伙叹口气,“我们一直仰仗山神保佑,他如今却说管不了疫病。那我们供他做什么?骗子都比他有良心。”
他们没见过扶疏,当面说得口无遮拦,一句比一句难听。化卿还要争辩,扶疏却已经放下筷子,起身出去了。
……
“小疏哥哥!”
化卿一路追过来,扶疏听见他在叫自己,没回头。
先前一直在防疫所呆着,许久没来镇上,竟不知外面谣言已经传到这个地步。扶疏说不上什么感觉,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此刻是否在生气。
化卿跑到他旁边才刹步,喘着气道:“你别听他们的,那桌人都有毛病。等我揪出来是谁在散播这些鬼话,一定拖到你面前,让你好好揍一顿!”
“化卿,”扶疏突然停下,转身望着他,“你说,吃了我的肉,真的能救活那些人吗?”
化卿瞪大眼睛:“你疯了吧?”
“你也觉得是疯了吧。”扶疏有气无力地笑笑,“这么蠢的话,他们怎么就能信呢。”
“那是他们不正常。”化卿悄悄松了口气,“我刚才差点以为你也信,吓死我了。”
“我还没无私到那种地步。”扶疏继续往前走,“就算是又如何?我会尽力去帮他们,但不会为了他们牺牲自己。我知道这世间有人值得我这么做,但绝对不是他们。”
扶疏被刚才几人的话一刺激,现在反而异常清醒。
他是心软,却不是一昧的滥好人。从前他以为,信徒都是虔诚之人,因此对诚心祈求的信徒,总是愿意尽力去满足对方。如今他才发现,信徒只是对他展现出虔诚的一面罢了。这些人还有很多面,有的让他喜欢,有的让他讨厌。
他讨厌得寸进尺的人。
“什么叫骗子都比我有良心?我从没说过自己能管疫病。”扶疏好像在跟化卿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我感觉帮别人实现太多愿望,对我没好处。等这次疫病结束,我再也不理那些乱七八糟的祈愿了。我要让他们知道,山神不该是有求必应的。”
“你做得很对,”化卿揽过他的肩,鼓励道,“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别想这些不高兴的事。咱们照着之前的方法慢慢来,疫病会解决的。”
扶疏好不容易将情绪压下去,稳住了心神。然而他们到了防疫所,却发现眼前的情况更加混乱。
随着新病患不断被抬进来,位置逐渐不够用了,医师们硬塞了些床榻进来,原本宽敞的地方变得拥挤。加上这次疫病来得突然,防疫所的备用药材和食物都缺,只能从原本的份量里克扣,旧病患对此颇有怨言。
新病患一直哼哼唧唧,医师和家属们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去安抚其他病患的心情。怨气积攒久了,一定要找个发泄口,大家都是平庸凡人,怒意自然都冲向在场唯一的神。
“你不是说这些办法管用吗?”浑身溃烂的大爷挣扎着拉住扶疏,“我为什么还没好?我身上的烂疮越来越多了!”
“山神哥哥,为什么又来了这么多人?”小姑娘原本是来照顾父亲,现在也被感染了,胳膊肿到抬不起来,“你不是说把疫病都困在这里,外面的人就没事了吗?我娘还在外面。”
“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好歹是个神,我们从前那么虔诚供奉你,你如今不管我们了吗?”
“所有人都病了,你为什么没事?你能保住自己,就一定有办法能救我们,你快拿出来啊!”
“刚才进来的人说,你,你长生不老,你的肉还能治疫病,是真的吗?”
“真的假的?神仙割了肉也不会死吧?反正还会再长出来的。”
“那神仙会痛吗?就算会痛,对神仙来说应该也不难忍受吧!最多和被蚂蚁咬了一样。”
……
扶疏被吵得头晕,干脆谁也没搭理,直接拉化卿进了侧屋。
外面人声陡然大了起来:“你怎么躲进去了?你是我们的神,你不能抛下我们!!”
“……疯了,”化卿难以置信,“这些人都病糊涂了吧。”
“我还是不要出现在这里为好。”扶疏倒是没被这些言论吓到,只是头疼,“这样吧,从今天起,我负责去山里采药。你在这守着,有什么事就上来找我。等他们怨气过去,应该就能清醒些了。”
“你确定他们只是怨气吗,”化卿忧心忡忡,“该不会真做出这种事来吧。”
“那我也不怕。”扶疏摸他脑袋,安抚道,“我好歹是个神,还不至于被凡人所伤。”
化卿点点头,眉宇间的担忧却并未褪去。
……
扶疏闷头扎进山里,连着好几日都没再踏进过防疫所。
他每晚和医师在山脚/交接药材,询问疫病概况,再同化卿聊上小半个时辰,叮嘱他好好吃饭休息。随后返回山中,嘴上答应化卿是回抱峰轩睡觉,实则根本睡不着,借采药为由,满山溜达散心。
百姓们没再见到山神,以为他们的神撇下他们走了,怨气更重,说的话也越发刺耳。
化卿刚开始还会认真反驳,后来干脆懒得争辩,每天只是例行公事清点药材,盯着医师处理尸体和污物,把扶疏交代他的规章流程都走一遍。随后就独自坐在侧屋,等着扶疏下山。
然而扶疏这天没能如约下山,因为他觉得身体有些不适。
他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得了疫病。
转念一想,不对,神仙不可能被凡间疫病传染。冷静下来后,他靠着树坐下,将敛了好久的仙力放出来,仔细在体内游走一圈,隐隐觉得奇怪。
仙力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迟钝而缓慢,似乎还有停滞之势。
扶疏有些慌,扯下一株杂草托在掌心,试图让它茂盛起来。杂草努力往上蹿了蹿,随后蔫蔫耷拉下去,从根茎到叶片都丝丝冒着黑气。
这股黑气是哪儿来的?
扶疏又化出仙辞剑,竟发现剑身也裹着类似的黑气,阴邪而不详。正欲看仔细,仙辞忽闪几下,从他掌心消失了,怎么唤也再唤不出来。
“……”
扶疏觉得很不妙,他好像正在变成一个凡人。
他即刻爬起身,奋力往山上赶,想尽快回到抱峰轩,让青梧去找诸余问问怎么回事。没走出多远,身形一顿,又开始缓缓向后退。
前路被一帮手持利器的人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