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图这回沉默了很久。
鬼王座下冰冷空旷,扶疏站在砖石铺就的奈何桥上,脚下是黄泉奔涌。对峙让扶疏的呼吸逐渐急促,等了又等,怀图终于开口。
“你猜到了。”
话音平静。
扶疏偷偷松了口气,看来没蒙错。
“对,我猜到小鬼王就是怀安。你既有办法让自己回来,一定也会唤回他。那为何不让他继位?”
“他没有你合适。”怀图又亲切起来,只是这亲切来得突然,显得很神经,“小孩,你是哥哥。你聪明,缜密,本事也比他大得多。你是下一任鬼王的不二人选。”
“少哄我。”扶疏没咽下他灌的蜜糖,“你其实明白如何才是真正保护他,所以把这些都推给了我。”
怀图攥着鬼玺的指节发白,没回答。
“我不怨你。”扶疏努力压下心头委屈,他知道自己没有爹,“我从前唤你一声叔叔,我也很感激,那日在你家地窖中活了下来。这些我都不会忘,所以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这句感谢再真诚不过。
怀图似是有些意外,愣了愣,失笑道:“他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你了。”
“你觉得他会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事?”
“隐瞒又如何,坦诚又如何。”促狭重新爬上鬼王的脸,“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抹不掉!”
“我无法评判你们之间的恩怨。”扶疏正色道,“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你,你不让怀安参与,是因为心里清楚,你正在做的不是什么好事。”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怀图阴恻恻站起身,“你活了下来,做了神仙,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过够了。怀安永远只能是鬼。别怪我这个做叔叔的心狠,”他握紧拳头,“……这是你欠我儿子的。”
“我欠他,你要我如何弥补都可以,”扶疏斩钉截铁,“但绝不能是帮你滥杀无辜。”
怀图盯了他片刻,忽地叹口气。
“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鬼王的目光变得怜惜,“小孩,那你就先在这呆着吧。等玉京没了,我再放你出去。”
“覆灭玉京没你想的这么容易。”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天真啊小孩。”怀图几乎笑出了眼泪,“你以为,我是干站在这和你聊天吗?”
扶疏眯起眼。
“从你拒绝我的那一刻起,我的人已经动了。”怀图缓步走下台阶,“只怕玉京现在,早已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玉京了。”
扶疏后退一步,藏在身后的手开始凝聚仙力。怀图停住,抱臂看着他:“着急了?”
“也没那么着急。”扶疏突然笑了笑,“你以为,我为何一个人下来?”
他和沉冥早就料到,万一怀图拉不拢帮手,说不定会狗急跳墙,不打声招呼就发难。扶疏下来的同时,沉冥直接去了天君殿,怀图想打玉京个措手不及的办法失策了。
“好啊,相当好。”鬼王腕间一抖,森戎刀寒光闪现,“玉京指望你一个小孩来拖住我?白日做梦!”
他欺身而上,扶疏立刻挥臂格挡,仙辞正面迎击刀锋。自上古至今,这是一刀一剑的首次交锋,铁器撞击声在奈何桥上回荡,余震嗡鸣。
然而怀图这一击并未使多大力,压了扶疏一瞬,反手却将刀劈砍在桥身。
砖石应声碎裂,整座桥拦腰而断,轰隆隆向两边坍塌。这动静巨大无比,足以震惊大半个阴府,但四下并无鬼影冒头。
看来为了搞垮玉京,全阴府的鬼都出动了。
扶疏蹬着断桥腾身,想寻个落脚之地,他的仙力在此处受到压制,撑不了太久。怀图偏不让他如愿,挥刀在他头顶横切数下,不断把人往下逼,黄泉水溅湿了扶疏的袍尾。
扶疏往下瞄了眼。
不行,把沉冥的衣服弄脏了。
他点着半空落石旋身,斜剑去刺怀图腰侧,趁对方抽刀拦截之际,撤剑奋力上跃。怀图反应极快,再次用刀光斩向他,虽不致命,角度却极为刁钻,扶疏想避就只能往水里。
身边不断有碎石坠落,黄泉被激得暴虐奔腾,浑浊水花炸响一片,白沫疯狂翻涌。
桥尾尚未倒塌,扶疏刚准备伸手去攀,怀图一把拽住他小腿,将人往水里拖。扶疏看着缠在腿上的胳膊,正犹豫要不要出剑,头顶漆黑猛然被撕裂,一道白光劈斩而下!
二人同时飞退,避开白光的攻击范围。光刃砸得黄泉都停滞了一瞬,又立即调转方向,奔着怀图而去。
怀图架刀去扛,那白刃虽无实体,竟坚硬无比,逼得怀图侧身退了半步,才堪堪卸掉力。怀图将刀换了个手,不忘调侃扶疏:“小孩,看来有人担心你了。”
扶疏却高兴不起来。
沉冥一定是感应到衣袍沾水,才分心来帮他一把。那玉京的态势究竟有多严峻,才会连沉冥都抽不开身?
“紧张了?”怀图看破他的心思,笑吟吟道,“看在我们旧识的份上,我会给你的神君大人留个全尸。”
全尸这两个字太刺耳,扶疏一下被触了逆鳞。
“你他妈打架就打架,能不能闭嘴!”
仙辞突然不再留手,怀图一惊,迅速收了笑,专注迎战。剑光凌厉挥砍,奈何桥的残垣很快就载满刻痕,杀意渗骨。
“别发疯!”怀图双手持刀才挡开一击,“我没打算杀你。”
扶疏没答,也没收手,他意识到心狠才能破局。怀图被猛烈剑袭磨光了耐心,眼神渐冷。
“是你逼我的。”
森戎终于不再只顾防御,猎猎破风,咬着仙辞而去。刀光剑影狂飞乱舞,二人招式间的力道从隐忍到毫不收敛,金石击鸣震荡着耳膜,连汹涌黄泉都失了色。
扶疏心念飞转。
在阴府和鬼王硬碰硬很难讨到好,此处没有让他施展仙力的空间。趁怀图还未拿出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得尽快转移战场。
扶疏忽然抽手,转身朝头顶的裂缝钻去。怀图冷笑一声,掌心托出个小巧光团,用力向上抛去。
光团横在扶疏头顶,迅速变大,隐约可见其中是另一处空间。
扶疏怒了:“又来?”
“这回是世外桃源,”怀图从后方袭来,攥紧刀柄横拍向他,“进去看看呗!”
扶疏在半空急刹,正要将桃源砍成两半,一束金芒忽然射破黑暗。
这金芒不知什么来头,炽热灼人,阴府霎时似升起一轮烈阳。热气直接把阴府的穹隆给融出个大洞,连带着光团也变成一滩水,软塌塌落入黄泉中。
怀图:“……”
扶疏一愣,回过头:“你这桃源挺脆弱。”
“小山主!”桑源的声音从上方遥遥传来,“你家那位让我把你捞出来。事态紧急,我先去忙了,你自己上来哈!”
黄泉水暴露在金芒之下,竟滋滋啦啦开始蒸发。扶疏正感慨这霸道的仙力,那头桑源好像被什么打了,哎哟一声撤了金芒,只剩白茫茫的蒸气将阴府包裹。
怀图擦去额上的汗,道:“像是蒸了个澡。”
扶疏点点头,转身就向上蹿。
“嘿!你小子。”
怀图回过神来,紧追不舍。二人先后飞出地面,扶摇直上,一路冲到玉京。
扶疏闯进通天门,看见眼前景象,实实在在被惊到了。
往日宽敞寂静的仙驰大道,此刻挤满黑压压的小鬼,如潮水般往大小仙殿里涌。一众小仙奋力抵抗,虽然本事比鬼略强,数量却远远不敌,双方僵持不下。骚乱中不断有东西被扔出来,要么是破破烂烂的仙袍法器,要么是小鬼残肢,惨叫声响彻天际。
这场景过于震撼,但扶疏只震撼了一瞬,立刻掠过这片鬼海,闷头往里冲。
他需要尽快知道沉冥是否安全。
刚到正殿门外,一只金眼白虎从他眼前飞过,虎尾横扫,撂倒数十只小鬼。扶疏忙刹步,怀图避闪不及,一头撞到他背上,捂着鼻子抱怨:“又怎么了?”
“小花,别管那些小废物。”郁垒的怒吼从隔壁传来,“咬那个白色的老家伙!”
“呸!你才老家伙。”白无常一剑砍在华柱上,嘴里骂骂咧咧,“老黑你鬼哪去了?跟我一起干他!”
白无常手里的剑是平日串着他那把,此刻被当作武器来使。剑身缩小数倍,上头的锈迹全不见了,锋芒刺眼,削柱如泥。
眼瞧着数十丈高的粗柱倾倒下来,扶疏和怀图同时按住对方,矮身躲避。华柱在两人身后轰然倒塌,整个玉京为之一震,附近的仙仙鬼鬼吓得四处逃窜。
尘嚣散去,扶疏看着护在自己头上的手,茫然问:“你不是要杀我吗?”
怀图将扶疏的胳膊从肩上拿掉:“那你又管我做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两人安静片刻,扶疏摸了摸鼻子,问:“还打吗?”
“打,”怀图凝望天君殿的方向,“不过不是和你。既然你非要插手,那就好自为之吧。”
身边一空,扶疏抿唇看着怀图消失的背影,没有再跟。
白无常的剑还在乱挥,小花听令即刻执行,速度奇快。扶疏望着回奔的白虎,莫名想到拿着诏谕的宸衷,又赶紧把这念头从脑中挥去,连道失礼。
虎牙钳住剑身,白无常被一爪子拍倒在地,嘶声嚎叫:“老黑!”
郁垒欲冲上前,黑无常不知从哪闪出来,呔了一声,甩剑将他挡开。扶疏见郁垒没有武器,刚想去帮忙,神荼的战戟紧跟着戳过来:“老不死的黑鬼,居然敢碰我兄弟!”
“兄弟?”黑无常阴阳怪气,“你们和好了?”
郁垒被神荼挡在身后,意外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以前吵过架?”
“废话,”白无常从虎口探出个脑袋,“不然你以为,当初为什么会听到小鬼挑拨离间那些话?都是鬼王大人有先见之明,怕你俩死灰复燃,想削弱玉京战力罢了。”
“操!”神荼暴怒,将战戟挥出残影,“原来如此,歹毒的狗东西!”
扶疏差点被戳到,迅捷让身。
神荼瞄了他一眼,匆忙打招呼:“神君大人好!”
扶疏:“啊?”
神荼听这声音不对,一戟掀翻黑无常,又仔细看了看扶疏,抱歉道:“不好意思,我看这身衣服,还以为是玄英神君。这是什么新癖好吗?”
扶疏胡乱嗯啊两声,慌忙指他身后:“来了!”
黑无常虽是老胳膊老腿,却灵活得很,一个鲤鱼打挺就蹦起身,再度抬剑刺来。神荼眉毛一跳,丢了句“失陪”,匆忙迎战去了。
门神和门鬼势均力敌,扶疏觉得这里不需要自己,转身往殿里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