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大小殿堂打得昏天黑地,唯有一隅依旧宁静。
清虚一身道袍跪坐在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手中念珠盘得光不溜秋。院落里花还是花,树还是树,仿佛就算外面天塌下来,也和此处没半点关系。
九道流一路破开鬼群杀进来,见此和谐景象,愣了愣,忙拽住清虚要走:“师兄,你怎么还在这跪着?外面打起来了!”
“我听见了。”清虚慢条斯理道,“可我禁闭期限未满,不能擅自出殿。天君说的。”
“天君自己都忙得找不着北了,哪还有空管你!”九道流急匆匆拉他,“跟我走。这里太危险,阴府的鬼很快就会找进来。”
“你走吧。”清虚冲他笑了笑,不动如山,“恪守玉京条律是我的本职,我已犯过错,如今更当以身作则。”
“……”
九道流无语半晌,干脆一把将人扛起,边往外冲边道:“恪守玉京条律的前提是玉京还在。你要真这么热爱关禁闭,等仗打完了回来关也不迟。”
二人还未冲到门边,九道流身形一顿,急刹住了。
清虚屁股朝前,头在后,看不见怎么回事,只好拍拍他肩膀:“师弟,如此不甚雅观。放我下来吧。”
九道流将人放下,护在身后,盯紧堵在门口的四名阴侍。
阴侍手里的摄魂鞭绕得啪啪响,其中一个朝他打了个哨,调戏道:“哟,这儿还躲着两个小白脸呢。咱们兄弟四个,不好分啊。”
九道流懒得跟他废话,抽出腰间风弦剑,把清虚往后一推,自己迎了上去。
九凌剑法冠绝天下,九道流又是掌门亲传,深谙其中精妙。风弦一出鞘,势如破竹,灵巧钻过眼前鞭阵,直取阴侍命门!
“嘿!还是个暴脾气。”
阴侍们没想到这人看着仙风道骨,羸弱不堪,出手竟如此狠戾。四人飞快列阵,软鞭似游蛇暗出,一鞭裹缠上剑身,其余三鞭分别袭向他双腿和前胸。
九道流猛地翻腕收剑,风弦侧刃,生生将摄魂鞭割裂,旋即横拦身前。胸前这一击力道狠绝,长鞭撞上剑身,九道流借势腾空回撤,让地上两鞭也灰溜溜扑了空。
“九凌剑法?速度挺快啊!”
阴侍倒有点目力,只是语气算不得夸赞。
四人不断逼袭,九道流始终没被摄魂鞭近过身,反倒将对方的阵型打得散乱。几个回合下来,已有两名阴侍负伤,九道流稳居上风。
一名阴侍握住接连被挡回的软鞭,抬眼瞄见后方干站着的清虚,似乎瞧出什么端倪。他狡黠一转眼珠,高声喝道:“兄弟们,打后面那个!”
话音落地,其余三人迅速改变战术,一人拖住九道流,剩下的直逼清虚而去。
九道流想拦,可摄魂鞭虽伤不到他,截住他去路还是绰绰有余。他与阴侍纠缠的瞬息,清虚已经暴露在鞭风之下。
清虚被封印的仙力还没解开,使不出兵器,只好不断闪身躲避。其中好几鞭擦着他肘肩而过,道袍触鞭即裂,有几处不慎渗出血痕。
“师兄!”
九道流被血痕刺到眼,一下慌了神,风弦的剑光开始不稳。他想往清虚身边冲,可越是急切,拖住他的阴侍就越是胡搅蛮缠。清虚看出他心神燥乱,忙道:“我没事,别管我!”
一鞭狠抽在膝弯,皮开肉绽,清虚痛得跪了下去,却忍住没哼声。
可九道流看见了,当即撇下对手,转身向清虚扑过去。这一扑让他的后背毫无遮挡,阴侍瞅准时机出招,九道流由左肩到右腰拉出一条狭长血口,触目惊心。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痛,这条血口让他得以挡在清虚前面,足够了。
风弦再度挥起,这回速度明显迟缓许多。
九道流习惯左手使剑,而他每动一下,左肩的伤口就被扯裂得更深,背上很快鲜红一片。清虚拦不住他又帮不上他,急得满头是汗,嘴唇都咬破了。
四双眼睛盯着风弦剑锋下的漏洞,在某一刻终于寻到时机。九道流胸口狠挨一脚,整个人倒飞出去,清虚为了接住他,后背结结实实撞在了岩柱上。
九道流喘口气,觉得胸口被什么扎了一下,掏出来看,是半截断裂的翡玉竹叶。
尘封的记忆被唤起。
他记得有关这竹叶的所有因果,记得它关键时刻能救命,却死活想不起当年给他竹叶的人到底是谁。
九道流笑笑,将竹叶丢到一旁,对虚无缥缈的承诺不作指望。他咬牙想起身,但这一脚令他元气大伤,挣扎片刻又坐了回去,清虚忙撑住他。
“看来,你们是九凌派仅剩的两枚遗珠了。”阴侍缓步逼近,用怜悯眼神打量二人,“还以为上古名派有多厉害,原来也就这点能耐。”
话毕,恶鞭疾出!
清虚俯身抱住九道流,已做好视死如归的觉悟。二人眼睛都闭上了,鞭子却迟迟没有砸下来。
怎么回事?
他们等了又等,面前忽然刮起一连串迅疾剑风!
不知是谁这么强力道,剑剑呼啸,吹得二人衣襟糊了一脸,长发乱飞。九道流和清虚同时睁眼,不好容易扒拉开脸上的衣物,视线却又被一道玉袍遮住了。
再定睛一看,四名阴侍横七竖八躺倒在玉袍脚下,也不知被揍得有多狠,胳膊和腿折断成诡异角度,爬都爬不起身。
劫后余生的二人又惊又喜:“神君大人!”
还剩口气的阴侍咳出滩血,不甘心地怒吼:“你他妈——”
咣当!
来人补了一脚,将他脑袋踢翻了个面。怎料阴侍生命力极其顽强,愣是没死掉,挣扎着又骂:“你他妈——”
咣当!
又是一脚。这次阴侍的脑袋被折了个回旋,脏骂永远憋在了喉间。九道流一愣,这带玩带闹的杀人态度,可不像玄英神君的作风。
“哪里有什么神君大人,”扶疏抖了抖靴子上的灰,轻巧回过头,“是我。”
九道流看清他面容,怔然半晌,突然像想起什么,赶紧扭头去看地上的半截竹叶。呆了呆,又去看扶疏,紧接着又去看竹叶,如此不停反复。
清虚闹不明白他怎么回事,忧心道:“师弟,你是伤了背,还是伤了神智?”
“是你……”九道流没答他,反倒见了鬼似的,指着扶疏语无伦次叫道,“是你!啊,居然,居然是你!!!”
扶疏莫名其妙:“不能是我吗?”
九道流一把抓过竹叶,举在他鼻子底下:“你……你你你,你是当年那个哥哥!”
“……啊,”扶疏瞄了竹叶一眼,亲切道,“原来那时候的小不点是你。好久不见。”
阴侍的尸体堵在殿门口,外边小鬼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厉害人物,都不敢再靠近,给几人留下一方清净。
“没想到……没想到会是你,”九道流回过神,喜极而泣,抱住扶疏的腿就不肯撒手,“我……当时,当时……呜呜呜……还好遇见了你……”
他又变回曾经那个哭哭啼啼的少年,哽咽着话都说不连贯,只是这次的泪中夹杂了笑。扶疏由他缓了片刻,俯身去拉人:“你先起来。”
清虚听九道流说过大概,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眼中的感激不比九道流少,欠身道:“这么算,崇吾山主救我们两回了。今后有任何需要之处,尽管开口。”
“别今后了,我现在就需要。”扶疏一手抵着九道流额头,一手努力拔腿,“我需要你帮我把他拉开。”
腿麻了。
“哦,这个恕难从命。”清虚爱怜地摸摸九道流的脑袋,“师弟正高兴呢,你就让他多赖一会吧。”
沉冥赶到时,刚好看到九道流抱着扶疏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不像样子。
“小疏!”
扶疏闻声,可怜巴巴看过去:救命。
神君面色不悦,大步跨来,似是想抬脚把九道流踹开,垂眸见他身上有伤,最终用了手。九道流扒拉着扶疏,眼泪汪汪看向沉冥:“神君大人,崇吾山主当年于我有恩,我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来。你就让我再抱一会儿吧。”
“不行。”沉冥冷静拒绝。
扶疏瞧他老大不高兴的模样,心里莫名有点高兴。
九道流撇嘴,这才恋恋不舍松开人,清虚搀着他站起身。沉冥打量二人几眼,拉着脸丢出一瓶金翎仙,又替清虚解了仙力的封印。
“剩下的我们可以自己应付了,”清虚感受着体内重新澎湃的仙力,精气神好了许多,“二位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沉冥也不跟他客气,一把揽过扶疏,转身就走。
扶疏被他推着往前,忙问:“你过来了,那伶伦呢?他胆子小,眼下到处都是鬼,他一个人会怕的。”
“棣华接走了。”沉冥言简意赅,“他和我呆在一起,好像比见到鬼更害怕。”
扶疏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扑哧笑出声:“对了哥哥,你知道他在幻境看见谁了吗?”
沉冥打量他的表情,道:“现在知道了。”
二人奔入天阙大道,仙官和群鬼斗成一团,战况依旧胶着。扶疏远远瞧见隐墨殿刚修好的殿檐又塌了一半去,心道还好青乌没看见,否则又该崩溃了。
再往下一看,岐舌国君和许修良并肩立于殿门前,许修良正教国君如何使用仙力,后者刚成仙不久,还很生疏。国君每击中一个小鬼,二人就欢呼一声,顺带接个掌;若是击偏了,立刻缩回殿里,趁小鬼不备再探头。
“恩人!”国君在某个探头中忽然瞥见扶疏和沉冥,兴高采烈打招呼,“你们看见了吗,我刚刚打中那个鬼的右脚!”
“看见了,瞄得很准。”扶疏好心鼓励,“刚飞升就能做到这样,你很有天赋。下次可以直接打头试试。”
许修良道:“他瞄的就是头。”
“……”扶疏依旧保持微笑,“那也挺不错了。”
“唉,恩人,我觉得我真的好衰。”国君突然颓丧起来,“从鬼蜮捱到阴府,现在好不容易上了玉京,又打成这样。我是不是给玉京带来霉运了?”
扶疏和许修良同时摇头:“不是。”
话音坚定。
天聋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提了两只刚咽气的鬼,慌慌张张路过:“不衰不衰,这和你没半点关系!对吧地哑?”
“别问我。”地哑在他身后默默道,“文昌仙人给我定过规矩,我说不了假话。”
天聋:“……”
扶疏:“……”
许修良:“……”
场面一度尴尬。
国君一脸要哭不哭的惨相,扶疏实在不知如何安慰。搜肠刮肚一圈,果断决定抛下他们,转头问沉冥:“我们接下来打哪里?”
“先解决这些小鬼。”
扶疏点头,正要动身,沉冥按住他:“你歇着。我来。”
不等扶疏回答,神君跃身腾空,掌心光印显现,缓缓凝出一轮古老符纹。这纹样扶疏从未见过,却能感知到其中暴虐的能量。
随着指尖诀印变幻,周边气温骤然降下一大截,连仙殿瓦檐都蒙了层霜。底下乌泱泱的小鬼同时愣住,后知后觉抬头望,空中那道白影让他们没来由的胆寒。等反应过来不妙时,寒冰已如鬼魅般爬上它们手脚,又迅速封牢。小鬼们来不及逃脱,挣扎着转动眼珠,连惨叫都被隔绝在内。
数息间,战场局势急转。目之所及,只剩澄澈冰塑困着黑黢黢的鬼,以及突然失去对手、茫然无措的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