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里。”
沉冥拽着扶疏的手腕,将人拉到光秃秃的石碑前。
山间残留着积雪,归鹤羽被洗得翠嫩,石碑也像覆了层琼花,静静看着他们。
山主大人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多问,乖乖站好。沉冥手下的力道是一点没克制,扶疏忍不住缩了缩胳膊,小声道:“痛。”
“痛?”沉冥不但没敛劲,反而用力捏了人一把,“你还知道痛?我看你眼睛都不眨就往黄泉里跳,还以为你刀枪不入呢。”
来了。
扶疏立刻悔过:“哥哥,我错了。”
“但下次还敢。”沉冥举起他的手,将手背的伤疤怼到他鼻尖,“是不是?”
“当时情况紧急,我就没多想。”扶疏反握住他,好声哄着,“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嗯。你没多想。”沉冥的脸色并没有好一点,“情况一紧急,就把我抛到脑后了。反正你也不在意我的死活。”
扶疏默默撅起嘴。
“你上次被森戎砍伤后,答应过我什么?”沉冥指了指石碑,“来,当着你爹的面说。”
扶疏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沉冥:“说话。”
“我……”扶疏忽然福至心灵,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爹,我确实有话要跟你说。”
沉冥:“?”
“爹,给你介绍一下。”扶疏转头拉着沉冥,强行把人拽跪下,“这位是玉京的玄英神君,也是我的心上人。他很好,我很喜欢他,希望你也能喜欢他。但是不凑巧,他现在正跟我生气呢。第一次正式见面就闹脾气,你可千万别误会,都是我做错了事才会这样,他真的不是个爱生气的人。你别对他有意见,他平时从来不凶我,不信你问他。”
“……”
一片寂静。
“哥哥,说话啊。”扶疏眨巴着真诚的大眼睛,推了推他,“我爹听着呢。”
神君大人深深叹了口气。
……
玉京经此一役,几乎面目全非,足足花了三月才修缮完毕。
青乌在这三个月里跑前跑后,忙得脚不沾地,差点累个半死。好在众仙官体谅他,不时上门送些个仙品法器,一来表示慰问,二来也是希望他对自己的仙殿能格外照顾。小道士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重视,累并快乐着,汗涔涔的小脸见谁都洋溢着喜悦。
至于在鬼蜮中不离不弃跟随天君的几人,回玉京后更是备受敬重,地位和口碑都一路攀升。宸衷的门槛都要被仙官踏烂了,每日应付得焦头烂额,他忍不住疑惑,为什么这些仙官全都来找自己,其他人呢?
“师父,还是你聪明。”
棣华坐在姬尾某座乐神庙的檐角,仰头闷了一大口酒,抬袖擦着下巴。
“那可不。等风头过了咱们再上天,这段时间就辛苦宸衷自己扛着吧。”伶伦躺在供台上,脸上盖着个丑不拉叽的纸折扇,说话咕咕哝哝。
早春时节,凡间渐渐恢复了生机,前来敬香的信徒们络绎不绝。二人隐匿着身形,百无聊赖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聆听他们奇形怪状的祈愿。
直到瞧见某坨声势浩大的人群入内,伶伦才一骨碌坐起来。棣华也从屋顶蹦下来,溜溜达达绕到师父旁边。
这群人的衣着光鲜亮丽,一看就是当地某户富贵王室。为首的是位妃子打扮的美貌妇人,怀中抱着个襁褓婴儿,虔诚在蒲团上跪下。身后众人随着她下跪,环佩和挂饰一阵叮铃哐啷。
伶伦伸长脖子去看襁褓,问:“就是这个孩子吗?”
“不错。”棣华掐指算了算,“扶疏说,玄英神君那日从鬼蜮回来,特意找过注生娘娘。按照时间来看,这孩子就是老黄转世投的胎。”
襁褓中的婴儿眼睛像玻璃珠,目不转睛看着伶伦,好像真能瞧见他似的。伶伦望着那粉嘟嘟的小脸蛋,别扭得很,怎么也无法把这股可爱跟黄野人联系起来。
“司乐之神在上,今日带王室独孙前来敬香。”王妃虔诚闭眼,“王孙刚出生就会吹口哨,满月则能敲钟,两个月能抚琴,是天纵奇才。王室对他寄予厚望,只盼他能健康平安长大,今后能在礼乐上有一番造诣。”
“卧槽,这么厉害?”伶伦听呆了,“这天赋比我当年还强。”
“不可能。”棣华一把勾住他,“在我心里,谁都没有师父你厉害。”
伶伦暗爽,拿扇子轻轻敲他:“谦虚点。”
王妃祈愿完毕,随从小心翼翼接过襁褓,两边的侍女立刻给王孙撑起华盖。众人七手八脚给孩子喂奶、擦嘴,手中还塞了一根特制的小玉笛,生怕有哪里照顾得不到位。
王孙把玩着玉笛,拿到嘴边嘀嘀吹了一下,满意地开始睡觉。众人见他闭了眼,大气也不敢出,交流都靠打手势。
直到这群人悄无声息离去,伶伦才道:“这孙子的待遇也太好了。”
“这下你可以安心了。”棣华随手抓了个供果,啃两口,又忍不住感慨,“玄英神君到底什么性子?看着那么冷冰冰,但有事他是真帮啊。”
“我本想让小扶扶叫他一起吃个饭,亲自道谢,可神君如今要坐镇玉京,忙得抽不开身。”伶伦从台上跳下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天——我是说,巫咸山主自打将玉京交出去,就窝在山里没出来过,不嫌憋闷吗?”
“谁知道呢,我觉得他挺乐意呆在那里。”棣华啃完供果,大步踏出庙门,“天气这么好,师父,咱们出去逛逛吧,顺便喝顿好酒……嗯?什么情况?”
“怎么了?”
伶伦跟着走出来,好奇张望,被满眼的繁花给镇住了。
庙外的街道两旁不知何时开满了桃花,大片大片的粉红软嫩,一眼望不到头。微风带着落瓣纷纷扬扬,看得人春心荡漾,唇角不自觉向上弯。来往的香客纷纷驻足,兴奋观赏这千载难逢的盛景。
“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是早春吧?”棣华打量着漫无边际的桃林,“今年的桃花也开得太旺了。”
“我看不是桃花自己想开,”伶伦笑得意味深长,“是有人在搞事情了。”
……
诸余坐在石碑前,仔细清理掉杂草,腾出一片空地。又往空地上摆了三壶酒,齐齐整整,是他从天君殿带出来的陈年佳酿。
“扶峦,我如今已卸去天君之位,挂了个巫咸山主的名头。可以天天陪你了。”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了坛酒。溢出的酒香沉淀着时光,在茶林中飘散开来,诸余却没喝。
“怀图自打那天回了阴府,就再不肯见我。”他叹了口气,“这小子还在恨我。”
话落,无人应答,只有归鹤羽在风中沙沙轻响。诸余早已习惯了不被回应,笑了笑,抬手将酒淋了一道在墓前。
又静坐了许久,他正昏昏欲睡,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小鬼王站在离他八丈远的地方,手里捧着个盆栽似的东西,正望过来。
诸余有些意外,起身掸掉袍角的土,问:“怀……你来做什么?”
“我爹让我把这个送来。”小鬼王远远将盆栽放在地上,看不清表情。
“这是什么?”
“青山玉泉。”小鬼王的声音硬邦邦,“它的汁液能治疗烧伤的疤痕。路边偶然捡到的,我爹说留着没什么用。你不想要就扔了。”
说罢,扭头跑掉了。
诸余在原地愣了半天,上前将盆栽拾起。他伸手时露出腕间的伤疤,无意间蹭到一滴汁水,触感冰凉。再垂眸看时,伤疤竟真的开始缓慢褪去了。
“……偶然捡到这种奇物?”诸余失笑,“真把我当傻子了。呵呵。”
视线有些模糊,他抬头去看天,余光在某一刻突然被浸染得粉红。
诸余眨掉眼前的雾气,却见巫咸漫山遍野开满了桃花,香气扑鼻,无字碑宛如被仙境包拢。
然而就在刚才,这里连半株桃树都没有。
“嚯,这么大阵仗。”诸余将青山玉泉抱在怀中,缓步挪回坟头坐下,“扶峦,你也看见了吧?疏儿今后,当真是有所托付了。”
万顷桃林中,归鹤羽的叶片格外翠绿醒目。
……
扶疏前脚刚踏上玉京,就撞见打算下界的宸衷。
“帝君。”宸衷客客气气鞠了一躬,“真巧,我正要去抱峰轩给青梧送些野菜种子。”
扶疏被喊得一愣,默默退开半步:“还是叫我山主吧,帝君听着怪老的。”
“使不得。千岳大帝的名号已经昭告天下了,一切自然得按规制来。”宸衷打量着他,目光有些奇异,“不过你今日穿得不太一样啊,是有什么重要节庆吗?”
“确实有要事。”扶疏往紫霄殿的方向探头张望,“玄英神君在里面吗?”
“神君眼下在主持殿务,估计抽不开身。需要我通报一下吗?”
“没事,我去绝喧殿等。你忙你的。”
“帝君体谅。”
宸衷道了谢,挎着小包袱跃下云端。扶疏尚未走远,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我去,这么多桃花?”
扶疏弯了弯唇角。
一路晃荡到绝喧殿,他熟门熟路捞了把躺椅,在院中坐下。这里还是老样子,来来回回就只有那些文竹,和绝喧殿的主人一样单调。
扶疏本以为要等很久,掌心的东西握得有些发烫,就揣进了兜里。谁知刚腾出手,身后忽然环上一股熟悉气息,有人将他抱住了。
“帝君久等了。”沉冥在他耳根啄了一口,“抱歉,最近事情有些多,我本想尽快处理完就下去找你。”
“神君大人说这话就见外了。”扶疏在他怀里转身,伸手搂住他的腰,“这些活本来就是我不愿意做才推给你的,又怎么好怪你不陪我。”
沉冥低下头,拿鼻尖轻磨他的鼻尖:“那你愿意做什么?”
“……做个好人。”扶疏的脸有些烫,将人推开了些,“你不是在忙,怎么知道我来了?”
“你在凡间折腾那么大动静,我想不知道都难。”沉冥不肯松手,又把人往怀里圈,“穿得这么好看,帝君有何吩咐?”
扶疏眸子亮晶晶,问:“哥哥,你还记得这件衣服吗?”
“当然记得,”沉冥轻笑,“这是我在桑枝给你量的衣服。今日怎么舍得拿出来穿了?”
“因为有大事。”
扶疏捉过沉冥的手,神神秘秘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套在了无名指上。
是一枚桃花枝编成的小小指环。
“哥哥,你当初对我说,我若是在崇吾种一片桃林,你便日日都来看。这话还算数吗?”
沉冥垂眸看了指环许久,道:“答应过你的事,自然算数。”
“我回去想了想,觉得崇吾不够大。”扶疏歪头瞧着他,“我如今在九垓千岳都种满了桃林,你可得说话算话,走到哪都得陪着我。当然了,我也不会让你白陪。千岳帝妃的位置空了许久,我想请你来坐。你看我诚意可够?”
二人脚下白云轻缓,笼着凡间漫无边际的妃红。浓郁花香被风托着穿过云层,至玉京时已变得雅淡,连周身空气都蓬松醉人。
沉冥始终保持着安静,扶疏等得有些忐忑,问:“你不愿意吗?”
“只是觉得可惜。”沉冥举起手,看那薄透花瓣将日光折射得粉嫩,“这种事,应该趁我方才在大殿的时候说。至少得让全玉京都知道才行。”
扶疏闷头低笑。
沉冥用戴了指环的手勾起他下巴,还没吻上,扶疏偏头躲开,正色道:“哥哥,你还没回答我呢。”
“是么。”沉冥将人拽过来,一把抄起膝弯,打横往卧房里抱,“我光嘴上说好,怕你记不住。进屋回答你。”
“……哎你等等!”扶疏被他掂得声音发晃,“你当初是不是还答应我了,若我真种了桃花,就许我一个好处。”
“我自然不会耍赖。”沉冥的呼吸有些粗重,“你想要什么好处?我都给你。”
扶疏瞧沉冥这副神情,越瞧越喜欢。他不知哪里来的熊胆,揽住神君的脖子,在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一棵换一次,如何?”
沉冥步子一顿。
“这可是你说的。”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别后悔。”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院中,文竹在风里轻晃,盛着暖融春阳。天际云卷云舒,直至暮色四合,星河承接了旭日余辉,烂漫铺开一片。
这一晚的长夜如同以往每一个长夜,裹着天上人间的酣梦。梦中四季变幻,五味交织,好在时光总能将风浪抚平。浪过池鱼还渊,羁鸟归林,一切如旧。
往后年年岁岁,皆落于山川湖海。从此天地间风物辽阔,日月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