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病房的金属门把泛着冷光,将杨钢扭曲的面容切割成碎片。透过玻璃窥视,蔺明舒手中的骨瓷汤匙正悬在许宴清唇畔,米粥氤氲的热气里,两人身影融成暧昧的剪影。杨钢突然攥紧口袋里皱巴巴的缴费单一icu 病房每日五位数的流水,抵得上他一个月的血汗钱。
他忽然醍醐灌顶,原来今天的一切,都是有意而为。不过是借了孙凯文的手,把他当小丑一样耍。
隔壁传来瓷器碎裂声时,林江野的牛津皮鞋正碾过走廊大理石花纹。老太太枯枝般的手挥退众人,翡翠扳指在吊灯下泛着幽光。“倒是和你姑姑当年一个做派。”她咳嗽着,指缝渗出的血珠在雪白床单上绽开红梅。
林江野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刚想喊护士,被老太太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那姑娘是你的老相好。”老太太摩挲着翡翠扳指,灯火投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知名作家,单靠一本书莅临首位,你哥哥倒是会选人。”
“祖母……”
“打住。”老太太手握半拳,放在嘴边猛地咳嗽几声,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渗了出来,洁白的床铺尤为亮人,“我不想听你们的情天恨海,只要我在一天,那张脸就别想进林家的门。”
那个靠倒卖医药器材发家的暴发户,此刻正在楼下大厅对着护士叫嚷着:“干妈的主治医师必须换成哈佛专家。”檀木屏风外飘来消毒水与龙涎香混杂的气味,
孙凯文是林江野母亲江姒的姐姐江齐所生的孩子,江齐嫁了位香港富豪,再加上江家本就资产雄厚,孙凯文相当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继承人一般会考虑到德行兼备问题,因此孙凯文从小就穿梭在各种船宴中,见识过不少的人,二十多岁出席宴会身边的女伴也只是当红冠名,实际上没多少瓜葛,自身传闻也没有多少。所以他被称为圈内人的话题,说谁能搞定这位公子哥,那真是天仙下凡。
光有美貌还不够,还要有种劲劲的感觉。
作为江家最完美的作品,孙凯文确实具备继承者应有的优雅皮囊。二十年来出入名利场的经验,让他连出轨都能演绎成绅士风度——几个小时前的订婚宴上,他搂着当红作家宣布婚讯时,甚至没忘记给侍应生小.费。宾客们窃窃私语,说这位公子哥终于被天仙收了魂。
林江野这些年带着这个女人出入各种场所,她总是像个陪衬一样靠在他身边,宾客敬酒也不动身,赔上一个刚好的笑,“来之前吃了头孢。”碍于林江野面子,也没人表现出不满。方才订婚宴上眼尖的人已经认出她那张精致的脸,也不免他在订婚礼上失了分寸,最后竟落得让自己下不来台。
豪门亲兄弟反目成仇,这绝对是个好新闻头条。
“祖母,两年前的事暂且不提,应你所邀,我娶了纪静,但不会与她有再多接触,如果你当真想要重孙子,那还是指望那位泰斗。”
——
“海市报刊,还没到第二早就已经登了头条。”
蔺明舒将报纸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表情有些僵硬。
“怎么了?”许宴清身穿病号服,此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量挤出一抹微笑。
蔺明舒并未接话,反倒是她看到了那几个大字:“商富港爷孙凯文携美娇妻出入宴会。”
她没想到会被拍下发布,那是几几年,记者行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有些为了那么一丁点新闻特意搞来的入场券,有些则会专门请几个抓拍,好在往后写一个完美的报刊彰显实力。
许宴清在那一刻呆住,她作为一个刚起色的作家,出头露面不是好事,更何况签证还没有办下来,本只想着气林江野一顿,永远在他面前消失,没成想自己倒成了大家眼里名副其实的孙夫人,更有人拍下在大厅里,孙凯文捏着她的下巴,无辜的眼睛盖住她恭维的目的,与他相约洱海。
她不敢想象林江野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在他面前从不肯低头的矜傲女人,一脸讨好的目光出现在报刊,她莫名有些想笑。
蔺明舒自知没资格下定论,声音愈来愈小,“你跟谁谈恋爱,我没有资格插手,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你以后能别让我看到吗?”
她曾经答应了高晗,把蔺明舒照顾好,高晗临走之前握住她的手说的话她永远不会忘记,让她跟蔺明舒好好过日子,可她知道那样良心不安。
终身不婚她已准备好,可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她有些心情复杂。
说句实在话,跟林江野缠绵悱恻的那些日子,像烙印一样盖在她心中。
她早已无法回归正常生活,也深知自己这种人注定孤独终老,不敢再与旁人接触,只得轻声叹气,“明舒,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这些年蔺家发生变故,唯一青梅竹马高晗也去世,他现在只有她了,她不能不管他。
“我不想去国外。”他的眸像窥不尽的深潭,“你还有家人,就算是……”
将近一米九的男人,终是没忍住眼泪,侧头望向别处。他的心口处口袋放着的病历单在此刻发烫,灼烧他的心,妄想把他吞噬干净。
许宴清笑着把报纸拍在他的背上,“你瞎说什么呢,不盼我点好,医生都说了,配型成功就有希望。”
实则她的嘴角也下意识抽搐了一下,她没有百分百的信心,也无法遵守承诺与他携手同行,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乐观心态,人生不过三万天,总得让她见这个世界两万次吧。
那夜是个暴雨夜,直到凌晨两点她才睡着。
夜里她做了个梦。
病房顶灯在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开始频闪,许宴清数着心电图紊乱的波形,听见高晗喉间粘稠的喘息像漏风的旧风箱。沾着血渍的珍珠耳坠硌在两人交叠的掌心,像颗摘不下来的冰碴。
“替我...把明舒...”高晗突然弓起身,指甲掐进许宴清虎口的力道让镇痛泵发出警报。许宴清看见她浮肿眼皮下最后的清明一那是芭蕾舞者特有的眼神,即使癌细胞啃食了三年骨骼,仍带着《吉赛尔》幽灵女王坠崖时的决绝。
走廊传来轮椅碾过地胶的吱呀声,许宴清用袖口擦掉高晗唇边血沫时,瞥见门缝外蔺明舒的石膏腿。半个月前那场车祸飞溅的挡风玻璃渣,此刻正在月光下折射成无数个哭泣的少女。
“我答应。”她俯身贴近逐渐冰凉的耳垂,消毒水味突然混进雪松香。
心电监护仪拉出平直绿线的瞬间,许宴清手背溅上两滴温热。珍珠耳坠滚落瓷砖地的脆响与窗外惊雷重叠,她转身撞见蔺明舒苍白的脸正贴着观察窗,未愈的颧骨伤口渗出淡红组织液,像朵被雨打湿的白山茶。
许宴清醒来时一身冷汗,她猛地坐起来,瞥见值班的护士为她换药,被她突然坐起来吓了一跳,忙按住因为扑腾而崩开的针头。
血液飞溅出来时,她脑子嗡的一声,她仿佛再次回到那夜,见识了肇事人的无礼。她上前抓住胡子拉碴的男人,劣质酒精味道刺痛鼻腔,“我问你一句,倘若里头躺着的是你女儿,你还能这么趾高气昂吗?!”
她下意识去寻找蔺明舒,却发现他早已不在。整个房间只剩下了给自己重新扎针的护士,正给她按着手,“刚才在我房间那个男生呢?”
护士被他们两个搞得晕头转向,想到这对小情侣女生前不久刚被确诊癌症,二十二岁的年纪正是好日子,情绪不稳定也正常。vip 病房不敢得罪,便沉重地点了点头,多了分包容,“你男朋友应该是去买早饭了。”
听到这,许宴清才软下身子骨,轻轻靠在了床边,她的手心冒着汗珠,黏腻无比,她大喘着气,望见对面仪器上折射出自己的脸。她甚至都已经有些恍惚,自己是谁?哪方人?姓甚名谁?镜像把她凝融成暴雨天阴溢的云朵,看不清望不透。等到护士将她安顿好后,她披了件外套下床。
vip 病房身处三十层,扬言为病友打造更适宜的环境,隔绝外界噪音。二十二年来她没有俯瞰这所城市,从前三点一线,学校、图书室、林江野身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站在慈宁医院的顶尖,看着公路上霓虹灯闪烁,与自己相隔千里。
她忽然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凌晨五点起床早起背书,那会儿他二十四岁,总带她去吃那碗八十一碗的面,其实面没什么独特,只是老板看他像个冤大头不宰白不宰,她同他说有机会去他家做给他吃,他眉眼含笑,“这就想管我了?”
语调旖旎,她一撇嘴,佯装生气用筷子不满地戳了戳无辜的面条,“怎么着,雇保姆还挑嘴?”
“也不是不行。”
回想起来,那些貌似平平淡淡,理所当然的一切细节,都会在她的余生被细细品味,慢慢咀嚼千万次,或许从那刻起,她那副皮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记忆中的荔枝在后备箱绽放成珊瑚海,零下八度的冰霜在车窗凝结成森林。二十四岁的林江野倚着玛莎拉蒂轻笑,尾指勾着她的校牌银链:“小书呆子,知道这些妃子笑要跑多少公里冷链?”她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少年眼底的星河,发动机余温透过羊绒大衣熨帖着后腰。当第一颗冰镇荔枝在她齿间迸裂时,清甜汁水顺着下颌滑落,被他用定制方巾轻拭的触感,至今仍在梦境里灼烧。
欲想转身,侧影隆起,她裹紧外套,抱着暖手袋准备离开。化疗泵在宽大病号服下发出细微嗡鸣,走廊深处传来轮椅碾过防滑地胶的闷响,翡翠扳指的幽光在暗处明明灭灭,像蛰伏的兽瞳。